一九五二年 美国(1/2)
六月下旬一个周三的晚上,伯爵和索菲亚手挽着手走进了博亚尔斯基餐厅。在伯爵上班时,他们都会到这儿来吃晚餐。
“晚上好,安德烈。”
“晚上好,我的朋友。晚上好,小姐。你们的桌子已经准备好了。”
安德烈摆出了“请”的姿势把他们引往餐厅。伯爵看得出,这又将是忙碌的一夜。朝十号桌走过去时,他们经过了四号桌,那里坐着两位人民委员的夫人。在六号桌独自用餐的则是一位时下知名的文学教授。据说,与他的作品相比,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著作也会相形见绌。而坐在七号桌的不是旁人,正是那位迷人的安娜·乌尔班诺娃和一位被她迷住的男伴。
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成功地重返银幕之后,一九四八年,安娜在莫斯科小剧院的导演的诱惑下又回到了话剧舞台。这一步给年近五十的女演员带来了好运。银幕偏好年轻漂亮的女演员,而话剧舞台则更懂得也更珍惜年龄的价值。毕竟,美狄亚、麦克白夫人,还有伊琳娜·阿尔卡丁娜 (1) 这些角色都不是光有一双蓝眼睛和粉红脸蛋就能演好的,只有那些亲自品尝过悲欢离合和劫后余生的女人才演得来。安娜重回话剧舞台也惠及了伯爵。以前,她每年只能来大都会酒店住上几天,现在她一住就是几个月。这样一来,我们那位经验丰富的天文学家便又有机会到她背上勾画最新的星座图了。
伯爵和索菲亚落了座,两人便研究起菜单来(他们习惯倒过来看菜单,从主菜看起,最后才是开胃菜)。把菜单还给马丁(在伯爵的举荐下,他在一九四二年被提拔进了博亚尔斯基餐厅)后,他们才把注意力转到手头要处理的事情上来。
从点完菜到开胃菜被端上桌,这中间是人类所有社交活动中最为危机四伏的时段之一。年轻的恋人倘若不能充分享受这个时刻,他们会发现彼此突然陷入了沉默,那沉默来得那么突然,简直无法逾越,甚至可能让他们怀疑,作为情侣的他们是否有足够的化学反应。倘若不能享受这段时间的是一对已婚夫妇,他们会突然间生出一股恐惧感,担心彼此再也不会有要紧的、热烈的或者令人惊讶的话说了。所以,每逢这一危险时刻,大多数人都会很自然地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而伯爵和索菲亚呢?他们却巴不得这种时刻早些到来,因为这是他们俩玩“zut (2) ”的时间。
“zut”是他们自己发明的游戏。规则很简单:游戏由两个人玩,其中一个先说出一种事物的类别,这个类别必须包括一些专门的现象子集,比如说,弦乐器,著名的岛屿,或者除鸟之外的长翅膀的生物。然后,两个人便开始轮流说出该类别所包含的例子,直到其中一人在规定的时间内(比如两分半钟)词穷为止。三个回合内最先赢下两回合的人得胜。为什么他们管这个游戏叫作“zut”呢?因为伯爵说,面对失败的时候,“zut alors”是唯一一个还算得体的感叹词。
因此,为了想出有挑战性的事物类别来,他们已经从一天中各自做过的事情里找到了思路,并仔细考虑了各种可能的答案。马丁把菜单一收走,这对父女便开始了。
因为上一次伯爵是输家,所以今天由他先说出一个事物的类别。他颇自信地说:“著名的四的组合。”
索菲亚说:“选得不错。”
“谢谢。”
两人喝了口水后,伯爵就开始了。
“一年的四季。”
“四元素 (3) 。”
“北,南,东,西。”
“方块,梅花,红桃,黑桃。”
“男低音,男高音,女低音,女高音。”
索菲亚想了想。
…………
“马太、马可、仄费洛斯路加和约翰,四福音书。”
“波瑞阿斯、仄费洛斯、诺托斯和欧洛斯 (4) ,四大风神。”
…………
伯爵暗笑起来,接着开始读秒。可他读得未免早了点。
“黄胆汁、黑胆汁、血液和黏液,四种气质 (5) 。”索菲亚说道。
“很好!”
“多谢。”
索菲亚拿起水喝了一口,想借此掩饰自己嘴上流露出的得意。可这回轮到她庆祝早了。
“《启示录》中的四骑士 (6) 。”
“啊,”索菲亚叹了口气,仿佛受到了致命一击。这时,马丁刚好取了一瓶伊甘庄的酒回来。侍者把酒瓶亮给二人看后,将瓶塞拔出来,往杯子里倒了一小口,然后开始在桌上摆餐具。
“第二轮?”马丁离开之后,索菲亚问道。
“好啊。”
“像斑马一样身上有黑白两种颜色的动物。”
“好的。”伯爵说。
他花了一会儿工夫把面前的餐具重新摆了一下,又啜了一口酒,这才慢慢把杯子放回到桌上。
“企鹅。”他说。
“海雀。”
“臭鼬。”
“大熊猫。”
伯爵想了想,然后笑了。
“逆戟鲸。”
“霜纹尺蠖蛾。”索菲亚回击道。
伯爵无比愤慨地坐直了身体。
“那动物是我的!”
“那个动物不是你的,但下面该你了。”
伯爵的眉头皱了起来。
“达尔马提亚犬!”他大声说道。
这回轮到索菲亚伸手挪她的餐具了。她又啜了口酒。
…………
“时间快到了。”伯爵说。
…………
“我。”索菲亚说。
“什么!”
她把头一偏,把扎着她那一头乌黑长发的白色发带亮了出来。
“可你不是动物。”
索菲亚同情地笑了笑,说道:“该你了。”
…………
有没有什么鱼是黑白两种颜色的呢?伯爵心里暗想。黑白两色的蜘蛛?或者黑白两色的蛇?
…………
“嘀嗒,嘀嗒。”索菲亚在嘴里念叨。
“知道,知道,再等等。”
…………
我知道还有一种黑白两色的动物,伯爵心想,而且它也算是比较常见,我自己就亲眼见过。这个答案都到我的——
“请问,我能和亚历山大·罗斯托夫讲几句话吗?”
伯爵和索菲亚都惊讶地抬起头来。站在他们面前的是六号桌的那位知名教授。
“当然,”伯爵边说边从桌边站起来,“我就是亚历山大·罗斯托夫。这是我女儿,索菲亚。”
“我是列宁格勒州立大学的马捷·希罗维奇教授。”
“久仰。”伯爵说。
教授把头迅速地一点,表示感谢。
“和很多人一样,”他继续说,“我也很喜爱您写的诗。晚餐过后,不知您能不能赏光和我一起喝一杯白兰地?”
“十分乐意。”
“我住317号房间。”
“我一小时内准到。”
“您不用着急。”
教授微笑着从桌旁离开。
伯爵重新落座,随手把餐巾搭在自己的腿上。“马捷·希罗维奇,”他告诉索菲亚,“是我们最受尊敬的文学教授之一,他居然要和我边喝白兰地边讨论诗歌。你怎么想?”
“我想,该你了。”
伯爵的眉毛往下一低。
“是的。好吧,刚才答案都已经到我嘴边了,要不是被人打断,我早就已经说出来了。”
索菲亚友好地点了点头,对这番辩解仍是一脸的不买账。
“好吧,”伯爵说,“一比一。”
伯爵从西装背心的内袋里掏出一枚戈比硬币,把它放在大拇指的指甲上,这样,他们就可以通过抛硬币的办法决定由谁来选择决胜局的事物类别。他还没来得及把硬币抛起来,马丁就已经端着他们的第一道菜走过来了。埃米尔为索菲亚做的是风味独特的“奥利维耶沙拉”,为伯爵做的是鹅肝酱。
因为他们从来不边吃边玩游戏,所以两个人聊起了当天发生的趣事。伯爵正往面包上抹最后一点鹅肝酱,这时,索菲亚无意间发现,安娜·乌尔班诺娃也在餐厅里。
“怎么啦?”伯爵问。
“安娜·乌尔班诺娃,那位女演员。在那边的七号桌坐着呢。”
“是吗?”
伯爵不经意地抬头,往餐厅那边好奇地瞅了一眼,然后又低头在面包上抹了起来。
“你为什么不邀她过来和我们共进晚餐呢?”
伯爵抬眼看着她,表情里带着些震惊。
“邀她共进晚餐!我要不要把查理·卓别林也一起请过来呢?”伯爵大声笑着,摇了摇头说,“亲爱的,人们通常的习惯是,和一个人很熟悉了,才会邀请他共进晚餐。”话刚说完,他也抹完了最后一点鹅肝酱。
“我觉得,你是怕那么做会令我反感,”索菲亚继续说,“但玛丽娜觉得是因为——”
“玛丽娜!”伯爵大声说道,“玛丽娜对我请还是不请这位……这位安娜·乌尔班诺娃一起吃饭也有看法?”
“那是自然,爸爸。”
伯爵不由得往后面的椅背上一靠。
“我明白了。那玛丽娜这个很自然的看法是什么呢?”
“她觉得,这是因为你这个人不喜欢把不同的纽扣放在同一个盒子里。”
“把我的纽扣放在同一个盒子里!”
“你知道的:所有蓝色的纽扣放一个盒子,所有黑色的放另一个,而红色的放第三个。同样,你和别人有这样的关系、那样的关系,而你不喜欢把它们混在一起。”
“真是这样?像对纽扣一样对人,我还真不知道我有这样的名声。”
“不是所有的人,爸爸。只是对你的朋友。”
“我总算是松了口气。”
“可以吗?”
马丁过来了,他冲着二人面前的空盘子打了个手势。
“有劳了。”伯爵生硬地说了一句。
马丁才意识到客人此时聊得正欢,自己却打断了他们。他迅速地将第一道菜清走之后,很快又端来了两份牛肉丸子,再把酒杯满上,便一声不吭地退开了。伯爵和索菲亚闻着铺在肉丸上的蘑菇散发出的草木香气,默默地吃了起来。
“埃米尔的厨艺又长进了。”吃了几口,伯爵开口说道。
“是的。”索菲亚表示同意。
伯爵端起伊甘庄的葡萄酒喝了一大口。这瓶酒是一九二一年产的,配小牛肉正合适。
“但安娜觉得是因为你这人做事太古板。”
伯爵闻言几乎岔过气去。他对着手里的餐巾猛咳起来。很久之前他就知道,要把酒从气管里清除出来,这个办法最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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