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鳍(1/2)
王麦和桔子头对头坐着,各执一张写满人名的a4纸。
桔子抿嘴捏着笔,在纸上挨着个儿做标记:认识的跳过,听过名字对不上脸的画星星,没听说过的画三角。每出现一个三角,桔子心里就哼一声。王麦无所事事,走到窗前点了根烟。桔子不抬头:“别抽了,明天皮肤不好。”
王麦推了推窗户,只能推出去一条巴掌宽的缝,到头了。她笑嘻嘻回头:“你知道为什么酒店窗户都开不全吗?”
“嗯。”桔子发出一个不感兴趣的疑问音节,又画一个三角。
“怕自杀。”王麦说。
桔子并不信:“谁那么缺德,上酒店自杀。”
“可多啦。”王麦煞有介事地。
桔子不说了,她知道如果自己再多问一句,王麦就会开始信口胡说。
王麦此时也知道,桔子明白自己将要胡说,再一琢磨,憋不住笑了。
桔子也笑了,把笔盖好,往后一靠。
“不认识的多吗?”王麦把桔子的记号纸拿起来看,三角画了一大半。
“不少。”桔子严肃地眨着眼睛,思考战术的样子。
王麦盯着那一片名字:“你说说,要是不结婚,还真不知道认识这么多人。”
桔子不耐烦地:“关键是,我不认识这些人,明天怎么给你往里带啊?”
“不用管他们,”王麦把纸一扔,“你不认识的就都是同事之类的,带什么带啊,爱坐哪儿坐哪儿。”
“也不光同事吧?”桔子又捡起来,捋着看,“你这里头,没有前男友吧?”
王麦正吸一口烟,差点儿呛了:“我结婚请前男友,我缺心眼儿啊?”
“哼。”桔子冷笑一声。
“哎,”王麦三两下把烟头按死在烟灰缸里,“你这两天怎么老气哼哼的?”
桔子的目光追着王麦的手:“抽完这根儿得了啊,别点了。我呛。”
“问你呢,小同志,”王麦正襟坐好,右手搭在左手上,眼露恳切,“怎么回事儿,说说。”
桔子翻一个白眼:“别装。”她的眼睛又回到那张三角多于星星的纸上,心平气和地吩咐王麦:“我包里有面膜,你去做个面膜吧。”
她就是生气了。王麦想。可是为什么呢?从大学入校第一天起算,她们相识十二年。第一个四年,作为室友,几乎每天见。第二个四年,毕业,去同一个北方城市工作,分头恋爱。第三个四年,桔子结婚了,随那个南方男孩黄磊,把家庭建立在南方—但不是黄磊的家乡,是另一个城市,另一个南方。从那之后,她们就逐渐撤回伸进对方生活里的手脚。偶尔也到对方的世界去观摩,每年一两次,火车或飞机,很方便。可是她们突然三十岁了,那些细密又巨大的变化,如何能是每年一两次就能认清的呢。
就是这第三个四年,在那张宾客名单上生出几十个三角来,硌在桔子心头上。应该就是这个,王麦想。她们是最亲密的朋友,互相操持对方的婚礼,明天就是王麦的,可就连她的新郎周游,桔子也只见过三面,包含了昨天桔子和黄磊飞来,王麦与周游去接机的一面。
应该就是这个。王麦想。桔子对她的世界感到生疏,而她未尽到悉心描摹的义务。她忽然感受到桔子的伤心,感受到一只小拳头的力道,如同出阁女感受到母亲。她怔怔望着桔子,生出一腔心里话。桔子摆弄着手机,翻开又扣下。手机不断收到提醒,嗞嗞地震。
“是黄磊他们吗?”王麦开口问,私里下清喉咙。
桔子皱着眉,停住半晌才说:“不是。”
两个大男人,在机场一拍即合。酒店房间原是开给桔子和黄磊住,车由机场还没进城,就更改了安排:王麦留在酒店跟桔子住,周游带黄磊回家打游戏。
“行吧,你们去吧。”桔子经过考虑,表示同意。她知道明天这小婚礼是新式,不必一早开车接新人,跑一趟娘家线—也知道是王麦周游两个懒,图省事。
黄磊人在后排坐不住,攀着前面周游的椅背,两人来来回回,交流见识,装备啊升级啊,像不法组织的黑话。王麦在副驾,回头看桔子最不便,于是不看了。桔子也不吭声,由着热烈的黑话占领车厢。王麦眼睛朝前,把安全带拉拉好,周游车开得猛于平日。
她想起另有一次,也是桔子来,也是去接她,开车的是陈年。远远看见桔子走出来,陈年叫王麦坐到后面去:别黏着我,去和你的好朋友一起坐。王麦心里一热,可是嘴嘟起来。
别撅嘴。陈年变成长官的样子:去。
没有陈年以后,王麦不撅嘴了。快两年了。
桔子放了手机,噔噔几步,拉开包,翻出一张面膜,朝王麦身上扔:“懒死你。”
面膜凉飕飕的。王麦斜仰着脸,眼冲着天花板和一堵墙的接缝,含着舌头:“他们俩干吗呢?”
桔子一声冷笑:“我哪儿知道。”
“你是不是不喜欢周游?”
王麦话出口,一阵心悸。桔子没讲话。王麦听不到声音,也见不到她的脸,心抽得更紧。她和周游合适吗?她想象桔子来问她:你觉着你和周游合适吗?这问题让她心里生出一撮火,两手一摊:我怎么知道呢!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拼在一起,怎么会合适呢?什么叫合适,你倒说说!
桔子还是没讲话。
她的呼吸粗起来,热气熏着面膜布,鼻孔底下一小块迅速干掉,离开了皮肤。她不知道此时该不该整个儿揭掉,还是要等待眼皮那一块也干掉,还是要敷足十五分钟?这是令人心焦的时刻,要决定一张面膜在你三十岁的脸上停留多久,而不是明天要去结婚的事实。
桔子还是没讲话。
她盖上眼皮,把视野放低,看见角落挂着的婚纱。
婚纱是周游今早去取的,送到酒店来。一进门,搂着一只大包,黑着两只大眼睛。
桔子赶紧接过来,摊在床上展展平,一边问:“黄磊呢?”
周游一屁股坐下:“睡觉呢。”
王麦回头一瞧他:“一宿没睡吧?”
周游闭着眼睛:“嗯。”
当着桔子,王麦不好埋怨。像两家孩子合伙犯了错,骂一个就骂了另一个,又都认准是人家孩子把自己孩子带坏了。
桔子还是开口了:“怎么弄得这么皱?也没个盒子?”
“他那个盒子,”周游揉着眼睛,“太大了,车里装不下。”
桔子瞟一眼王麦。王麦走上来:“这得熨吧。酒店有洗衣房,我打电话让他们来拿。”
桔子:“不用。就让他们送个熨斗来,我熨。”
桔子熨了它小半天,现在站在那儿,像个人一样漂亮。摆纱生机勃勃地蓬着,像看得见的圆舞曲。它太不同了,王麦闭上眼睛,开始为明天感到别扭。明天,将有很多人,只有她一个人穿成这样。会有一群叫她姐姐的年轻姑娘,穿着宽松的白t恤,过周末一样地来观赏,不时笑上一声,意味不明。而她要穿成这样,并覆盛妆,钉在台上,向人解释她的爱情,如同解释一桩罪行,又唯恐人不信,要穿成这样。
她闭着眼睛,脸感到一只手指。是桔子走过来,伸一只手指在她腮帮子碾一下:“揭了吧,都干了。”
这样她才揭得掉。真的干了,黏在皮上,撕扯时有千颗小针样的痛。
“你刚才问我什么?”
王麦在卫生间里冲脸,听见桔子在外面问。音量是面对面的音量,没有存心不给她听,也没有保证她听得清。像是要碰运气。
王麦擦着脸走出去,桔子堵上来:“别擦!拍干。”再塞来一个小瓶子,“涂这个。”
“我刚才问你,”王麦突然笑一下,“你觉得……你喜欢周游吗?”
“我?”桔子也要笑,笑着哼一声,“我凭什么不喜欢他?”
“你不觉得他不成熟吗?”
“哈,”桔子更笑起来,模样古怪,“怎么不成熟了?跟谁比?”
王麦被她笑得慌:“什么啊,你说什么呐?”
桔子换一副面孔,淡淡地:“三十岁的男人,能成熟到哪儿去。”
“是,”她只能同意,“我就是问问,你什么意见。”
“明天什么日子啦,这时候才问,晚了点儿吧。”
她还在生气,王麦想,为什么呢?
“你都忘了吧,这是你自己原话呀。”
“什么啊?”王麦一抬头,桔子竟是在抽烟。
“你说的啊,”桔子吐出一口烟,“三十岁的男人,都不行。”
“什么时候?”
“我和黄磊那时候,商量要结婚,商量去哪儿过,找工作,看房子,吵架,你说的。”
王麦脸热起来。
“三十岁的男人,都不行。”桔子重复。
说这话的时候,王麦和陈年在一起。陈年是陈导,有作品,有才华,有将近她两倍的年龄,有家。
他给她的爱太多了,令她一天比一天惊讶。她从未见识过,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那么多的耐心,那么多的关切,她一直在他的眼睛里,几乎透不过气来。这简直没法解释,除了爱啊,不然呢,她这样想:当一个男人爱你的时候,他会想要给你一些东西,那些绝不随处可见的,那些他有限拥有、鲜少付出的,那些曾被别人要求却被他狠狠拒绝的。
他给她时间。
他持续地、大量地给她时间,甚至工作时也开着摄像头给她看。他也要王麦的时间,不在的时候限制她独自外出,这让她感到幸福,他心知肚明。
直到分手后,王麦才发现,那都是他的时间,他的安排,没有她的。他提出一个个计划来,她说好,这是两人都满意的局面。如果她说不好,就成了坏人,“不听话了”,令他伤心。她生日将近,他通知她很抱歉,要和太太去度假。她在电话里哭起来,他脾气好极了,好过世上所有年轻男人,不住安慰,“你都不知道,我比你更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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