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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傻瓜的使命(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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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指爱库曼吗?”阿加文显然很受震动。

“不是,是全人类。”

说这番话时,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否是真话。这话部分是真的,是真相的某个侧面。假使我说,伊斯特拉凡的举动完全出于对某个人的忠诚,出于对某个人也就是我的责任感和友情,同样也不是完全的事实。

国王没有作答。他又转过头去对着炉火,一脸的肃穆,脸上皮肤松弛、皱纹密布。

“为什么你要先呼叫飞船,然后才向我通报你已经回返卡亥德?”

“为了迫使你下定决心,陛下。发给你的电报也有可能落入泰博勋爵手中,他也许会把我交给欧格瑞恩人,或者把我杀死,就像他派人枪杀我的朋友一样。”

国王一言不发。

“我个人的生死并不重要,不过从过去到现在,我对于格森和爱库曼都负有一种责任、一项必须完成的使命。我先给飞船发信号,是为了保证自己有完成使命的机会。这是伊斯特拉凡的主意,很英明。”

“呃,是不坏。不管怎样,他们会在我们这里登陆,我们会成为先行者……他们都跟你一样,是吗?都是性变态,随时处于克慕期?真是奇怪,这居然成了一项殊荣,要争着去接待这些……他们希望受到怎样的礼遇,你去告诉内侍戈谢尔恩吧。要确保不要有冒犯和怠慢之处。安排他们下榻在皇宫里你觉得合适的地方。我希望向他们表达由衷的敬意。艾先生,你做了两件令我开怀的事情:让欧格瑞恩那帮总督先是沦为骗子,然后又沦为一帮傻瓜。”

“很快他们又会成为盟友的,陛下。”

“我知道。”他的声音很尖厉,“可是卡亥德领先于他们——卡亥德领先了!”

我点了点头。

沉默片刻之后,他说:“你们是怎么穿越冰原的?”

“很不容易。”

“在这种疯狂的艰苦跋涉中,伊斯特拉凡可是个好旅伴。他像钢铁一般坚韧,而且从来不会丧失斗志。他死了,真是可惜。”

我无言以对。

“明天下午第二个时辰我去迎接你的……同胞。你现在还有别的要求吗?”

“陛下,可否撤销对伊斯特拉凡的放逐令,以恢复他的名誉?”

“现在还不行,艾先生。别着急。还有别的吗?”

“没有了。”

“那就退下吧。”

连我也背叛了他。我说过,在国王宣布终止对他的放逐、让他名誉恢复之前,我不会让飞船登陆的。可是我不能死守着这个条件,而放弃他为之付出生命的事业。这一事业也无法让他脱离遭放逐的命运。

那天接下来的时间里,我跟戈谢尔恩勋爵及其他人一起安排接待和安顿飞船人员的事宜。到了第二个时辰,我们乘着机动雪橇奔赴阿斯吞沼泽,那里在埃尔亨朗东北大约三十英里处。登陆点选在一片辽阔无人区的边缘地带,这是一片泥炭沼泽,不适于耕作及居住。现在正是伊雷姆月中旬,这片平坦的荒原上冰天雪地,积雪厚达数英尺。无线电信标台全天都在运行,我们已经收到了发自飞船的确认信号。

在降落过程中,飞船上的人员一定可以在屏幕上清晰地看到:星球的明暗界线,沿着边界跨越格雷特大陆,从古森湾一直延伸至查理森湾,还有落日余晖下耸立的卡加伏群峰,如同点点繁星。因为当我们仰望天空,看到了那颗正在降落的星星时,时间已是黄昏时分。

飞船声势浩大地俯冲而下,稳定器降落到地面上被减速火箭搅出的那个泥泞大湖中,一股白色蒸汽喷涌而出;随后飞船陷入如花岗岩般坚硬的永冻沼泽中,稳稳地停了下来。湖面迅速地再次冻结,飞船也逐渐地冷却下来,就像一条优雅的大鱼,以尾鳍当支点平稳地坐着,在冬星的暮色中闪耀着银灰色的光芒。

飞船的降落过程轰轰烈烈、壮观异常,来自阿仁霍德的法科西在我身边感叹道:“能得见这一场面,真是此生有幸啊!”在看着冰原、面对死亡之景时,伊斯特拉凡也说过这样的话。今晚他如果在场,必定也会发出这样的感慨。为了摆脱心中深切的悔恨之意,我爬上雪堆,向飞船走去。飞船已经被船体冷却剂冻住了。我靠近时,飞船高高的舷窗滑了开来,伸出一道弧线优美的舷梯,直抵冰面。最先走下飞船的是朗·赫欧·秀,她自然是一点都没有变,跟我上次见她时一模一样,对我来说时间已经过去三年,对她来说则只有短短的几周。她看了看我,看了看法科西,又看了看我身后那些前来欢迎的人。她走到舷梯脚下,停住了,用卡亥德语庄严地说道:“我以友好使者的身份而来。”在她眼里,我们所有人都是外星人。我让法科西先上前去招呼她。

法科西向她讲明了我的身份,随后她走过来,按照我们的方式握住我的右手,一边仔细端详着我的脸。“哦,金利。”她说,“我都没认出你来!”这么长时间之后,重新听到女人的声音,感觉真是怪异。我建议其他人也都走下飞船:此刻再表现出任何的怀疑和不信任,都将是对卡亥德迎接人员的侮辱,是对他们的希弗格雷瑟的打击。他们走出飞船,极其谦恭地同卡亥德人见面。他们每个人,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虽然我本来都很熟,现在却都显得很奇怪。他们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生疏,要么太过低沉,要么就太过尖厉。他们就像马戏团的大怪兽,分为两种性别,就是那种有着智慧双眼的大猿猴,全都处于发情期、处于克慕期……他们跟我握手、抚摸我、拥抱我。

我尽量地保持镇静,并在搭乘雪橇返回埃尔亨朗途中,告诉赫欧·秀跟图利埃眼下这种处境中最需要了解的注意事项。等我们到了皇宫之后,我却只能马上回到自己的房间。

那位萨西诺斯医生走了进来。听着他那平和的声音,看着他的脸——那张年轻、严肃的脸,那张非男非女的脸,那张人类的脸,我觉得很欣慰、很亲近、很踏实……可是,在吩咐我上床、服了一些温和的镇静剂之后,他却说道:“我看到你那些同胞特使了。来自外星的人类,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在我有生之年居然能亲眼得见!”

我再一次见识到了这样的喜悦和勇气,这是卡亥德精神中——也是人类精神中——最令人钦佩的品质,尽管我无法分享他的情感,但是拒绝也会是一种可恶的行径。我说:“对他们来说,也是不可思议的,因为他们来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遇到了一种全新的人类。”我的语气中虽然缺乏诚意,却绝对是实事求是。

到了春末,也就是图瓦月底,冰雪融化,水流泛滥,又可以出行了。我休了假,离开埃尔亨朗那个小小的使馆,往东出发。现在,在这颗行星的各个地方都有我的同胞。我们获得驾驶飞行器的许可之后,赫欧·秀和另外三个人就搭乘一艘飞行器去了希斯和列岛,这些位于大洋半球的国家先前为我所完全忽略。其他一些人去了欧格瑞恩,还有两个人很不情愿地去了佩灵特,那里的冰雪一直到图瓦月才刚开始融化,但一星期之后(据他们自己说)就恢复了冰天雪地的状况。图利埃和克斯塔在埃尔亨朗工作得很顺利,足够应付可能出现的各种状况,而且目前也没有什么紧急的事情。更何况,冬星新盟友发出的飞船就算是从所有盟友中距离最近的那颗星球出发,也得花上十七年的行星时间才能到达。冬星是一颗边缘星球,从这里再往外便是南猎户星座,那里还没有发现有人居住的星球。从冬星到爱库曼主星,也就是我们种族的家族中心所在,海恩戴夫南特需要整整五十年,相当于地球人的寿命。所以,我们不必着急。

这一次翻越卡加伏,我是沿着蜿蜒在南方海岸线上方的一条大道,走那些低矮的山口。我去一个村庄故地重游,这是我在格森星上待过的第一个村庄,三年前渔民们把我从霍尔登岛带到了这里。部族的人们跟上次一样接待了我,没有表现出一点的大惊小怪。我在位于恩奇河口的港口大城市撒瑟尔逗留了一周,随后在夏初时分步行进入科尔姆大陆。

我来到地势险峻、一片荒芜的乡野,眼前是陡峭的山崖、绿意盎然的山丘、宽广的大河、孤独的居舍。我先往东,再往南走,终于来到了冰脚湖。站在湖岸仰视南方的群山,我看到了一处熟悉的亮光:天空中那道闪烁的白光,是山那边高地上冰河的光芒,那里就是冰原的所在。

伊斯特尔是一个非常古老的地方。部族的中央建筑以及外围的房舍全部用灰色石头砌成,所用石料便采自房子所依傍的陡峭山麓。四处一片凄凉,耳边唯有狂风呼啸之声。

我上前敲了敲中央建筑的门,门应声而开。我说:“我请求领地收容。我是伊斯特尔的西勒姆的朋友。”

开门的是一个身材瘦削、表情严肃的小伙子,年纪在十九、二十岁,他默不作声地听了我的话,又同样默默地让我进了门。他带我去了浴室、休息室和大厨房,照料我洗完澡、穿好衣服、吃饱饭之后,便把我自己留在了一间卧室里。透过卧室狭窄的深窗户,我看到下方有一个灰色的湖和一片灰色的托尔树林,就位于伊斯特尔同斯托克之间。这是一片荒凉的土地,屋子里也是一片凄凉。深凹的壁炉里燃着熊熊的炉火,从视觉和心灵上感觉是挺暖的,但其实并不怎么暖和,因为地面和墙面都是石头的,来自高山和冰原的狂风吸走了大部分的热量。不过,我已不再像刚来冬星的头两年时那样怕冷了,毕竟我已经在寒冷地带生活了这么长的时间。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那个男孩(他的长相及举手投足间都有着女孩子的敏捷和优雅,不过没有哪个女孩能像他这样肃穆沉默)过来告诉我,如果我愿屈尊移步,伊斯特尔领主正在恭候我。我跟着他下楼,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廊上有人正在玩类似于捉迷藏的游戏,孩子们在我们身边飞快地跑来跑去,小孩子在兴奋地尖叫,大孩子则如影子一般悄无声息地从这道门蹿到另一道门,一边拿手捂嘴,以免笑出声来。一个五六岁的小胖子一头撞在我的腿上,一下蹦了起来,攥住我同伴的手寻求保护。“索伏!”他尖叫着,眼睛一直紧盯着我,“索伏,我想要藏到酒窖里去!”随后他便飞快地跑掉了,仿佛弹弓射出的一颗小圆石。被唤作索伏的年轻人丝毫不为所动,领着我继续往前走,把我带到了伊斯特尔领主的内室。

伊斯凡斯·哈斯·雷姆·伊阿·伊斯特拉凡已经很老了,至少有七十岁,双腿因为关节炎而残废了。他笔直地坐在火炉边的一个轮椅上。他的脸庞很宽,饱经沧桑,显得非常麻木,就像湍急水流中一块岿然不动的岩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

“你就是金瑞·艾特使?”

“是的。”

我俩彼此对视。西勒姆就是这位老领主的儿子,亲生儿子。西勒姆是小儿子,阿瑞克是大儿子,之前我用心语同西勒姆交谈时,他听到的就是他哥哥的声音。现在,兄弟俩都已离开了人世。在这张正视着我的苍老、平静而刚毅的脸上,我看不到有关我朋友的任何痕迹,只能看到一个确定无疑的事实:西勒姆已经死了。

我到伊斯特尔来,满心期望能够得到一些慰藉,现在发现这不过是一个傻瓜的使命。这里没有慰藉,而朝拜朋友的出生地,为什么就非得要让现实有所改变、让空虚得到填补、让自责的心灵得到抚慰呢?如今,一切都已无可更改。不过,我来伊斯特尔还有另外一个目的,这个目的可以得到实现。

“在您儿子去世前的几个月里,我和他一直在一起。他最后走的时候,我就守在他的身边。我将他记的日记带来交给您。关于那些日子,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告诉您的话——”

老人的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那个年轻人却突然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步入窗子跟炉火之间的那片暗淡、摇曳的光亮当中。他厉声说道:“在埃尔亨朗,他们仍然管他叫卖国贼伊斯特拉凡。”

老人看了看年轻人,又看了看我。

“他叫索伏·哈斯。”他说,“伊斯特尔的继承人,是我两个儿子的儿子。”

此地并不禁止乱伦,这一点我非常清楚。只是对我这个地球人来说,这样的事情太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我朋友的灵魂在这个表情严肃、态度激烈的乡下男孩身上突然灵光一闪,我不由得愣怔了一会儿。等我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都变得游移了:“国王会取消放逐令。西勒姆不是卖国贼。那些傻瓜管他叫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

老领主平静地缓缓点头。“有关系。”他说。

“你们一起穿越了戈布林冰原?”索伏问道,“你和他?”

“是的。”

“特使大人,我很想听听这个故事。”老伊斯凡斯异常平静地说。不过,西勒姆的儿子却结巴了起来:“你能告诉我们他是怎么死的吗?——你能告诉我们其他那些星球——其他人类、其他生命是什么样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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