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去往欧格瑞恩(1/2)
那个夏天,我的角色更像是一个调研者而不是机动使。我奔走于整个卡亥德王国,从这个镇到那个镇,从这个领地到那个领地,观察、倾听着周遭的一切。一个初来乍到的机动使是无法做到这一点的,当时的他还被看作是一个奇观和怪物,必须时刻展示在众人面前,随时做好出演的准备。我来到乡间的部落和村庄,告诉招待我的人们我是谁;他们中多数人都通过广播听到过关于我的一些消息,对我的身份有一个含糊的印象。他们或多或少都有些好奇,却很少有人害怕我,或者表现出厌恶之情。在卡亥德,一个陌生人、一个不速之客都不是敌人。不请自来的陌生人是客人,邻居才是敌人。
我在戈林亨林部落的东海岸度过了卡斯月,部落的市镇、堡垒和农场建在一座小山上,山上有大约五百名居民,下方便是终年雾气缭绕的霍多岷海。我相信,四千年前,他们的祖先就已经住在这里了,同样是这个地方,同样是这些房子。在这四千年间,电力机车被发明出来了,广播、织布机、动力汽车、农业机械等都开始得到了应用,一个机械时代悄然到来,没有经过工业革命,没有经过任何革命。地球用三百年取得的成就,冬星花费了整整三千年仍然没能达到。当然,冬星也无须付出地球曾经付出的那些代价。
冬星是一颗不怀好意的星球。在这里,做错了事情马上便会受到毫不留情的惩罚:被冻死或者被饿死,没有余地,也没有缓刑。一个人可以相信运气,一个社会却不能;而文化的变异,就如同随机的生物突变,会令事情变得更加难以捉摸。因此,他们发展得非常缓慢。如果是一个草率的人在观察他们的历史,那么在他们历史发展过程中任何一个时间点上,他都可以说他们的科技发展和传播已经停止了。而事实上,这一进程从未有过中断。他们的发展进程和激流以及冰河一样,都在向着自己要去的地方奔流前进。
我跟戈林亨林部落的长者相谈甚欢,还跟孩子们聊了聊。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了解格森星的儿童,因为在埃尔亨朗,孩子们要么在私人或公众抚育所,要么就是在学校。城里有四分之三的成年人的全职工作便是抚养和教育孩子。而在此地,这个自给自足、自生自灭的部落,没有人专门照料他们,其实也就意味着人人都负有责任。孩子们在一起疯玩,在那些雾气缭绕的小山和海滩上追逐嬉闹。我追着一帮小孩跑了很长时间,终于找到了跟他们说话的机会。我发现他们都很羞涩、很自豪,而且非常容易信赖别人。
父母天性是有着千差万别的,这一点在格森星、在任何地方都是一样,无法对其进行概括归纳。在卡亥德我从来没见过有人打孩子,只看到过有人怒气冲冲地对孩子说话。他们对待自己孩子的那种柔情深深地打动了我,它是那么深沉,而且几乎完全是无私的。也许,正是这种无私让它区别于我们通常所说的“母”性。我想,在父母天性跟母性之间进行对比也许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父母的天性,那种保护孩子、帮助孩子成长的愿望,并不是一种与性有关的特性。
哈卡纳月初,在戈林亨林,我们通过广播听到了一则公告:阿加文国王宣布他的继承人即将诞生。继承人不是克慕儿子,那样的儿子他已经有七个了,而是国王自己生育的后代,国王之子。国王已经怀孕了。
我觉得这事儿很搞笑,戈林亨林部落的人们也这么想,不过是出于不同的原因。他们说他现在怀孕已经太老,兴高采烈地谈论着这个话题,还带着猥亵的神色。老人们后来又唠叨了好几天,他们取笑国王,但对国王本人其实并不怎么上心。伊斯特拉凡曾经说过:“正是这些领地让卡亥德成其为卡亥德。”随着对这个国家了解的逐步深入,我不断地回想起这句话,还有伊斯特拉凡说过的很多话。表面上,这是一个统一了几百年的国家,实际却是由一些彼此互不相容的公国、市镇、村庄组成的大杂烩,是一个个“伪封建制度的部落式经济单元”,一群强壮、好胜好斗的乌合之众,处于一个岌岌可危、松松垮垮的政府网络的管理之下。我想,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使卡亥德成为一个团结的民族国家。人们曾经以为,高速通信设备面向全民广播,势必能激发起民众的民族主义情绪,但这也没能将全卡亥德团结起来。爱库曼要吸引这些人的加入,不能将其看作整齐划一的社会个体、一个可以动员的个体,而应当关注他们那种强烈却未经发掘的人性以及对人类团结的渴望。想到这里,我变得异常兴奋。当然,我这么想是错了;不过我还是了解到了有关格森人的一些事情,从长远来看是很起作用的。
如果不想全年都待在老卡亥德,那我就得在卡加伏通道关闭之前回到西瀑布去。即便是在海边的这个地方,夏季最后那个月里也已经下了两场小雪。阿加文现在独自住在沃里弗的夏季行宫里,已经指定佩米尔·哈吉·雷姆·伊阿·泰博在他分娩期间担任摄政王。泰博已经开始充分行使权力了。抵达埃尔亨朗不到两个时辰,我就开始意识到自己对于卡亥德的分析是错误的——这样的分析早已不合时宜了——同时也感到了不安,甚或是危险。
阿加文脑子不正常,他那种险恶而互不连贯的想法让他的都城陷于一片暗淡;他靠着别人对他的敬畏而生存。他在位期间所有的好事都是他的大臣们和科尤雷米做下的。不过他也没有做下太多的坏事,他跟他那些噩梦的斗争并没有危害到整个王国。他的堂弟泰博则是另外一种类型的怪物,因为他虽然同样疯狂,脑子却很有逻辑。泰博知道该何时出手,也知道如何出手,不知道的仅仅是何时该罢手。
泰博在广播里说了一大通话,这是伊斯特拉凡当权时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也不符合卡亥德的传统:正常说来,卡亥德政府是不在公众面前作秀的;它的统治是隐蔽的、间接的。泰博却大言不惭地发表了长篇大论。听着通过电波传来的他的声音,我眼前再次浮现出了那个露出一长排牙齿的笑和那张笼罩在细纹网之下的脸。他滔滔不绝地大声讲着:颂扬卡亥德,诋毁欧格瑞恩,贬斥“不忠派别”,探讨“王国边界的完整性”,此外还发表了一通关于历史、道德和经济的论述,慷慨激昂,忽而辱骂,忽而奉承,声音貌似虔诚、充满了情感。他大谈特谈国家的尊严和故土之爱,却几乎没有言及希弗格雷瑟、个人的尊严和威信。难道是因为卡亥德在西诺斯谷事件上已经威严扫地,这个话题不能再提起了吗?不是的,因为他也不时地说起西诺斯谷。我想,他是刻意不提及希弗格雷瑟这个话题,目的是激起一种更为原始、更为不可控制的情感。他想要引发某种由希弗格雷瑟体系所压制所净化的东西,希望听众受到惊吓、变得愤怒。他演讲的主题根本不是尊严和爱,虽然他不停地提到这两个词;在他的嘴里,这两个词的意思是自负和仇恨。他还多次提到了真相这个词,因为据他自己说,他这么做“是要撕裂文明虚伪的外衣”。
虚伪的外衣(也可以说油彩,或者是普利薄膜)掩饰了更为高尚的现实,这是一个历史悠久、广为传用、似是而非的比喻。借助这个比喻可以将一打的谬论掩藏起来。最为危险的暗示是,文明是人为的,而非自然的,文明是原始的对立面……当然,事实上是没有什么虚饰的,文明的进程是一种逐步发展的过程,原始和文明只不过是同一件事物的不同阶段而已。如果说文明确乎有对立面的话,那就是战争。这两样东西之中,你只能得到其一,不可能兼得。听着泰博那声嘶力竭的无趣演讲,我暗自想,也许他是想要借助人们的敬畏和自己的说服力达到这样一个目的:强迫他的人民改变自己在历史开始之前做出的那个选择——在那两个对立面之间的选择。
也许,时机已经成熟了。尽管物质以及科技进步的脚步如此缓慢,尽管他们对于“发展”本身几乎毫不在意,他们最终还是——在过去这五百年或一千年或一千五百年间——稍稍地超越了自然。他们不再完全任由残忍的天气来摆布。一季不好的收成不再会让整整一个省的人饿死,一个严酷的寒冬也不再能够把每个城市隔离开来。正是在这种物质稳定的基础之上,欧格瑞恩逐步地建立起了一个统一的、日益有效的中央集权国家。现在,卡亥德也要齐心协力,步欧格瑞恩之后尘。而这么做的途径不是激发国民的自豪感,也不是发展贸易、改进道路、农场和大学。以上种种都不是,因为它们都是文明,都是虚伪的外衣,都是泰博轻蔑地弃之不用的东西。他寻求的是某种更有把握的东西,一种稳当、便捷、经久不衰的建国方法:战争。除此之外,能够快速发动全民的唯一方法就是一种新宗教;眼下并没有这样的宗教,他便打算诉诸战争。
我让人给摄政王送了个条,在上头写了我向阿仁霍德预言师提的那个问题和我得到的回答。泰博没有做出回应。于是我去了欧格瑞恩大使馆,请求去往欧格瑞恩。
这是一个小国驻另一个小国的大使馆,人数却比爱库曼常驻海恩大使馆的人还要多,所有人都处理着大量的录音带和档案材料。他们动作很慢,工作仔细周到,没有卡亥德官僚那种匆匆忙忙、倨傲暧昧的作风——他们需要填各式各样的表格,我只有耐心等待。
这种等待越来越令人不安。埃尔亨朗大街上,皇宫侍卫以及警察的数目似乎每天都在增加。他们全副武装,甚至还穿上了统一的制服。虽然街头还是那么热闹,一派繁荣景象,天气也很晴朗,但是城里的气氛却很阴沉。人人对我都敬而远之。我的“房东大婶”不再带人来参观我的房间,只是整天抱怨自己被“宫里来的人”盘问了,对我也不再像对一个带来荣光的杂耍艺人,而像对一个政治嫌疑犯。泰博针对西诺斯谷的一次袭击事件发表了一次演讲:“勇敢的卡亥德农夫,真正的爱国者”穿越了萨西诺斯南边的边界线,袭击了一个欧格瑞恩村庄,烧毁了村庄,杀死了九个村民,还把尸体拖回来扔进了艾尔河,“与我们国家为敌的人会发现,这就是他们的坟墓!”摄政王如是说。听这段广播时,我正在公岛的餐厅里。听众当中,有些人一脸肃穆,有些人无动于衷,还有些人则很是满意。不过,这些脸孔表情不同,却都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细微的抽动或者说是面部痉挛,这种充满了热望的神情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
那天晚上,有一个人来到了我的房间,这是我回到埃尔亨朗之后的首个访客。他身材纤细、皮肤光洁、神态羞涩,戴着金色的预言师绶带,这表明他是一个禁欲者。“我是你一位朋友的朋友。”他说,话语中带着害羞者特有的唐突,“我来是想请你帮一个忙,帮助他。”
“你是指法科西——”
“不是他,是伊斯特拉凡。”
我原先的善意神情肯定有了变化。陌生人迟疑了片刻,随后才开口说道:“叛国贼伊斯特拉凡。也许你还记得他吧?”
他的怯意被愤怒取而代之,打算跟我玩希弗格雷瑟了。如果我也想玩这一套,那就该说“我记不太清了,跟我说说他的情况吧”诸如此类的话。不过我可不想玩这一套,而且到现在对于卡亥德人那种火山爆发般的发怒方式我也已经习以为常了。我对他的愤怒很不以为然,于是说道:“当然还记得。”
“不过已经没有友情的成分了。”他用乌黑的双眼直直地俯视着我,眼神很是热切。
“呃,有感激,还有失望。是他派你来找我的吗?”
“不是。”
我等着他自己做出解释。
他说:“对不起,打扰了。我太冒昧、太自以为是了。”
他身子僵直地往门口走去,我出言阻住了他:“请等一等。我不知道你是谁,不知道你所为何来。我并没有拒绝你,只不过没有明确表示同意而已。你应该允许我有合理的谨慎。伊斯特拉凡因为支持我完成前来此地的使命而遭到了流放——”
“那你有没有因此觉得自己对他有所亏欠呢?”
“呃,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这样的。不过,我身负的使命超越了所有个人之间的债务和忠诚。”
“假使是这样的话,”陌生人言之凿凿地说道,“这个使命就是不道德的。”
我一下哑口无言了。他这么说很像是一个爱库曼的倡导者,我一时无法作答。“我并不这么认为,”最后我说道,“缺陷在于信使,而不是信息本身。不过请告诉我,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吧。”
“我手头有一些钱,是讨回来的房租和债款,我朋友遭到劫难之后,我也就只能拿回来这些了。我听说你打算去欧格瑞恩,因此打算请你把这些钱带给他,如果你能够找着他的话。你知道,这么做也许会触犯法令,会遭到刑罚;也许会毫无用处。他也许在米什诺里,也许在他们那些该死的农场里,也许已经死了。我无从知晓。我在欧格瑞恩没有朋友,也不敢托这边的人。我想你是超越于政治的,是来去自由的。当然,我并没有想到你也有自己的政治。我为自己的愚蠢表示歉意。”
“呃,我会把钱带去的。不过,如果他已经死了,或者下落不明了,我该把钱还给谁呢?”
他双眼瞪视着我,面部急剧地抽搐着,随后低声地呜咽了起来。多数卡亥德人都挺爱哭的,对他们而言,流泪和欢笑一样,都没有什么可羞耻的。他说:“谢谢你。我叫弗里斯,是奥戈尼隐居村的一名成员。”
“你跟伊斯特拉凡是一个部落的?”
“不,我的全名是弗里斯·雷姆·伊阿·奥斯博斯,我是他的克慕恋人。”
我跟伊斯特拉凡打交道期间,他并没有克慕恋人,不过我无法怀疑眼前这个人。他有可能是无意识中被别人利用了,不过他本人是很真诚的。他刚刚还给我上了一课:希弗格雷瑟也可以在道德的层面来应用,专业的玩家会最终取胜。他只用了简单的两招便逼得我走投无路。钱他已经随身带来了,厚厚的一摞卡亥德皇家商业信用纸币,没有任何的凭证,所以我不会因此而获罪,正因为如此,如果我要擅自挪用也不会有任何的障碍。
“如果你找到了他……”他没法继续说下去了。
“捎一个口信?”
“不,我只要知道……”
“如果找到了他,我会尽量托人把他的情况转告给你的。”
“谢谢你。”他说,一边冲我伸出双手,这是一个表示友好的姿态,卡亥德人是不会随便摆出这个手势的,“我衷心祝愿你能够达成使命,艾先生。我知道,他——伊斯特拉凡——他相信你来这里是为了帮助我们。他坚定地相信这一点。”
对这个人来说,世界上除了伊斯特拉凡之外别无他物。他是那种一生只爱一次的人。我问他:“你有没有话要我代为转告?”
他说:“告诉他孩子们都很好。”迟疑片刻后,他小声地说道,“那夙思,无所谓了。”随后他便走了。
两天后,我离开了埃尔亨朗,这次我是徒步,往西北方向而去。跟欧格瑞恩大使馆的办事员和官员们打过交道之后,我没想到去往欧格瑞恩的许可这么快就会下来。对他们来说,这同样是大出所料;我去取文件的时候,遭遇到的是一种不怀好意的尊敬态度,因为某个权威人士的参与,那些个协议和法令对我都不再具有约束力,为此他们都很是愤愤不平。卡亥德没有任何的离境法规,所以我无须办理任何相关手续。夏天的时候,我已经认识到,卡亥德的大地是多么适于徒步行走。乘坐动力驱动式交通工具出行时,有专用的道路,沿途还设有客栈,步行者也有同样的待遇。在没有客栈的地方,步行者也能得到热情的款待。各个领地镇子里的居民、村庄里的村民、农夫还有领主都会给游客提供食宿,按规定是招待三天,而实际上都会比这个时间长得多;最妙之处在于,当地人不会因为你的到来而大惊小怪,他们会真心地欢迎你,似乎你的到来早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我在赛斯河同艾尔河之间那片壮丽的斜坡地上踯躅徘徊,消磨着时间,在这些伟大领地的旷野中逗留了几个早晨。人们正在收割庄稼,所有的人、工具、机器全部上阵,要赶在变天之前将这一大片金色收割完毕。那一星期里,我走过的地方都是金灿灿的,天气也都是那么温和。晚上,我住在没有亮光的农舍或是点着炉火的部落大厅里。入睡之前,我会走出屋子,走进庄稼地,踩着那些干燥的禾茬仰望星空。秋风大作,周围一片漆黑,那些闪耀的星星仿若座座遥远的城市。
其实我很不愿意离开这片土地,因为我已经发现——尽管这一点对一位特使来说无关紧要——这里的人对于陌生人是如此友善。我惧怕重起炉灶,费劲地用另一种语言向另一帮听众讲述自己的事情,何况还可能再次遭受失败。我前进的方向更多是向北而不是向西,还不停地调整着路线,因为我很想去卡亥德与欧格瑞恩争端的发生地——西诺斯谷区域——看看。虽然天气还很晴朗,温度却已经开始下降了。最后,在快要走到萨西诺斯的时候,我开始转而向西,因为我想起来,在边界线上有一道防御线,从那里出卡亥德也许不是那么容易。而这边的边界则是艾尔河,河道很窄,不过跟大陆所有的河流一样非常湍急,夹带着冰块。我又折回往南的方向,走了几英里之后,看到有一座桥,这座桥连接了两个小村庄,卡亥德的帕瑟艾尔村和欧格瑞恩的西乌温辛村,两个村子像两只睡眼,隔着咆哮的艾尔河相望。
卡亥德这边看桥的守卫只问了问我是否打算当晚返回,随后便挥手放行了。欧格瑞恩这边的守卫则叫来了一名检查员,审查了我的护照和文件,用时大约一个时辰(卡亥德计时的一个时辰)。他扣下了护照,告诉我第二天早上再来取,给了我一张西乌温辛共生区中转站用餐住宿的凭证。在中转站主管的办公室,我又花了一个时辰的时间:主管看了我的文件,又跟共生区边防站——我刚刚就是从那里来的——的检查员打电话核实了我那张凭证的真实性。
我翻译为“共生区”的这个欧格瑞恩词汇,我无法准确地加以说明。它所源自的那个词意为“一起用餐”。现在这个词涵盖欧格瑞恩所有的国家或政府机构:整个国家、组成这个国家的三十三个次国家或者说地区、组成这些次国家的次次国家、城镇、农业公社、矿区、工厂等,一起组成了共生区。“共生区”这个词适用于上述所有这些机构;“共生区成员”这个词通常是指那三十三个地区的首领,他们组成了大欧格瑞恩共生区的行政及立法管理机构,但也可以指公民、民众。这个词的泛指义跟特指义没有什么区别,既可以指称整体也可以指称局部,既可以指整个国家也可以指每个个体,正是这种怪异的用法、这种不严密,恰恰体现了这个词最为精妙的含义。
最终,我的文件通过了核查,我也因此合法入境。一大早吃了早餐之后,一直到第四个时辰我才吃上了第二顿饭,这已经是晚餐了:卡迪克芽粥,还有冷冰冰的切片面包果。尽管驻扎着大批的官员,西乌温辛仍然是一个极不起眼的很小的村子,一个极其沉闷的乡下地方。共生区中转站名字虽然很长,地方却不大。中转站的餐厅只有一张桌子、五把椅子,没有火;食物都是在村里做好之后直接端过来的。另外的一个房间就是宿舍:六张床全都灰尘遍布,还有些发霉。宿舍里只住了我一个人。西乌温辛的人似乎在晚餐之后都直接上床安歇了,我也只能照做。乡村那种极度的安静让人产生耳鸣的感觉,我就这样进入了梦乡。我睡了一个时辰,随后便被一场噩梦弄醒了,梦里有爆炸、侵略、凶杀和大火。
梦境特别糟糕:我在黑暗中的一条陌生街道上跑,身边是许多无脸的人,身后则是熊熊燃烧的房子,还有孩子的尖叫声。
最后我站在了一片开阔的田地上,脚下是干巴巴的庄稼茬,身边是一道黑黢黢的树篱。透过云层,我看到头顶上的天空中有一轮暗红色的半月和几颗星星。寒风刺骨。近处,一个巨大的谷仓耸立在黑暗中。越过谷仓往远处望去,我看到了隐隐约约的火光。
我光着腿光着脚,只穿了衬衣,马裤、赫布衣和大衣都没穿;不过,我的包裹还在,包裹里头只装着换洗衣物、红宝石、现金、档案、文件,还有安射波。一路上,我睡觉时就拿这个包裹当枕头垫着。显然,即便是在噩梦中我也没有忘掉它。我拿出鞋子、马裤和镶着毛边的冬季赫布衣,穿戴停当。身后半英里就是西乌温辛,周遭的一切还是那么阴冷、幽暗,一片寂静。随后我出去找路,很快便找到了一条,路上还有别的人。他们跟我一样也是逃难的人,不过他们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跟在他们身后,茫茫然不知该去往何方,只知道自己要离开西乌温辛。前行的过程中,我慢慢明白过来:有一队人马从帕瑟艾尔那边过了桥,袭击了西乌温辛。
他们突袭了村庄,放了火,随后便撤退了。在此过程中没有发生战斗。不过,突然之间,许多亮光从黑暗中射向了我们。我们仓皇躲到路边,看到西边来了一支有二十辆卡车的陆行商队,正在疾速驶向西乌温辛。每辆车从我们面前经过时都伴着车灯的闪亮和车轮的辘辘声,随后一切又归于寂静与黑暗。
我们很快来到了一个共生区农业中心,在那里被人截下来盘问了一番。我一路跟随着这群人,想要蒙混过关,可是很不走运;这群人中有些人没有随身带着身份文件,那些人也很不走运。农业中心的人把他们,还有我这个没有护照的外国人,从大队伍中隔离了出来,安排到一个谷仓里过夜。那是一座庞大的半地下石砌建筑,仅有的一道门被人从外头锁上了,也没有窗户。不时会有人打开那道门,随后便有一位佩带格森音波“枪”的农场警察把一名新难民推进谷仓。接着门便会再次关上,谷仓内也就恢复一团漆黑,一点光线都没有。眼睛出现了幻觉,便看见黑暗中有点点荧光和耀眼的光斑。谷仓里很冷,有一股浓重的尘土和谷物的气息。大家都没有手电,都跟我一样是仓促离开被窝的;有几个人几乎是全裸的,要靠路上别人给的毯子来遮蔽身体。他们一无所有。如果说他们该有什么的话,那也就是他们的身份文件了。在欧格瑞恩,没穿衣服也会比没有身份文件强。
大家四散坐在这个庞大、空旷、灰尘遍布、伸手不见五指的谷仓中,偶尔会有两个人低声交谈片刻。这些同监囚犯之间没有什么同志情谊,也没有人抱怨。
我听到左边有个人轻声说道:“我看到他在街上,就在我家门外,脑袋都被炸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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