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疯狂的国王(1/2)
我睡得很晚,起得也就迟了。快中午的时候,我才开始看自己记录的关于宫廷礼仪的笔记,以及我的先行者——那些调查人员——对格森人心理和习俗的调研报告。我看得心不在焉,因为这些我都已经倒背如流,现在看只是为了让我内心那个家伙闭嘴,免得它不停唠叨“彻底搞砸了”。但我无法让它闭嘴,便只好与它争辩,坚持说没有伊斯特拉凡我自己一样可以干——没准会干得更好呢。不管怎样,这使命本来就是我一个人的,而爱库曼派出的首任机动使也总是只有一位。爱库曼人关于任何星球的最初消息都是由一个声音说出来的,来自某个只身前往的在场者。他也许会死于非命,就像在四金牛座遇害的佩雷格,也可能会被关进疯人院,去往皋星的前三位机动使便相继遭遇了这样的命运;然而这种方法仍被保留了下来,因为它卓有成效。只要有时间,有足够的时间,一个诉说真理的声音是比舰队和军队还要强大的力量;而爱库曼有的是时间……内心那个声音说:“可你没有。”但我最终说服了它,让它保持沉默,随后便带着平静而坚定的心情去了王宫,准备在下午两点接受国王的召见。可是,当我还在接待室里等候接见的时候,这份沉着与坚定便已经离我而去了。
皇宫卫士和侍从领着我穿过王宫的门厅和走廊去了接待室。一位侍从武官让我在那里等着,随后便把我独自留在了那间没有窗户的高大屋子里。我站在那儿,一身谒见国王的齐整装束。我已经卖掉了第四颗红宝石(据观察人员报告,格森人同地球人一样,珍视含碳的珠宝,于是我来冬星时随身揣了满满一袋子宝石,以应付各种必需的开支),花掉所得的三分之一为昨天的游行和今天的觐见购置了装备:典型的卡亥德服饰,每样东西都是簇新的、沉甸甸的,做工精良,一件白色的织毛衬衫,一条灰色马裤,一件很像传令官制服的蓝绿色皮质束腰外套(也就是他们所说的“赫布衣”),外套上松松地系着一根皮带,崭新的帽子,崭新的皮靴,还有得体地塞在皮带下面的崭新手套……我对自己这一身感觉良好,心里的沉着与坚定由此进一步增强。我沉着而又坚定地环视四周。和国王官邸的其他房屋一样,眼前这个朱红色房间很高,很古老,空空荡荡。屋里寒气逼人,弥漫着一股霉烂的气息,仿佛气流不是来自别的房间,而是来自数个世纪之前。壁炉里火焰熊熊,但无济于事。卡亥德的火焰只能温暖精神,并不能温暖肉体。卡亥德机械工业的“创新时期”至少已经有三千年了,在这三十个世纪当中,卡亥德人以蒸汽、电力以及其他工作原理为基础开发出了先进节能的中央加热系统;可是,他们却不把这些系统安装在家里。也许是因为家里装上这样的系统,他们的身体就会丧失抗寒能力吧。情形就跟关在温暖帐篷里的北极鸟儿一样,一旦被人放到外面,脚就会被冻坏。可我是只热带鸟,所以觉得很冷;屋外冷,屋里也冷,无穷无尽的冷,彻骨钻心的冷。我只好来来回回地走,好让自己暖和一些。除了我这个人和炉火之外,长长的接待室里只有一张凳子和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一碗小石子,还有一台古老的木雕收音机。收音机上镶着银子和骨头,称得上是件相当不错的工艺品。收音机开着,不过声音非常小,于是我把音量稍稍调大了一些。就在这个时候,收音机里播着的那首低沉单调的赞美诗还是什么的歌停住了,取而代之的是王宫新闻公告。卡亥德人通常不怎么读书,他们喜欢听而不是读新闻和文学作品;书籍和电视媒介不如收音机普及,报纸则根本不存在。早上在家时我没赶上听早间新闻,现在也听得心不在焉。新闻里有一个名字重复了好几遍,终于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停止了踱步。伊斯特拉凡怎么啦?这个时候,收音机里正在重播一则公告。
“国王诏令,革去科尔姆的伊斯特拉凡勋爵哈斯·雷姆·伊阿·伊斯特拉凡王国首相及王国议会议员职务,并将其驱逐出卡亥德王国及王国所属所有领地。若该犯三天内未离开王国及王国所属所有领地,或日后重返王国,任何人均有权将其就地正法。卡亥德全体臣民不许同哈斯·雷姆·伊阿·伊斯特拉凡交谈,不得在家中或领地收留他,违者将处以监禁。卡亥德全体臣民不许赠予、借贷钱物予哈斯·雷姆·伊阿·伊斯特拉凡,或者帮他偿还债务,违者将处以监禁及罚款。卡亥德全体臣民一体知悉,哈斯·雷姆·伊阿·伊斯特拉凡因叛国罪而遭流放:此人打着效忠国王的幌子,在议会和宫廷或秘密地或公开地鼓吹卡亥德联邦自治领地应该放弃主权,拱手交出权力,向某个民众联盟俯首称臣。全体国民一体知悉,此等民众联盟纯属子虚乌有,系一小撮卖国贼凭空编造,旨在削弱卡亥德国王的威权,为本王国目前真正的敌人效劳。七月二十三日八点于埃尔亨朗,阿加文·哈格。”
这道诏令已经成文付印,张贴在城里的几个城门和路杆上,上述播报内容便是诏令全文。
我的第一反应很简单:关掉收音机,似乎这样它就不再能提出于我不利的证据,接着一个箭步冲到了门前。当然,到门口我就止住脚步,转身回到壁炉边的桌子跟前。我呆立在那里,心里的沉着与坚定消失无踪。我很想打开公文包,取出安射波,向海恩发一份警告加急信息。但我克制住了,因为这个念头似乎比起初的冲动更为愚蠢。好在我已经没有时间继续冲动了。这时,接待室另一头的双层门开了,侍从武官站在门口的一侧(好让我通过)宣我进殿:“金瑞·艾!”——我的名字是金利,不过卡亥德人发不出“利”这个音——随后便把我领进红厅,觐见国王阿加文十五世。
王室官邸的红厅宽大无比,天花板很高,纵深很长。我站的地方离壁炉足有半英里远,屋顶离地面也有半英里。天花板上有许多椽木,上面挂着许多红色的帷幕和旗帜。这些东西上头都已遍布灰尘,因为年月久远而破烂不堪。窗户其实就是厚重的墙上一道道窄窄的缝。屋里灯很少,吊得很高,发出的光线很暗淡。我朝国王那边走去,新靴子在脚底发出轧轧的响声。我感觉这段路足足走了半年。
屋里共有三个壁炉,中间那个最大,前面立着一座低矮的大平台,阿加文就站在这个平台上:暗红色的微光中一个矮小的身影,肚子挺得老高,站得很直。出现在我眼前的只是一个大致的轮廓,除了他拇指上那枚大大的印章戒指发出的微光,我看不出其他任何细节。
我走到平台边,站定。按照预先的吩咐,我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过来吧,艾先生。请坐。”
我依言在中间壁炉右手边那把椅子上就座。这一切我都反复操练过。阿加文自己没有坐下,他站在离我十英尺远的地方,身后就是熊熊的炉火。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有什么话就告诉我吧,艾先生。他们说你带来了一个消息。”
他转过身对着我,火光照到他脸庞的局部,映红了他的脸,也让脸部的轮廓变得立体起来。这张脸就跟月亮——冬星那个暗红色的月亮一样扁平,一样冷酷。从远处看到的朝臣簇拥之下的阿加文,比近看要有帝王派头一些、伟岸一些。他的声音很空洞,那颗错乱、愚蠢的脑袋安放在一个很奇怪的角度,显得极其傲慢。
“陛下,我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我刚刚得知伊斯特拉凡勋爵被革职了。”
听到这话,阿加文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夸张而又咄咄逼人,笑声也很刺耳,样子就像一个怒火中烧却又假装开心的女人。“这个该死的家伙,”他说,“这个妄自尊大、装腔作势、背信弃义的卖国贼!昨天晚上你和他共进晚餐了吧?他跟你说自己是如何有权有势、如何玩弄国王于股掌之间,又是如何一直在我面前替你美言,所以你会发现我是多么好对付,是吧?他是跟你讲了这些吧,艾先生?”
我踌躇了一下。
“如果你有兴趣,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他都跟我讲了些什么。他一直劝我不要召见你,让你一直等着,或者把你打发去欧格瑞恩或群岛上去。这半个月来他一直跟我叨叨这个,该死的傲慢的家伙!现在他自己倒是被打发去欧格瑞恩了,哈哈哈——”阿加文又是一阵尖厉的假笑,一边还拍起巴掌。平台那头的帷幕之间马上冒出一位警觉的卫士。阿加文冲他咆哮了一声,卫士应声消失。阿加文继续大笑着、咆哮着,走到我身边,直盯着我,黑色的虹膜上闪耀着橙色的微光。他比我预想中的还要可怕得多。
他如此语无伦次,我实在无法理清头绪,只能采取直截了当的方法。于是我问道:“陛下,我斗胆问一句,伊斯特拉凡的事,我是否也会受到牵连?”
“你?不会。”他更加专注地凝视着我,“艾先生,我还没闹清楚你到底是个什么人,是一个性变态、人造怪物还是来自乌有邦的访客?不过你不是卖国贼,你只是别人的工具。我从不惩罚工具,因为工具只有在坏工匠手里才会变成祸害。我来给你一点建议吧。”说到这里,阿加文很奇怪地加重了语气,显得非常得意。到这时我才想起,在这两年里,别的人从来没有给我提过建议。他们回答我提出的问题,却从来不会坦率地给我提建议,即便是伊斯特拉凡,在他最热心帮助我的时候,也没有。这肯定跟希弗格雷瑟有关。“不要让任何人利用你,艾先生。”国王说,“不要卷入任何派系,谎要自己来撒,事要自己来做,不要相信任何人。你听明白了吗?不要相信任何人。那个该死的满嘴谎话的冷血的卖国贼,我居然相信了他,还把那根银项链戴到了他那该死的脖子上。我真希望能拿那根链子绞死他。我不会再相信他了,绝不相信。不要相信任何人。我要让他忍饥挨饿,在米什诺里的垃圾坑里翻垃圾充饥,让他的五脏六腑全都烂掉,永远不——”阿加文国王浑身打战,气喘不已,喉咙里发出了像是呕吐的声音。然后他转过身背对着我,伸脚去踢火炉里的木柴。团团火花在他面前旋转飞舞,落在他的头发和黑色束腰外套上。他摊开手掌去接那些火花。
他继续背对着我,用尖厉痛苦的声音说:“你说你的吧,艾先生。”
“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陛下?”
“可以。”他仍然面对火炉,身子左右摇摆着。我只好对着他的后背说话:“我说自己是什么人,您相信吗?”
“伊斯特拉凡让医生源源不断送来关于你的录像带,你的飞船停放过的那些工厂的工程师送来了更多录像带,还有其他人送来的录像带。他们都说你不是人类,总不可能所有人都在撒谎吧?对此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要说的是,陛下,像我这样的人还有很多。也就是说,我是一个代表……”
“代表那个联盟、那个政权,好,很好。他们派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呢,你是不是希望我问你这个?”
阿加文也许脑子不正常,人也并不精明,可他也跟那些毕生目标就是建立并维持高水准希弗格雷瑟关系的人一样,早就习惯了声东击西、含沙射影的说话方式。我对那种类型的关系几乎全无了解,却也知道其中存在竞争激烈、追逐声名的一面,也知道它可以让交谈变成永无休止的决斗。我不想跟阿加文决斗,只是想努力跟他交流,这个事实本身就很难让他理解。
“对此我并没有隐瞒,陛下。爱库曼想要跟格森星各国联盟。”
“为什么?”
“增进物质利益、开阔视野,使智慧生命的领域更加丰富、更加辉煌,增进和谐,让上帝的光辉普照宇宙。猎奇,探险,愉悦。”
我用的不是那些统治者——国王、征服者、独裁者和将军的口气,那些人说的话是不需要回答的。阿加文脸色阴沉,漫不经心地盯着炉火,身体的重心在双脚之间交替着。
“这个乌有邦的王国,这个爱库曼,有多大?”
“全爱库曼联盟一共有八十三颗宜居星球,上面大约有三千个国家或者说族群——”
“三千个?我知道了。我们只是一个国家,而他们却有三千个之多。现在告诉我,为什么我们非得跟虚无空间里的这些怪物发生关联呢?”他转过身看着我,仍然是一副决斗的架势,他提出了一个设问句,或者说开了个玩笑,不过这个玩笑可不怎么深刻。他这个人——正如伊斯特拉凡警告过我的那样——惊恐不安,警觉过度。
“三千个国家是分布在八十三颗星球上的,陛下。而且,离格森星最近的那个星球,搭乘近光速飞船也得十七年才能到达。如果您担心格森星会遭到这些邻居的袭击和骚扰,不妨想想这其间的距离。要穿越这样遥远的空间,袭击是得不偿失的。”我没用战争一词:在卡亥德语中没有战争这个词。“不过,贸易却是值得的。可以通过安射波交流思想和技术,通过有人或无人飞船交换物资及工艺品。他们可以派一些使者、学者和商人来这里;你们也可以派一些去那边。爱库曼不是一个王国,而是一个协调组织、一个进行贸易和知识交流的场所,没有它,人类各个星球之间的交流会变得毫无章法,贸易也会危险重重,这一点您看得出来。人的生命短暂,如果没有网络和中央系统,没有调控,没有一个具有延续性的工作机制,人们就无法应对不同星球之间巨大的时间差异。正因为如此,他们成立了爱库曼联盟并成为其中一员……您看,陛下,我们都是人类。所有星球上的人类都是在远古时期从同一个星球派生出来的,那就是海恩星球。我们彼此之间存在着差异,但我们都是同宗的……”
我这一番话没有激起国王的好奇,也没有让他感到心安。于是我接着往下说,试图让他相信,爱库曼的存在不仅不会危及他的希弗格雷瑟或者说卡亥德的希弗格雷瑟,相反会使其得到强化,却仍然无济于事。阿加文犹如被困笼中的一头母水獭,脸色阴沉,身子前后左右不停摇摆,一边咧嘴苦笑着。我只好打住了话头。
“他们的皮肤都跟你一样黑吗?”
格森星人的肤色一般是黄褐色或红褐色,不过我也看到过很多跟我一样黑的人。“有些人会更黑一些,”我说,“我们的人有各种肤色。”我打开公文包(在我来红厅的途中,我的公文包被皇宫的卫士礼貌地检查过四次),里头是我的安射波和各种图片文件。那些图片——有影片、照片、绘画,还有活动的和立体的图像——俨然一个小小的人种画廊:海恩人、齐佛沃尔人、西蒂安人、s星人、地球人、艾尔蒂拉人、亚特-莫斯特人、凯普特因人、奥鲁尔人、四金牛座人、罗卡南人、恩斯博人、希姆人、吉德人、西谢尔港人……国王兴味索然地扫了一眼其中的两张,问道:“这是什么?”
“一个希姆人,雌性。”我只好用了这个词——格森人用它来形容处于克慕期高潮阶段的人,也用这个词形容雌性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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