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阿纳瑞斯(1/2)
“我想要提出一个提案,”比达普说,“来自首创协会。你们知道,我们跟乌拉斯通过无线电进行联络已经大约二十旬了……”
“你们居然不顾委员会和防卫协会的劝阻,以及多数在册人员的反对!”
“是的。”比达普说,他上下打量着发言的人,不过对于自己的话被打断并没有表示抗议。pdc会议的议会程序并没有固定规则,常常是打断多于陈述。如果把那种安排得当的行政会议比作一幅细致复杂的布线图,这样的程序就是一大块的生牛肉。不过在它自己的位置上——在一个活生生的动物体内——生牛肉可比布线图作用大得多。
比达普很清楚自己在进出口委员会都有哪些老对手,他已经在这里跟他们斗了三年了。现在发言的是新来的一个年轻人,也许是刚刚通过抽签进入pdc的。比达普大度地看了看他,接着说道:“我们不要再老调重弹了,可以吗?我这是一个新提议。我们收到了乌拉斯某个团体发来的一个有趣信息,是通过我们在伊奥国的联络人所用的波长发过来,但却不是在预定的联络时间内,而且信号很弱。那似乎是从一个叫本比利的国家发出的,而不是伊奥国。这个团体自称为‘奥多主义社会’。显然他们是大移居之后的奥多主义者,在乌拉斯法律和政府的高压之下以某种方式悄悄存在着。他们称这个信号是发给‘阿纳瑞斯的兄弟们’的。你们可以在协会的公告栏上看到这则信息,很有意思。他们询问是否可以派人到这里来。”
“派人到这里来?让乌拉斯人到这里来?来当间谍吗?”
“不,是来定居。”
“他们想要再来一次移居,是吗,比达普?”
“他们说自己被他们的政府所管制,希望能够……”
“再来一次移居!为了那些自称是奥多主义者的资产者吗?”
要详尽描述阿纳瑞斯管理委员会的辩论是很困难的。每个人的语速都很快,常常是好几个人同时在发言,谁也没法详尽地表述自己的观点,人人都极尽挖苦讽刺之能事。很多该说的都没能说完;每个人发言都很情绪化,常常对别人进行猛烈的个人抨击;辩论往往无疾而终。这样的辩论很像兄弟之间的争论,或者是某个人在做出决断之前内心不同想法之间的斗争。
“如果我们同意这些所谓的奥多主义者来我们这里,他们打算怎么来呢?”
现在发言的是比达普很畏惧的一个对手,一个冷静睿智的女人,名叫鲁拉格。在委员会里,她一直都是比达普最强劲的对手。他瞟了一眼谢维克,转移一下自己对这个对手的注意力,谢维克是第一次参加委员会会议。比达普听说鲁拉格是一个工程师,也确实在她身上发现了工程师特有的头脑清晰以及实用主义的特点,此外还有机械论者对于复杂性及不规则性的厌恶。对于首创协会的每一个议题她都表示反对,包括协会本身的存在。她的论证很有力,比达普很敬重她。有时候在她谈到乌拉斯是如何强大、弱者同强者交易是多么危险时,他还是很信服她的。
比达普和谢维克在168年冬天重聚,讨论了一位陷入绝望的物理学家怎样才能让自己的作品付印,并将其传递给乌拉斯的物理学家。比达普有时候私底下会想,他们这样做会不会引发一系列难以控制的事端。当他们最终跟乌拉斯人通过无线电取得联络时,却发现乌拉斯人远比他们原先设想的要迫切得多:他们急切地想要进行对话,想交换信息。当他们把关于交流情况的报告印出来时,阿纳瑞斯人的反对也比他们所预期的要恶毒强烈得多。两个世界的人们对他们的关注都超出了他们的预期,令他们极其不安。敌人热情洋溢地拥抱你,同胞们却猛烈地反对你,你很难不去思考自己是否的确是一个叛徒。
“我想他们会坐那些货运飞船来。”他回答道,“就像真正的奥多主义者一样,他们也会搭便车的。如果他们的政府或者世界政府理事会允许他们这样做的话。他们会允许吗?政府主义者会帮无政府主义者的忙吗?这正是我想要知道的。如果我们邀请一小批这样的人,六个或八个,最后会发生什么呢?”
“你的求知好学真是可敬可佩。”鲁拉格说,“没错,假使我们对于乌拉斯的情况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对于危险的了解也会更深入。可是你寻求结果的过程本身就存在着危险。”
她站起来,这表明她还打算要长篇大论一通。比达普皱了下眉,又瞟了一眼坐在身边的谢维克。“小心这个人。”他嘀咕了一句。谢维克没有作答,不过他在开会时总是很沉默很羞涩,基本上没有什么作为,除非有什么东西真正触动他,这种情况下他就会变得雄辩得不可思议。他坐在那里,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不过比达普注意到,虽然鲁拉格的发言是针对自己的,但她说话的时候却老是瞟着谢维克。
“你们这个首创协会,”她着重强调了“你们”这两个字,“建起发射站,同乌拉斯进行无线电通信,还将通信内容公开发表。你们所做的一切,跟pdc内部大多数人的意见,也跟所有兄弟日益强烈的反对呼声背道而驰。当然,我相信,到目前为止应该基本没有针对你们的设备以及你们本人的报复行为,因为我们奥多主义者对这样的情况还无所适从。有人居然会去从事对别人有害的事情,而且不顾别人的忠告和反对一意孤行,这种情况太不寻常了。事实上,你们是第一批做出这种事情的人,政府主义评论家们一直都在预测,在一个没有法律的社会迟早有人会迈出这一步:做出对社会福祉毫不负责的事情。我不打算重提你们已然造成的伤害,你们将科学情报拱手让给一个强大的敌人,你们发送给乌拉斯的每一个信息都在向对方供认我们的弱小。可是现在,你们以为我们已经默许这一切,就又来提出更为糟糕的建议。你们会说,通过电波跟少数乌拉斯人通话,同让少数乌拉斯人来到阿比内,然后直接交流,有什么区别呢?区别何在呢?一扇关着的门和一扇敞开的门区别何在呢?我们把门开开吧——他所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你们都知道,兄弟姐妹们。我们把门打开吧,让乌拉斯人进来吧!六个或八个冒牌奥多主义者搭着下一趟太空飞船过来,再下一趟就是六十个或八十个伊奥国的资产者,过来把我们详尽地审查一遍,看看乌拉斯各个国家该如何把我们当作财产瓜分掉。再下一趟,就是六艘或八艘全副武装的战斗飞船,满载着枪械、士兵,组成一支占领军。那就是阿纳瑞斯的末日,奥多愿景的末日。一百七十年以来,让我们的希望赖以维系的,就是移居条款:除了移居者之外的乌拉斯人一概不得下飞船,当时,以及将来。不要再跟他们混在一起,不要再有联络。现在如果背弃了这条原则,那也就意味着,我们的实验失败了,曾经被我们战胜的暴君们,要来重新奴役我们了!”
“不是这样的。”比达普马上说道,“其实我们传递的是这样一个明确无误的信息:实验成功了,我们现在已经强大得足够同你们抗衡。”
辩论的过程跟以往的历次辩论一样,每次提出一个话题便马上遭到猛烈的抨击。辩论没有持续多长时间。跟往常一样,最终并没有表决结果。在座的几乎每一个人都强烈赞同坚持移居条款,清楚了这一点后比达普马上说道:“那好,我会去解决的。‘奎依厄堡垒号’也好,‘警惕号’也好,都不会带人进来。关于带乌拉斯人来阿纳瑞斯这个问题,协会当然得顺应全社会公众的观点;我们询问了你们的意见,我们会照做的。可这个问题还有另外一个方面,谢维克?”
“呃,这个问题就是,”谢维克说,“送一个阿纳瑞斯人去乌拉斯。”
会场上响起一片惊呼和质疑声。谢维克没有提高嗓门,他的音量很低,近乎喃喃自语,但是很决绝:“这么做对阿纳瑞斯星球的任何人都不会带来伤害或者威胁。而且,显然,这是这个人个人的权利;事实上这是一种测试。移居条款上对此并没有提出禁止。如果现在禁止这一点,就意味着pdc是某种权力机构,意味着一个奥多主义者的个体权利遭到了侵犯,他无法自主地去从事于他人无害的行为。”
鲁拉格坐在椅子上,身子往前探了探。她微微地笑着。“任何人都可以离开乌拉斯。”她说。她明亮的眼神从谢维克身上转到比达普身上,随后又转回谢维克身上,“任何人都可以随心所欲去往任何地方,只要资产者的飞船愿意带他走。不过他不能回来。”
“谁说不能?”比达普问道。
“移居终止条款。飞船上下来的人,不得去往阿纳瑞斯港以外的区域。”
“哦,那很明显是针对乌拉斯人,而不是阿纳瑞斯人。”说话的弗达兹顾问年纪很长。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就算他说的话会让事情背离自己的预期,还是会照说不误。
“从乌拉斯来的人自然就是乌拉斯人。”鲁拉格说道。
“太教条,太教条了!这不是在故意找碴儿吗?”特里匹尔说道,这位女士块头很大,人也很沉着。
“找茬碴儿?”那个新来的年轻人大声吼道。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带有北台口音。“如果你不喜欢找碴儿,听听这个吧。如果这里有人不喜欢阿纳瑞斯,就让他们走好了。我会帮他们的,我会把他们送到港口去,我甚至可以把他们踢到那儿去!可是他们要是想偷偷地溜回来,会有人,会有真正的奥多主义者在那里候着他们的。我们可不会微笑着说:‘欢迎回来,兄弟们。’我们会打断他们的牙,让他们自己咽下去,会把他们的蛋蛋踢进他们肚子里。这么说你们明白了吗?够透彻吗?”
“不透彻,很粗俗,像放屁一样粗俗。”比达普说道,“透彻是思想的外在体现。在来这里放屁之前,你应该先去学学奥多主义。”
“你根本不配说奥多这个名字!”年轻人咆哮道,“你们,你和你们整个协会,全是叛徒!阿纳瑞斯到处都有人在盯着你们。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让谢维克去乌拉斯,去把阿纳瑞斯科学卖给那些资产者。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这些假慈悲的家伙,都巴不得能去那里,过上富足的生活,让那些资产者对你们交口称赞。你们可以去!你们走了我们都要谢天谢地!可是你们要是妄想回这里来,等待你们的将是正义!”
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站了起来,隔着桌子把身子倾过来,正对着比达普的脸大吼大叫。比达普抬头看着他,说道:“你指的不是正义,而是惩罚吧。难道你认为这是一回事吗?”
“他指的是暴力。”鲁拉格说,“如果真有暴力发生,那也是你们引发的。你和你的协会。这是你们应得的。”
坐在特里匹尔身边的一个瘦小的中年男子开始发言,他的声音因为尘咳而变得嘶哑,他是西南区矿工协会的一名访问代表,在这个问题上本不该他来发言的。一开始他说得很轻,谁都没能听真切。“……人所应得的,”他说道,“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得到一切,得到曾堆积在那些死去帝王陵墓中的一切奢侈品。我们又什么也不应当得到,即便是饥饿时的一口面包。在别人挨饿的时候,我们难道不是在吃吗?而你们要因为这个而惩罚我们吗?你们会因为别人可以吃饱而我们饿着肚子就奖励我们吗?没有人应当受到惩罚,没有人应当得到奖励。不要去想什么应得,不要去想什么获取,这样你才能真正地开始思考。”当然,这些都是奥多《狱中书》里的句子,但是经由这个虚弱沙哑的声音表述出来,就有了一种奇特的效果。似乎这些话是眼前这个人自己逐字逐句想出来的,似乎这些都是出自他的内心,速度很慢,很艰难,就像一股水流从沙漠的沙土中极其缓慢地渗出来。
听对方发言的时候,鲁拉格僵直着昂着头,板着脸,似乎正压抑着痛苦。在她的对面,隔着桌子,谢维克低着头坐在那儿。这段发言之后是片刻的沉默,随后谢维克抬起头来,打破了沉默。
“诸位,”他说,“我们想要做的就是提醒我们自己,我们来到阿纳瑞斯不是为了获得安全,而是为了获得自由。如果我们必须在所有事情上达成一致,所有人一起行动,那我们就跟一台机器无异。如果有一个人无法跟自己的同伴团结在一起工作,那么他就有职责去单独工作,这既是职责也是权利。一直以来,我们都在对人的这一权利加以否定。我们一直在说,而且是越来越频繁地说,你必须跟其他人一起工作,你必须接受多数人的规则。但是,既是规则,那就必定是专制的。每一个个体的职责就是不接受任何规则,要自主行动,要负起责任。唯有如此,社会才能保持活力,才能变化,才能适应,才能生存。我们不是建立在法律基础之上的某个国家的统治对象,而是建立在变革基础之上的一个社会的一分子。变革就是我们的使命,我们必须有变革的信心。变革存在于每个个人的灵魂之中,否则它就无所依存。它就是一切,否则便什么也不是。如果将变革看作是有尽头的,那么它也就从未有过真正的开始。我们不能止步不前,我们必须继续前进。我们必须承担风险。”
鲁拉格回敬道:“你想去冒这个险,是出自个人的动机,但你没有权利让我们所有人都置于这样的风险之中。”她的声音跟谢维克一样平静,却非常冷酷。
“不愿意像我一样朝着远方进发的人,也没有权利来阻止我的前进。”谢维克答道。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一秒钟,随后两人都低下了头。
“去乌拉斯也许会有危险,但那只会危及去的那个人,跟别人无关。”比达普说,“这么做对移居条款不会有任何的影响,对我们跟乌拉斯的关系也不会有影响,除了,精神上的影响,有可能是于我们有利的。不过我认为我们,我们每一个人现在还无法做出决定。如果诸位没有异议的话,我打算暂时取消这个提议。”
大家都表示赞同。他和谢维克离开了会场。
“我要去一趟学院。”他们走出pdc大楼的时候,谢维克说道,“萨布尔给我留了条,还是他那种小纸片——已经好多年没有过了。他脑子里在盘算什么呢?我很好奇。”
“我好奇的是,那个叫鲁拉格的女人,她脑子里到底在盘算什么呢!她对你有私怨。我猜是极度地怨恨。我们不能再让你们两个隔桌对坐了,否则我们会一无所获。那个北台的年轻人也不是什么好鸟。多数原则,强权即真理!我们能说服他们吗,谢夫?还是说我们这么做只是加剧了大家的反对?”
“我们也许真的需要派一个人去乌拉斯——用行动来验证我们的权利,既然言语行不通的话。”
“也许吧。只要那个人不是我!纸上谈兵地说我们有离开阿纳瑞斯的权利时,我可以说得天花乱坠,可是要真派我去,见鬼,我宁可去割喉。”
谢维克笑了起来。“我得走了。我大概一个小时回家。晚上过来一起吃饭吧。”
“我去你房间等你。”
谢维克迈着大步沿着街道往下走;比达普踌躇地站在pdc大楼面前。已经是下午三点了,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但是刮着风,气温很低。阿比内的街道非常敞亮,到处都有阳光,有人群,一派生机。比达普的心中有兴奋又有沮丧。每一件事情,包括他的情绪,都是前途光明,但现状却不能令人满意。他动身往佩克什街区走去,谢维克和塔科维亚现在住在那里的一栋宿舍楼里。果然如他所料,塔科维亚和宝宝在家里。
在塔科维亚两次流产之后,皮鲁恩终于姗姗迟来,而且是不期而至,但是大家都很开心。她刚出生时特别瘦小,现在两岁的她还是很小,胳膊和腿都是瘦瘦的。每次比达普抱着她,摸到那两条胳膊时,他总会隐约感到害怕,这小胳膊是如此脆弱,他一只手轻轻一扭就能把它折断。他很喜欢皮鲁恩,那双灰蒙蒙的眼睛让他着迷,她对他完全的信赖令他感动。可是每次一碰到她,他就清醒地意识到,残忍为什么能产生吸引力,为什么强者要折磨弱者,这些以前他是从未想到过的。因此——虽然他无法说清楚为什么要用“因此”这种说法——他也就领会到了此前他从未感受过的,或者说从未留意过的某种东西——父爱。当皮鲁恩管他叫“帕帕”时,他能感受到一种极不寻常的快乐。
他坐在窗下那个台床上。这间屋子挺大的,里头摆了两张台床。地上铺着席子;此外屋里就没有别的摆设了,没有椅子桌子,只有一个可移动的隔栅,可以在屋里隔出一个活动空间或者把皮鲁恩的床挡起来。塔科维亚把另一张台床底下又长又宽的抽屉拉了出来,整理里面的一些纸。“抱好皮鲁恩啊,亲爱的达普!”她边说边开朗地大笑着,宝宝已经开始往比达普那个方向一拱一拱的了。“她钻进这堆文件里至少有十次了,每次我整理的时候她就往里钻。我这边要弄十分钟,十分钟就好。”
“别着急。我没想说话,就想在这里坐着。过来,皮鲁恩。走啊——一个小姑娘啊!走向达普帕帕啊!好,我够着你了!”
皮鲁恩开心地坐在他腿上,研究着他的一只手。比达普不好意思露出自己的指甲,虽然啃指甲的习惯早已没有了,但是指甲已经被他咬变形了。一开始他攥着手,把指甲藏起来;然后他又为自己的扭捏不好意思了,于是他张开手,皮鲁恩轻轻地在上头拍打着。
“这间屋子很不错。”他说,“朝北,总是很安静。”
“是的,嘘,我正在数数。”
过了一会儿,她把那摞纸放下,把抽屉关了回去。“终于好了!对不起。我答应谢夫要帮他把那篇文章页码标好。喝点儿饮料吧?”
现在多种日常主食还是实行配给制,不过比五年前要宽松了许多。相对种植谷物的地区而言,北台的果园受旱情的影响比较小,恢复起来也更快,从去年开始,干果和果汁就已经不再上限制名单了。塔科维亚把一瓶果汁放在阴凉的窗台上。她给自己和比达普都倒了一满杯,用的是萨迪克在学校里做的两个笨重的陶杯子。她在比达普对面坐下,微笑着看着他,“呃,pdc怎么样?”
“老样子。鱼类实验室呢?”
塔科维亚低头看着自己的杯子,轻轻晃动着,让饮料表面能反射到阳光。“我不知道。我正在考虑退出。”
“为什么啊,塔科维亚?”
“自己退出比被勒令离开强啊。问题在于,我喜欢那个工作,而且做得得心应手。在阿比内这样的地方只有一个。可是如果一个研究组认为你不是其中的一分子了,你也不能继续赖在那里啊。”
“他们现在对你打压得更厉害了,是吗?”
“一直都是这样。”她说,一边下意识地不停地往门口张望,似乎要确信谢维克没在那儿听他们说话,“他们有些人真是不可理喻。呃,你知道的,坚持下去也没什么用。”
“不,我不知道,所以我很高兴能逮着机会跟你单独说话。我真的不知道。我、谢夫、斯考文、吉扎克和其他的人,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印刷车间或者无线电发射塔里度过。我们没有岗位,也不怎么能见到首创协会以外的人。我经常去pdc,可那是一个特殊的场合,我预计到在那里会有反对的声音,因为那是我自己引起的。你面临的又是什么呢?”
“仇恨。”塔科维亚用她那低沉圆润的声音说道,“真正的仇恨。我们项目组的组长拒绝跟我说话。呃,那不算什么损失。他本来也很少说话。可是其他有些人却明确地向我表达了他们的想法……有一个女的,不是在实验室,是在这栋宿舍楼里。我是街道卫生委员会委员,我得去找她说点儿事情,她不让我说,‘不要踏进这间屋子,我知道你们这些人,你们这些该死的叛徒,你们这些知识分子,你们这些个人主义者’,等等。然后把门砰地关上了。真是荒唐。”塔科维亚大笑起来,不过笑声里没有丝毫的开心。蜷在比达普臂弯里的皮鲁恩,看到她在笑,也笑了起来,接着打了个哈欠。“可是你知道,这真的很恐怖。我胆子小,达普,我不喜欢暴力,甚至不喜欢反对别人的意见!”
“当然。我们的安全来自邻居的认同。政府主义者还可以违反法律,之后希冀能够逃脱惩罚。可是习惯是无法违反的;这是你自身生活的架构,跟别人无关。我们只是刚刚开始有了革命者的感觉,谢夫今天在会上提出来。场面很不愉快。”
“有人能理解的。”塔科维亚语气中带着坚定的乐观,“昨天在公共汽车上,我碰到一位女士,我不记得以前在哪里见过她,我想也许是某次旬末劳动的时候;她说:‘跟一位伟大的科学家一起生活肯定棒极了,肯定非常有趣!’我说:‘是的,至少总有东西可以说。’……皮鲁恩,别睡着了啊,宝贝!谢维克很快就回家了,我们就该去食堂了。摇一摇她,达普。呃,你看,不管怎么说,她知道谢夫,可是她并没有仇恨,也没有反对,她真好。”
“人们确实知道他。”比达普说,“这很有趣,因为他们跟我一样,看不懂他的书。他自己觉得大概只有那么几百个人能看懂。那些想要开共时课程的地区学院的学生。我倒觉得,几十个就已经是很大胆的估计了。不过人们还是知道他,他们认为他是某种值得骄傲的东西。我想,如果不是别的原因,那么就是协会的功劳:印刷了谢维克那些书。也许这是我们做的唯一一件好事。”
“哦,别这么说!你们今天在pdc的会议肯定很糟糕。”
“是的。我希望能让你高兴高兴,塔科维亚,可是我无能为力。协会现在做的事情已经快碰到这个社会的共同底线了,这底线就是对外来者的恐惧。今天有个年轻人公然威胁说要实施武力报复。呃,这是一种卑鄙的做法,可是他会找到愿意这么做的人。那个鲁拉格,见鬼,她可真是个可怕的对手!”
“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吧,达普?”
“她是什么人?”
“谢夫没告诉过你吗?呃,他从来不会谈起她的。她是母亲。”
“谢夫的母亲?”
塔科维亚点点头。“她在他两岁的时候就离开了他。父亲跟他在一起。当然,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谢夫感觉很不好。他觉得自己失去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他和父亲都是这么想的。他倒并不认为这事情上有什么通行的准则,不认为父母就应该始终养育孩子,这类的想法他没有。不过,忠诚对他来说很重要。要我看,这就是原因。”
“真正不寻常的,”比达普的声音很有力,他已经忘掉了皮鲁恩的存在,皮鲁恩现在已经在他腿上沉沉入睡了。“绝对不寻常的是,她对谢夫的情感!可以说,今天她一直在等着谢夫去参加这个进出口会议。她知道谢夫是这个团队的灵魂,因为谢夫的缘故,她对我们都充满了仇恨。为什么?内疚吗?难道奥多主义社会已经堕落,内疚居然也成了一种动力了?……你知道,现在我也发现了,他们俩长得很像。只是她的脸已经变得非常强硬,岩石般的强硬——不再有任何表情。”
他说话的时候,门开开了。谢维克和萨迪克走了进来。萨迪克现在十岁了,她比同龄孩子高,瘦瘦的,四肢修长,柔柔弱弱的,一头蓬松的黑发。谢维克紧随在萨迪克身后。比达普抬头,在知晓了他跟鲁拉格的血缘关系之后,比达普看他时用的是一种古怪的、生疏的眼神,就像一个人偶遇多年的老朋友,过去的一切清晰地涌上心头:那张克制的英俊面庞充满了活力,但是已经很消瘦,瘦成了皮包骨。这是张极具个性的脸庞,五官不仅像鲁拉格,也像很多其他阿纳瑞斯人——这个民族被自由的渴望激励,选择了一个极度贫瘠、辽远寂寥、孤立无依的世界。
与此同时,房间里却是一派亲密景象,闹哄哄地响起各种声音:打招呼声、笑声。皮鲁恩在大家手里传递着,她的身子几乎被横了过来,每个人都要抱抱她。瓶子也在彼此的手里传递着,各自倒着饮料,然后就是相互询问、交谈。一开始,关注的中心是萨迪克,因为她在家待的时间最少,然后才转向了谢维克。毕达普问:“那个老东西想要什么?”
“你去学院了?”塔科维亚打量着坐在身边的谢维克。
“刚刚去的。萨布尔今天上午在协会给我留了张条。”谢维克把饮料一饮而尽,然后放下杯子,嘴唇保持着一个奇怪的姿态,看不出任何意味,“他说物理协会有一个全职的岗位,不受干涉的永久性岗位。”
“你是说,这个职位是给你的?在哪里?学院里?”
他点了点头。
“萨布尔告诉你的?”
“他想要把你收编了。”比达普说。
“没错,我想是这样。不能消灭,那就驯化,我们在北景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谢维克突然不由自主地大笑起来,“很有趣,是吧?”他说。
“不。”塔科维亚说,“不有趣,很恶心。你怎么还能去找他谈话呢?他那样诋毁你,巧取豪夺了你的《共时原理》,不告诉你乌拉斯人给了你那个奖。就在去年,他还把那些组织系列讲座介绍你的理论的孩子们给解散了,因为你对他们有所谓的‘秘密的政府主义影响’——你是政府主义者!——这太恶心了,不可饶恕。你怎么能忍住,彬彬有礼地对待这样一个人?”
“呃,你知道,不全是萨布尔一个人的主意。他不过是一个发言人而已。”
“我知道,可他喜欢充当这样的发言人。他一直都那么无耻!呃,那你跟他怎么说的?”
“我敷衍他——你也许会这么说。”谢维克说着又笑起来。塔科维亚看了看他,知道现在他虽然在全力控制自己,但却是处于极度的紧张或者兴奋之中。
“那么说你没有断然地拒绝他?”
“我说我在几年前就已经下定决心,只要我还能进行理论研究,就不再接受固定的工作岗位。然后他说,既然这是一个自主岗位,我有完全的自由继续从事现在的研究,授予我这个职位的目的是——让我们来听听他是怎么说的——让我‘有机会利用学院的实验设施,可以进入正常的出版发行渠道’。换句话说,就是pdc的出版社。”
“啊,那么说你赢了。”塔科维亚用一种怪怪的表情看着他,“你赢了,他们愿意出版你的作品。五年前我们回来这里时,这就是你的期望。墙已经被推翻了。”
“墙后面还有墙。”比达普说。
“除非我接受这个岗位,否则我就不算赢。萨布尔这么做是要……把我合法化,让我变成官方人士,要将我同首创协会分离开来。这才是他的目的,是吧,达普?”
“当然。”比达普说,他的脸色阴沉下来,“通过分裂达到削弱的目的。”
“可是,让谢夫回学院,在pdc出版社发表他的作品,这就表示他们默认了整个协会,不是吗?”
“多数人也许会这么看。”谢维克说。
“不,不是这样的。”比达普说,“他们会这样跟大家解释的:伟大的物理学家暂时被一帮心怀不满的人引入了歧途。知识分子总是会误入歧途,因为他们整天想一些毫不相干的事情,时间啦、空间啊、事实啊,都是些现实生活中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于是他们就很容易被那些邪恶的路线偏差分子欺骗。可是学院里这些好心的奥多主义者温和地向他指出了他所犯的错误,将他拉回到了社会有机体中。这样一来,首创协会就再也打不出什么能引起任何阿纳瑞斯人或乌拉斯人注意的招牌了。”
“我不会离开协会的,比达普。”
比达普抬起头,过了一分钟之后说道:“是的,我知道你不会……”
“好了。我们吃饭去吧。这个肚子在叫呢,你听,皮鲁恩,听到了吗?咕,咕,咕!”
“嗨,出发!”皮鲁恩像个指挥官一样发出命令。谢维克抱着她站起身来,然后把她甩到肩膀上。在他和孩子脑袋后方的天花板上是这屋子里唯一的一件装饰。它是会动的,这会儿正在轻轻地振荡。这件大型装饰品是用电线做成的,电线砸得很扁,边缘薄得几乎看不见。椭圆形的线圈沿着一些同心的椭圆轨道运行着,时而闪出亮光,时而消失不见,各条轨道以非常复杂的方式交织在一起。与线圈一起转动的还有两个轻薄透明的玻璃气泡,它们也像线圈一样随光线的变换不时闪光,既不会完全碰在一起,也不会远远分开。塔科维亚给这件东西起的名字是“占领时间”。
他们来到佩克什公共食堂,等着看到签名板上显示有人不在这里就餐之后才进去,因为这样才能让比达普以客人的身份一起。他在这里登记后,他平常就餐的那个食堂就显示他不在那里就餐了,因为全城的系统都是由一台电脑负责协调的。这是深受早期移居者喜爱的高度机械化的“内部稳定程序”,现在只在阿比内保留了下来。跟其他地方那些相对粗略的方法一样,这个程序也不是总能得到有效的实施;总会有不足,有过剩,还有不满。很少有佩克什食堂的固定人员选择不在这里就餐,因为这里的厨房在整个阿比内都是最有名的,一直都有很棒的厨师团队。终于有空位了,他们走进去。有两个年轻人过来跟他们坐到一起,他们是谢维克和塔科维亚的邻居,比达普跟他们不是很熟。如果不是这两个人,是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的——或者说陪他们。哪种说法更贴切呢?似乎无关紧要。他们心满意足地享用晚餐,而且聊得非常开心。可是,比达普时不时地会感觉到,他们身边那圈人都非常安静。
“我不知道乌拉斯人接下来想做什么。”他说。他说话的声音本来就不大,却发现自己还在努力压低声音,由此感到十分懊丧,“他们先是要求要来我们这里,然后又邀请谢夫去他们那里,接下来会是什么呢?”
“他们真的邀请谢夫了?我都不知道呢。”塔科维亚眉头微皱。
“你知道的。”谢维克说,“当他们通知我,说要给我颁那个奖,你知道的,就是西奥·奥恩奖,他们问我能否本人亲自前往,记得吗?去领奖,拿奖金!”谢维克粲然一笑。如果说在他身边真的有一种不寻常的静默的话,那对他也不会有任何的妨碍,他向来就是孤独的。
“没错,这件事我知道,但压根儿没觉得那可行。你们已经说了好几旬了,要向pdc提出派人去乌拉斯,只是为了吓吓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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