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钥匙(1/2)
the silver key
本篇小说写于1926年夏末或初秋,内容是根据发生在《梦寻秘境卡达斯》中“伦道夫·卡特梦境之门”事件的后续,描述卡特遗失了梦境钥匙。小说总体读起来更像是一篇寓言或是隐晦的格言,如卡特为避免无聊和茫然而探索的一系列生活方式。然而,结束部分描写卡特返回故居的情节,主要取材于洛夫克拉夫特于1926年10月造访罗得岛西部——他先祖的生活区域的经历。小说发表于《诡丽幻谭》1929年1月刊。
1929年1月《诡丽幻谭》中的插画。
伦道夫·卡特在三十岁那年遗失了梦境之门的钥匙。在此之前,他都会在夜晚来临之际,去探索奇怪、古老而且超越了现在时空的城市,还能穿越非世俗的海洋逛一逛可爱的、让人难以置信的花园——他一直以这种方式弥补着枯燥生活的空虚;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时到中年竟令他觉得这些愉悦的自由正在不知不觉中溜走,直到最后完全与之隔绝。他再也不能穿过斯兰镀金的尖顶建筑,或在奥克拉诺斯河上扬帆远行了;也不能驱赶着象群商队徒步走在科莱德弥漫着芳香气息的丛林中——科莱德那里有着被人遗忘了的宫殿——乳白色的柱子依旧纹路清晰,衬着月光完好无损地沉睡着,呈现出迷人的景象。
他读过许多这样的东西,也同许多人谈论过天地。好心的哲学家们曾告诉他要窥视事物之间的逻辑关系,分析自己的思想以及幻想的塑造过程。疑虑就此消失了,他忘记了所有生活都只是存在于头脑中的一组画面,这些图片之中,源于真实场景的或是源于梦境的都如出一辙,也没有理由要去估算哪一种更具价值。然而社会习惯一直在向他灌输对那些真实的、客观存在的事物应有的迷之崇拜,并令他认为秘密地游荡在幻想中是一种羞耻。所谓的智者说他那些幻想是不切实际、极为幼稚的,卡特知道他的幻想的确如此,也认为这些话不无道理。但是他却忘记那些现实中的行为也是同样愚蠢和不成熟的,甚至更加荒谬可笑——那些生活在现实中的人们坚持认为幻想是充满目的和意义的,但事实上这个盲目的宇宙正漫无目的地运行着——从虚无到世间万物而后又从世间万物到虚无,从未留心过、也不知道黑暗中时不时闪现的希望以及那些智慧的存在。
他们将他束缚在这些事情上,然后阐明这些事物的运行方式,直到最后这世上并无神秘可言。这时,他开始抱怨如此乏味的生活并渴望逃入那个朦胧王国——在那里,魔法能将他脑海中栩栩如生的片段和有价值的思想形成一种扣人心弦的期待而且难以磨灭的喜悦景象。然而,那些人此时便会将他的注意力转向新发现的科学惊奇,让他寻找原子漩涡和天空范围内的神秘缘由。若是他没能从这些已经知道且可测量的事物中发现什么有意义之物,便会说他缺乏想象力、极为幼稚,这只是因为他更倾心于梦境中的幻象,而不是我们自然界创造的万物。
所以,卡特努力像其他人那样去做事,并假装那些现实想法的普通事情和情感要比稀有的幻想和精致有趣的灵魂更为重要。人们告诉他在现实中一只被宰杀的猪或是一个患有胃病的农夫所遭受的痛苦,远比他依稀记得的梦中绝世美景——纳拉斯和它那数百个雕刻图案的大门及玉髓的完美坡面来得更为重要,他也对此并无异议,而且在他们的这种引导下,他竟费力地培养出了怜悯和悲剧的意识。
尽管这样,他还是偶尔会不禁想象人类的欲望是有多么浅薄、易变而又毫无意义,而且与我们所宣称的那些浮夸理想背道而驰的真正冲动又是多么虚无。这时候,他都会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这是人们教他用来应付过度而又虚假的梦境的;在他看来,我们世界中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同样夸张和虚假的,不仅缺乏美感、还愚蠢地拒绝承认其缺失缘由和目的,因此丝毫不值得尊重。就这样,他成了某种幽默作家,但他不明白在这个缺失任何前后一致或矛盾标准的愚蠢宇宙中,就连幽默都是空虚的。
在最初被束缚的几天里,父祖们天真地轻信他能够喜欢上虔诚的教堂信仰,他便开始将自己的注意力投入其中;从那时起,这些额外的神秘方法似乎有些规避生活的希望。他只有在近处时,才会留意到匮乏的幻想和美丽、陈腐和单调的平凡、看似聪慧的肃穆以及有关真理的荒谬主张,在那些声称真理的人之中,绝大多数都厌烦地、无法抵抗地奉行着那套理论;或是充分感知到窘迫,虽然本来是要追求活泼生机的,就好像是面对未知事物时滋生的恐惧与猜疑。卡特实在厌倦了看着人们每当神话与他们追求真理的进程背道而驰时,就试图将那些古老的神话与这世间的现实分离开;然而他们的认真劲实在是用错了地方,这抹杀掉了他与古老教条之间的纽带,而这些让他们满足的古老教条会在其虚无幻想的真实伪装下,提供响亮的仪式和情感的宣泄途径。
但当他开始仔细端详那些抵触古老神话的人时,却发现他们要比那些信从神话故事的人更加丑陋恶劣。他们根本就不知道美是寓于和谐之中的,而且在茫然的宇宙中,生活的可爱之处更是没有标准可言的;它只会与梦境和以往的感受保持和谐,而且在余下的霍乱之外,盲目地塑造了我们生活的小范围。他们根本不知道善恶美丑都只是观赏产物,而其仅有的价值就是与联系着引发我们父祖思考和感知的际遇,以及所有种族和文化细微的区别。反之,他们或者是全盘否定这些事情,或者将其转嫁成原始的、模糊的天性,而这种天性则与野兽和农夫的天性如出一辙;所以他们就这样在痛苦、丑恶和失衡中苟延残喘,还能满怀着荒唐的骄傲——认为自己终于能够避开那些呈病态的东西,而事实上仍旧约束着他们的东西才是最为病态的。他们对神明的恐惧是错误的,对其所表现出的虔诚也是盲目的,竟还以此换来了那些肆意放纵的行为和社会的混乱。
卡特并未深刻体验这些所谓的现代自由;因为他们的廉价和肮脏让一个只钟情于美好事物的灵魂深感厌恶;而他抵触那些站不住脚的逻辑的理由,正是因为它们的捍卫者试图用这种逻辑来掩盖他们从其抛弃的幻想中剥夺来的神圣性。他看见他们中的大多数,和那些他们所嫌恶抛弃的神职者一样——都逃脱不了一种错觉——生活只有远离人们所梦到的东西才有意义;除去那些美丽的,他们也同样摆脱不了道德和义务的肤浅观念,尽管所有人都根据他们的科学发现叫嚣着它是无意识的、也客观地没有道德性的,都毫无作用。他们已经曲解且盲从了那些有关正义、自由和协调性先入为主的错误观念,因而抛弃了那些古老的传说、古老的生活方式与古老的信仰;也从不会停下来思考那古老的传说和生活方式,那些可是他们现在的思想和判断的唯一缔造者;在这毫无意义的宇宙中,并没有确定的目标或是牢靠的参照点,而那也是唯一的指引和标准。失去了这些人为的设定背景,他们的生活也就逐渐迷失了方向、失去了激动人心的乐趣;直到最后,他们努力地让自己忙于事物从而消除烦忧,并且佯装过得充实、热闹且激励人心,他们会肆无忌惮地炫耀以及享受身体的愉悦。久而久之,这些都会变得乏味、令人沮丧或者是由于心生厌恶而令人恶心,因而都变得爱挖苦又充满怨恨,并开始责难于社会秩序。他们从不会意识到自己那些毫无理性的根基就和其先祖的神明一样起伏不定、充满矛盾——此刻的满足感随时会变成下一刻的烦恼之源。永恒的美只会出现在梦中,然而当人们崇拜真实的时候,抛弃了童年和天真的秘密,与之一同被这世界所遗弃的还有安宁和这慰藉之物。
在这满是空虚与不安的混乱中,卡特试图像个适合这社会生存的人——有着敏锐的思想以及优良的血统。到了可笑的年龄,他的梦也逐渐衰退枯萎了,他不再相信任何事,但和谐之爱仍旧使他不自觉得靠近他的同类和生活场所。他麻木地走过城市中的人群,深深地叹了口气,因为眼前的景象似乎都不是真实的;金灿灿的阳光将每一束光亮都投在了高高的屋顶上,夜晚最初亮起的灯光下,看向围着栏杆的宫殿的每一眼如今都会让他想起曾知道的梦境,同时也会令他怀念那里非尘世间的领域,而如今他却不知道如何才能寻到。旅行简直就是个笑话;尽管他参加了(法国军队中)外国军团,就算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也没有惊扰他丝毫。有一段时间,他找到了朋友,但很快就厌倦了他们肤浅的情感以及千篇一律而又粗俗的幻想。他所有的亲戚都开始疏离他,并和他断了联系,他竟为此感到了一丝欣慰,因为他们根本不可能理解他的精神生活。也就是说,除了他那早已去世了的祖父和叔祖父克里斯托弗,再也没人能够明白。
之后他又开始写书,他中止了写作还是在他第一次失去梦境时。但此时,这里也不再有乐事与成就;因为他还一直挂念着尘世的喧嚣,也不能像往昔那般记起那些美好的事物。讽刺性的幽默将他在梦中竖立起的暮光中的尖顶摧毁了,而世俗对于未知事物的恐惧摧毁了他幻想花园中所有精致美好的花朵。世俗伪装的怜悯之情造成了他个性的感伤;而具有重要现实意义的神话、有意义的人类活动和情感都将他高尚美好的幻想贬损成模糊的寓言和廉价的社会讽刺。他新作的小说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因为他现在知道取悦那些空虚的人群需要的是怎样的空洞,他后来将它们都烧毁了,并停止了写作。那都是些行文优美的小说,他在其中优雅地嘲笑了那些概述的梦境;但他发现人们的老于世故已经将生活中的乐趣都消磨干净了。
在此之后,他开始审慎思量自己的幻想,并开始涉猎怪诞、异乎寻常的观念,将其作为陈腐社会的一种治愈良药。但是没过多久,大部分观念就开始显露它们的贫瘠和荒芜;他也知道受欢迎的神秘学教条就和那些科学一样枯燥无味、僵硬死板,然而甚至没有救赎他们的、任何关于真理的辩解。粗俗愚蠢、虚假以及混乱的思绪,这些都不是梦;也不可能从庸俗的生活中提升至一个心智更成熟的水平。所以卡特买了各种奇闻怪志的书籍,想要了解更加高深、了不起的、博闻强识之人所拥有的想法;他钻研鲜有人涉足的意识领域的奥秘,同时学习生命、传说以及无从追忆的古老内容的神秘所在,以至于这些事情在以后的日子里一直困扰着他。今后,他决定以更高的水准生活,随即装修了在波士顿的家以符合自己改变的心境;每个房间的色彩都搭配合适,书籍和摆设都陈列妥当,甚至配有适宜感官的光亮、热度、声音、品味及味道。
他曾听说在南方有个男人,他在一些陈旧的书籍和经由印度及阿拉伯走私来的泥板文献上阅读些亵渎神明的东西,因而人们都对他避之不及且极其恐惧。卡特随后便去拜访了这个人,与他共同生活、共享研究长达七年;直到一天午夜时分,在不知名的古老墓地中,恐怖突然向他们袭来,结果他们二人中只有他一人活着回来了。随后,他便返回了阿卡姆——位于新英格兰,他的父祖们曾生活在这里、一个萦绕着女巫的古老小镇;夜晚时分,他体会到了在这一片古老柳树与摇摇欲坠的复斜屋顶之间的感受,这令他将一位头脑疯狂的祖先留下的日记——其中几页永远的密封上了。但这些恐惧仅仅是将他拉向了现实的边缘,也并不是他年轻时所知道的那个真正的梦想国度;因而在他五十岁的时候,对这个世界里的任何宁静与满足深感绝望,这世界变得太忙碌而忽略了美;太狡黠而忽略了梦。
最后,他深知真实事物的空虚与无益,卡特选择用隐居的生活方式度日,回想着那些支离破碎的、年轻时拥有的梦境。他觉得如此这般费尽心力地活着真是愚蠢,就从南美洲的一位友人那里要来了一种古怪的液体,想以此免遭痛苦地得到解脱。然而,惰性和习性使然,他决定推迟这一想法;他又犹豫不绝地逗留在那些过去的回忆中,从墙上取下怪异的挂饰,然后将房子重新整修成童年时的样子——紫色的窗玻璃片、维多利亚时期的家具,以及所有的一切。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开始为自己当时的迟疑徘徊感到欣慰,因为他年轻时的记忆以及与尘世的隔绝,竟使得庸俗的生活和精于诡辩之事变得遥远且虚幻;这种感觉十分强烈,以至于一点魔法和遗失了的梦境又回到了夜晚的睡眠中。这些年来,那些睡梦就和所有人知道的一样,尽是些日常生活扭曲的映像,但如今又充满了一些摇曳着的怪异和疯狂的东西;某种略微恐怖的、内在的东西——梦境极清晰地呈现着他昔日的童年时光,让他想起了早已遗忘却十分重要的内容。他经常从在睡梦中醒来,呼喊着他的母亲与祖父,但他们都已经死了二十五年之久了。
有一天晚上,他的祖父向他提及了一把钥匙;那位老学者头发灰白,梦境中的样子与在世时一般栩栩如生,认真地细细讲述着他们的家族血统以及那些心思细腻、敏感之人常有的奇怪梦境。他谈及了一位眼睛明亮的十字军——撒拉逊人俘虏了他,就这样他从那里知道了许多疯狂的秘密;也谈到了伊丽莎白女王时期,第一任伦道夫·卡特爵士,他那时研究过些魔法。他也说到了埃德蒙·卡特——他在塞勒姆巫师事件中逃脱了被绞死的下场,并且将一把从祖先那里继承来的重要的银钥匙放在了一个古董盒子里。卡特还在睡着的时候,这位和蔼的来访者告诉了他该去哪儿寻得这把钥匙;那个古老的、雕刻着纹饰的橡木盒子,已经有两个世纪没人打开过那怪诞的盖子了。
卡特最终在一个满是灰尘、黑暗的宽阔阁楼里找到了那个盒子——它在一个高柜子的抽屉后面已经被遗忘了许久。那盒子约有一英尺见方,上面哥特式的纹饰是如此的可怕,他也因而明白为什么自埃德蒙·卡特之后便再没人敢打开它了。卡特摇晃盒子也没有听见任何声响,但却很神秘地有一股不知是什么香味。那里面有钥匙的事儿还纯属是个模糊的传说,就连伦道夫·卡特的父亲都不知道存在着这样一个盒子。它由生锈的铁包裹着,也没什么方法可以打开那个结实的锁。卡特依稀明白了他会在那里面找到某种钥匙通向梦境遗失的门,但祖父并没有告知他该在哪里以及如何使用它。
一个老仆人硬生生地用蛮力打开了那个带有纹饰的盖子,他也摇晃了那个盒子试图猜出里面有着什么东西,当他这样做的时候,黑色木头上面的恐怖面孔仿佛在斜睨着他,并让他感到了一种想不起来的熟悉感。在盒子里面褪色了的羊皮卷里面裹着一把巨大的,却失去了光泽的银色钥匙——上面刻着神秘的阿拉伯式图案;但却没有任何清晰可辨认的阐释。那是个大部头的羊皮卷,上面写着些不知道是何种语言的怪异象形文字。卡特认出那文字他曾在某个纸莎草纸卷轴上见过,还是属于南部那位恐怖学者的,虽然他那晚在无名的墓园中消失了。每当那个男人读到这份卷轴的时候都会为之战栗,现在轮到卡特了。
但他还是擦拭了那把钥匙,晚上就将其放在散发着香味的古老橡木盒子里,搁置在自己的身边。与此同时,他的梦境变得更加生动,尽管没有向他展示任何过去曾出现的奇异城市和难以置信的美妙花园,却也呈现着一种明确的特征,其效果是绝不会错的。这些梦境都在令他回忆那过去的岁月,而且父祖们融合的意愿都在将他拉向某种隐秘的先祖源头。之后,他知道自己必须深入过去并与那些古老的东西相融合,日复一日,他想到了去往北面的群山——那里有闹鬼的阿卡姆、奔腾的米斯卡塔尼克以及乡村中族人们曾置办下的房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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