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名状(1/2)
the unnaable
此篇创作于1923年9月,发表在1925年7月的《诡丽幻谭》上。许多评论家将本文视作洛夫克拉夫特对于自己创作风格的一种调侃。这是洛夫克拉夫特创作的第一个将背景设定在阿卡姆的故事,也是他所创作的第一个与“伦道夫·卡特”有关的故事,虽然故事里并没有提到卡特的名字,但在另一个关于“伦道夫·卡特”的故事《银钥匙》里,洛夫克拉夫特表示卡特曾经当过一段时间的小说家,便隐晦地暗示了这篇故事。而小说的另一位主角乔尔·曼顿,实际上是洛夫克拉夫特以自己的朋友莫里斯·w.莫为原型创作的。此人是虔诚的清教徒,经常会围绕类似的主题与洛夫克拉夫特展开争论。
一个秋天的傍晚,在阿卡姆的老墓园里,我们坐在一座早已荒废的十七世纪的坟墓上,思索着关于不可名状之物的故事。墓园的中央有一棵巨大的柳树,它那粗壮的树干几乎已经完全吞噬了一块铭文早已模糊不清、难以辨认的古老墓碑。看着这颗巨大的柳树,我异想天开地谈论起了它雄伟粗壮的根茎从这片尸骸满地的古老泥土中汲取到的养料——那些阴森可怖、不宜提及的养料;朋友反驳了我的胡言乱语,并且告诉我在过去一个多世纪的时间里,从未有人在这座墓园里下葬,因此除了那些寻常的养料之外,这里已经没剩下什么东西可以滋养那棵柳树了。此外,他还补充说,我时常谈论的那些“不可名状”与“不宜提及”的故事也都极其幼稚,与我在作家圈子里低下的地位倒是非常相称。我过于喜好在故事的结尾用一些场景或声音将故事的英雄吓得目瞪口呆,无能为力;让他们再没有勇气、言语或是联想去述说他们所经历的事情。但朋友却告诉我,我们只能通过自己的五官,或是我们的宗教体验来感知事物;因此几乎不可能去谈论那些无法用可靠的事实,或是准确的神学教条——最好还是那些公理会教徒的信条,加上一切修正过的传统观念以及阿瑟·柯南·道尔爵士所补充的东西——进行清晰描述的事物或场景。
面对我的这位朋友,乔尔·曼顿,我总是疲于争辩。他是伊斯特高中的校长,在波士顿出生长大,并且像其他新英格兰人一样对于生活中出现的那些纤细而微妙的隐晦暗示视而不见,甚至还为此得意自鸣。他认定,只有那些真实客观的寻常经历才具备美学的意义,而艺术家们不应该侧重于通过行为、狂喜与惊异去唤起强烈的情感,应该通过对日常事务进行精确而又详尽的临摹来保持平和的兴趣以及对艺术的鉴赏力。他尤其反对我专注于那些神秘与不可思议的事物和情节;因为,尽管他比我更加相信那些超自然的事物,但是他却拒绝承认它们在文学创作中亦十分普遍。对于他那清醒、务实而又逻辑严谨的心智来说,一颗心灵倘若能从逃离每日繁重乏味的俗务中获得极大的快乐;倘若能在厌倦了实际存在所具备的陈腐式样后,抛去习惯与常态,对图像进行独创而又戏剧化的重组并从中获得无上的喜悦,那实在是几乎不可思议的事。在他看来,一切事物与情感都有着固定的尺寸、性质、缘由与结果;虽然他隐约知道人们的心智偶尔也会抓住某些几乎没有几何形状、无法归类、也毫无用处的幻想与感觉,但是他相信自己有理由画下一条武断的界限,将那些寻常市民无法经历也无法理解的事物排除在外。此外,他几乎敢肯定,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不可名状的”。但是,像他这样的人说出这样的观念,听起来可一点儿也不聪明。
虽然,我很清楚与一个始终生活在阳光里,并且安于现状的传统人士进行这些充满想象力的抽象争论是徒劳无功的;可是,我们身边的某些东西触动了我,让我变得比平时更加热衷争辩。那些崩塌的板岩墓碑,那些年长而可畏的森林树木,还有这座铺展在我们周围、一直被女巫侵扰着的古老小镇里的那些历史悠久的屋顶,全都一同鼓舞着我的精神,敦促我继续捍卫自己的工作;而我很快便将自己的主旨推进到了对手的领地。事实上,想要展开一次还击并不困难,因为我知道乔尔·曼顿实际上对许多老妇人口中的迷信思想——甚至是一些早已被那些久经世故的人所抛弃的观念——半信半疑;他相信那些身在远方的垂死之人会突然闪现,相信过去的先人会在那些曾映照过他们完整一生的窗户玻璃上留下自己的痕迹。为了让这些乡村老妪的耳语传闻变得更加可信,我此刻强调了另一个观念,坚称地球上存在某些幽灵般的东西——它们与相对应的物质实体是分离的,却同时又从属于其对应的物质实体。这个观点主张我们可以相信这世界上存在着某些超越了一切寻常概念的奇异现象;因为如果一个死人能够将某些清晰可见,甚至可以触碰的自身形象传送到半个地球之外,或是将这些形象延续数个世纪之久,那么怀疑那些荒废宅邸里充满了奇异而又拥有知觉的事物,怀疑古老的墓园里拥挤着世代遗留下来、没有形体的智慧存在,又如何能算得上是荒谬可笑的事情呢?此外,既然灵魂为了让自己显灵能够不受任何物理法则的限制,那么凭着直觉去想象那些活着的死物所具备的模样——或者完全没有形状——又怎么能算得上是过分夸张呢?而且,对于那些观察它们的旁人来说,这些模样肯定是完全地、让人毛骨悚然地“不可名状”。同时,我怀着些许热情向自己的朋友担保,那些反映了此类主题的迷信“常识”仅仅是人们在缺乏想象力或者心智不够灵活时导致的愚蠢结果。
暮色渐渐逼近,但我们都没有停止讨论的念头。曼顿似乎对我的观点不屑一顾,同时也对自己的立场深信不疑——这无疑也是他为何能成为一位优秀教师的原因——他迫切地想要驳斥这些说法;而我却太过相信自己的立场,害怕被人击败,因此也不愿意停止回击。最终,夜幕降临,远方的一些窗户里开始隐约地闪现出灯火的光亮,但我们却没有动。我们在坟墓上寻到的坐处非常舒适,而且我也知道自己那位沉闷乏味的朋友肯定不会介意身后不远处那座根基松动的古老砖墙建筑上如同洞穴般的裂缝,更不会在意那座夹在我们与最近的光亮道路之间摇摇欲坠、早已荒废的十七世纪老宅中包藏的纯粹黑暗。于是,在黑暗中,在那座靠近荒废宅邸、早已开裂的坟墓上,我们谈到了“不可名状之物”。在朋友结束了对我的讥讽之后,我提起了那个最遭他嘲笑的故事,并且向他讲起了那些隐藏在这个故事之后的恐怖证据。
我的故事名叫《阁楼的窗户》,它被刊登在1922年1月的《耳语》上。在许多地方,尤其是美国南部与太平洋沿岸地区,书商们甚至会因为那些傻瓜懦夫的抱怨而特意将那期杂志从书摊上撤下来;但是在新英格兰,它却并没有引起轰动,人们只会为我的夸张叙述耸耸肩膀,不以为意。他们断言,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那个东西根本不可能存在;而这个故事仅仅是另一个疯狂的村野传说而已。当年容易受骗的科顿·马瑟牧师也曾愚蠢地将类似的传说编写进了他那本内容混乱的《基督徒在美洲的光辉事迹》中,然而这些传说缺乏根据和验证,他甚至都没敢将这桩可怖事件所发生的具体地点写下来。而我根据这些零星的古老神秘故事发挥创作时所用的手法也拙劣得让人无法忍受——完全是一个反复无常、观念抽象的三流作家才具有的文笔。马瑟牧师的确曾提到了那个东西出生时的情况,但是除了一些卑劣而又哗众取宠的人之外,没有人相信故事里的其他内容——例如,它后来长大了,并且会在晚上透过窗户望着房间里的人们;它的精神与肉体都隐匿在某座房屋的阁楼里;而数个世纪后的某一天,某个人看到了它出现在窗户边的模样,结果由于无法描述它的样子最后吓得连头发都变白了。所有这些桥段都是无法忍受的垃圾,就连我的朋友曼顿也都毫不犹豫地坚持这一点。于是,我告诉他自己曾找到过一本写于1706年到1723年间的古老日记,并且向他讲述了我在日记里发现的东西——这本日记是我在一堆家族文件中发现的,发现的地方距离我们坐着的位置不到一英里;同时我也告诉他,在我的家族里,的确有一位祖先的胸口上曾存在着日记里描述过的伤疤。此外,我还告诉他,其他人也对那一地区充满恐惧,而且这里世代流传着许多传说;甚至有毫无虚构的记录显示,在1793年的时候,曾有一个男孩进入了某座废弃的房屋,想要去检查一些可能存在的蛛丝马迹,最后却发疯了。
这是件非常怪异的事情——也难怪那些敏感的学者们在谈到清教徒时期的马萨诸塞州时总会不寒而栗。几乎没有人知道在当时那副表象之下还暗涌着些什么——虽然鲜为人知,可像是这样阴森可怖的溃烂脓疮却会不时地在某些可怖片段中腐败地冒着气泡,翻滚上来。对巫术的恐惧像是一道可怕的光线,照在了人们那被镇压的脑海里翻滚搅动的思绪上,但即便如此,这也不过是些细碎琐事。那时没有美丽;没有自由——现在的人能够从建筑风格、家传遗物以及那些讲述狭隘神圣观念的恶毒布道中清晰地察觉到这些束缚。可是,在这件生锈的铁束衣中潜伏着胡言乱语的骇人恐怖、堕落扭曲与邪魔崇拜。事实上,这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不可名状”的典范了。
任何人都不应该在入夜之后阅读科顿·马瑟所著的第六本书。在这册邪恶可憎的古籍中,科顿·马瑟丝毫没有委婉含蓄的意思,而是公然地诅咒起来。他的语气如同一个犹太人先知一般严苛,同时又简洁镇定得后人无可企及。他提到那头野兽的诞生,那个更像野兽而不是人的东西——那个长着一只污浊眼睛的东西;同时,他还宣称如果那些总是高声尖叫、酒醉不醒的可怜人有这样一只眼睛的话,肯定就会被其他人绞死。他只敢写下这些东西。至于后来发生的事情,书里都没有一点暗示。也许,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者,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却不敢将它们写下来。有些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没有人敢将它们说出来——他们常常悄声谈论某座房屋里有一扇挂着锁的大门通往阁楼的楼梯。那处房产属于一个膝下无子、生意破产而且深陷痛苦的老人,他曾在一座人们刻意回避的坟墓边竖起了一块空白的板岩墓碑。但是没有任何公开的线索显示他们为何要谈论这些东西,然而或许有人能追溯出足够的含糊传说,而所得到的真相足够让胆小的人血液冻结。
而我发现的那本先祖流传下来的日记记录了一切;那些悄声谈论的暗喻,还有那些鬼祟而含混的传说。那些传说提到人们会在窗户边看见一些长着一只浑浊眼睛的东西出现在夜色里,或是出现在靠近树林的荒废草地上。曾经那东西在一条阴暗的山谷小道上袭击了我的祖先,并在他的胸口上留下了犄角抵撞的伤痕,还在他的背上留下了像是猿猴爪子造成的抓伤;而当人们从那东西踩踏过的尘土中寻找足迹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一些混杂的痕迹——其中有些像是裂开的蹄子,而另一些则隐约地像是类人猿的掌爪。还有个邮递员说他在黎明前月光稀疏暗淡的那段时间里,看见一位老人在草甸山上追逐、呼喊着一个可怖地大步行进、难以形容之物,而且有很多人相信他。1710年的一个夜晚,某个膝下无子、早已破产的老头被葬在了自家房子后面的墓穴里——就在那座空白的板岩墓碑附近。很显然,就在这个时候,一些奇怪的传说跟着流传了起来。他们从未打开通向阁楼的大门,而是将整座房子搁在那里。人们畏惧那座房子,将它完全荒置废弃了。有时那里面会传出一些声响,人们便会开始窃窃私语、战栗发抖;并且由衷地希望那只锁着阁楼房门的锁足够结实。后来,牧师公馆里发生了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没有人生还,甚至没有留下一具完整的尸体,于是人们放弃了希望。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传说逐渐蒙上了一层鬼怪的色彩——我觉得那东西,如果它是个活物的话,肯定已经死了。但关于过去的记忆却依旧令人毛骨悚然地徘徊不去——它如此隐秘,反而更加让人觉得阴森恐怖。
在我叙述这些事情的时候,我的朋友曼顿逐渐安静了下来。我意识到自己的叙述打动了他。当我停顿下来的时候,他并没有报以嘲笑,而是极其严肃地询问起了那个在1793年发疯的男孩——他可能也是我小说中主角的原型。我补充说这个孩子的确值得注意,并且向朋友讲述了那个孩子为什么会走进那座早已荒废而且被人们刻意回避的房屋——因为他相信窗户上会滞留一些难以察觉的影像,而这些影像就映射着那些曾在玻璃前坐过的人们。因此男孩爬上那座可怕的阁楼,想去看一看里面的窗户,因为有些传说称人们看见那扇窗户后面有东西,但他最后却发狂一般尖叫着从里面跑了出来。
当我讲述这一段往事的时候,曼顿依旧保持着若有所思的模样,但仍渐渐恢复到了他仔细分析时的那副神情。为了能继续讨论下去,他勉强承认世界上的确存在着某些不同寻常的怪物;但他同时也提醒我,即便是自然界中最为病态扭曲的产物也并不是“不可名状”的,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通过科学系统的方法进行描述的。我对他清晰的思路与固执的坚持表示钦佩,并且继续补充了一些我从年岁已高的长者们那里收集到的更进一步的发现。我坦白地告诉他,这些后来流传开的鬼怪传说与某些比任何生物更加骇人的幽灵有关。这些幽灵有着野兽般的模样,偶尔清晰可见,偶尔却只能通过触碰感知它们的存在。它们漂浮在无月的夜空之中,侵扰那栋古老的房子,侵扰房子后面的坟墓,也侵扰着那座位于房子附近、有着无字墓碑与新芽树苗的墓园。正如未经证实的民间故事所讲述的一样,不论这些幽灵是否真的抵撞——或是扼死过——任何人,它们都带来了一种强烈而持久的影像;最近的两代人早已忘记了大部分与之相关的故事——或许是因为没有多少人再去思索这些事情了——但是那些非常年长的当地人却依旧对这些幽灵怀有模糊的恐惧情绪。然而,从艺术的角度来考虑,如果人类心智所投射的灵体被怪诞地扭曲了,那么我们该怎么样用清晰的叙述来表达——或者描述——这种由恶毒与混乱的扭曲所创造的、如同膨胀的恶毒云雾一样的幽灵呢?它本身就是一种对于自然的病态亵渎。再进一步,倘若一个已经死了的、噩梦般的杂种怪物用它的大脑投射出了它的灵体,老实说,这样如同云雾般的恐怖不正是完美的、令人惊声尖叫的不可名状么?
时间已经非常晚了。一只安静得不可思议的蝙蝠擦过了我的身旁,而我相信它也碰到了曼顿,因为虽然我看不见他,但我觉得他抬起了自己的胳膊。不久,他说话了。
“可是,那座有着阁楼窗户的房子依旧荒废着,现在正耸立在某个地方?”
“是的,”我回答说,“我见过那地方。”
“你在那里发现任何东西了吗——在阁楼里,或是别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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