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奇·赞之曲(1/2)
the ic of erich zann
本文创作于1921年12月,最初发表在1922年3月刊的《全国业余作家刊物》上。洛夫克拉夫特本人非常喜欢这个故事,这也是他创作过的唯一一个发生在法国的故事。文中所提到的“奥斯尔路”中的“奥斯尔”实际上是个法语词,意思是“在门槛上”。
1925年5月《诡丽幻谭》中的插画。
我非常仔细地查阅了这座城市的各版地图,却再也没能发现奥斯尔路。我知道地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化,所以我不仅翻阅了现在的地图,更深入地挖掘了这个城市的古老过去,并且亲自考察了任何与那条我所知道的奥斯尔路有可能吻合的街道——不论它现在叫什么名字。可令我感到丢脸的是,不论我如何努力寻找,我都找不到那座房子,也找不到那条街道,甚至都找不到那个地方。可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这个在大学里学习玄学的穷学生曾在那里偷听过埃里奇·赞演奏的乐曲。
脑中的记忆已经支离破碎,对此我从未否认;住在奥斯尔路的那段日子里,我的健康状况不论是生理状况还是心理状况,都糟糕透顶。我也记得自己没带任何一个熟人去过那里,虽然我认识的人也不多。但是,我仍然无法相信自己再也找不到那个地方的事实,因为那里距离学校不过半个小时的路程,而且有着与其他地方明显区别开来的古怪特征,任何去过那里的人都不会轻易忘掉。可即便如此,我从未遇见过任何一个见过奥斯尔路的人。
记忆中的奥斯尔路在一条黑色河流的对岸。那条河流的堤岸上全是砖石修建的陡峭仓库——上面有着若隐若现的窗户;河面上横跨着一条用暗色石材修建的笨重石桥。沿河的地方一直都笼罩在阴影里,仿佛附近工厂的浓烟永远地遮住了太阳一般。河水里也弥漫着我在任何地方都不曾闻过的邪恶臭味,这也许能让我在某一天重新找到那个地方,因为只要再遇到那股味道,我就肯定能立刻认出来。在桥的那一边都是些狭窄的鹅卵石街道,上面铺设着铁轨;再过去一点是一段上坡,起先很平缓,但是快到奥斯尔路的时候却变得不可思议的陡峭起来。
我从未见过哪条路像是奥斯尔路这般狭窄与陡峭。它几乎就像是一面绝壁,任何交通工具都无法在上面行驶。在有些地方,它甚至是由几段阶梯连接而成的。在斜坡顶端,整条街道的尽头耸立着一堵爬满了常青藤的高墙。街道的地面上铺砌着不规则的地砖,有时是石制的平板,有时是鹅卵石,而有时则是生长着顽强的灰绿色植被的裸露地面。街边的房子都非常高大,尖顶,年纪古老得不可思议,同时还疯狂地向前、向后以及向两侧倾斜着。偶尔会有隔街相对的两栋房屋全都向前倾过来,几乎要在街道上方相会,就仿佛是一座拱门一般;很显然,这些房屋遮挡住了大部分照向街道上的光线。此外,还有几架天桥从头顶悬跨而过,连接着街道两侧的房屋。
那条街上的居民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起先我以为他们全都悄无声息而又沉默寡言,但后来我认为他们应该全都非常非常衰老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搬到这条街上居住的,但当我搬过去的时候,有些身不由己。我曾经在许多穷困的地方居住过,而且总是因为钱的问题被赶走;直到最后,我找到了中风的布兰多特名下那栋位于奥斯尔路上行将倾塌的房子。从街道的顶端数起,它是第三栋房子,同时也是那一带最高的房子。
我的房间位于第五层楼上,由于房子几乎是空的,所以我的房间便成了第五层楼上唯一有人居住的房间。在我刚到的那天晚上,我听到头顶上尖尖的阁楼里传来了奇怪的音乐。第二天,我向老布兰多特问起这件事情时,他告诉我那是一个年老的德国低音提琴手在演奏。他是个奇怪的哑巴,签名的时候总是用埃里奇·赞这个名字。他每晚都在一个廉价剧院的管弦乐队里演出。老布兰多特补充说,赞因为希望从剧院里回来后能继续演奏才选择了那间位于高处、孤立隔绝的阁楼。这间阁楼的山墙上有一扇窗户,那是这条街上唯一一处能够越过坡道尽头的高墙、俯瞰见墙后景色的地方。
从此之后,我每天晚上都能听见赞的演出。虽然这一直让我无法入睡,但他音乐里透出来的离奇与怪诞却始终在我心里萦绕不去。我对艺术一无所知,却仍能肯定他所演奏的和弦与我以往听过的音乐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因此,我觉得他是个具有非常独特天赋的作曲家。我越是听他的演奏就越是入迷,直到一周之后,我决定去认识认识这位老人。
一天晚上,当他从剧院里回来时,我在走廊里截住了他,告诉他我想进一步了解他,并且在他演奏时陪伴在他左右。他是个矮小、瘦削、有些驼背的人,穿着寒酸的衣服,头几乎完全秃了,还有着一双蓝色的眼睛和一张怪异的、有些像是萨特的脸孔。刚开始的时候,我的话似乎激怒、惊吓到了他,但是我明显直白的友善最终感动了他;赞不情愿地示意我跟着他,一同爬上那座黑暗、摇晃、吱呀作响的阁楼。这座陡峭的人字形阁楼上有两间房间,他的房间位于西侧。这间房间很大,同时由于它极端简陋而且疏于管理,所以看起来显得更加宽敞。房间里只有一张狭窄的铁床架,一只邋遢的脸盆架,一张小桌子,一张大书架,一只铁乐谱架,以及三把老式的椅子。盖在乐器上的防尘布胡乱地堆在地上。墙上都是裸露出来的木板,甚至可能从来就没刮过石膏;厚厚的灰尘和蜘蛛网让这地方看起来更加荒凉,更加不适居住。埃里奇·赞的美妙世界显然都藏在某些遥远的想象世界里。
在示意我坐下后,哑巴关上了门,插上了巨大的木制门闩,然后点亮了一只蜡烛,用来弥补他随身携带的那只蜡烛所散发的微弱光芒。接着,他将虫蛀过的盖布从低音提琴上挪开,拿起了低音提琴,以尽可能舒适的方式坐下来。他没有使用乐谱架,凭着记忆开始演奏。接下来一个多小时里,我沉浸在那种我从未听过的旋律中;那肯定是他创作的旋律。让我这样对音乐并不精通的人来准确描述它的特征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那是一种赋格曲,中间夹杂着不断重复、极具迷惑力的章节。但对我来说这里面显然缺少了某些东西——在其他时候里,我待在下方自己房间时,曾听到过一些更奇异的曲调。
我记得那些让人难以忘怀的曲调,那就仿佛是经常在对着我哼唱,或对着我模模糊糊地吹着口哨一般,所以当演奏者最后放下琴弓时,我便询问他是否能演奏一些这样的曲调。当我这样要求时,埃里奇·赞那张满是皱纹、仿佛萨特般的脸上失去了他在演奏时一直表现出的厌烦与平静,并且似乎流露出了那种我刚开始向他搭讪时所表现出的、混合着生气与害怕的奇怪神情。有一会儿,考虑到老年人多少会有些反复无常的情绪,我想要说服他继续演奏;甚至试着用口哨吹出一小段过去夜间曾听到过的旋律,好让他从那种古怪的情绪里清醒过来。但我很快便放弃了这个打算;因为当那个哑巴音乐家认出那哨音后,他的脸突然扭曲起来,流露出一种完全分辨不出是喜是怒的神情。同时他修长而又瘦骨嶙峋的冰凉右手堵住了我的嘴,止住了我粗劣的模仿。然后,他表现出了更加古怪的举动。他仿佛受了惊吓般瞥了一眼唯一一扇被窗帘遮着的窗户,像是害怕会有什么东西从那里闯进来一般——这一瞥实在荒唐可笑,因为这座阁楼矗立在高处,即便通过毗邻的屋顶也无法抵达,而那扇窗户是这条街上的最高处,看门人曾对我说过,只有在那里才可以看到坡顶高墙的另一边。
老人的一瞥让我想起了布兰多特的话。某些变化无常的念头让我突然想要到窗户那里去看一眼,看看位于山顶另一侧的景象——那幅由城市灯火与月光照亮的屋顶所组成的、令人目眩的广阔景色。要知道,所有居住在奥斯尔路上的居民里,只有这个乖张执拗的音乐家才能看到那幅景色。于是我走向了窗户,想要拨开那些难以描述的帘子。接着,那个哑巴房客像是受惊般地暴怒了起来,甚至要比之先前来得更加强烈。这一回,他一面把头扭向门边,一面神经质地用两只手努力将我拖向那边。这时,我开始彻底地讨厌起房间的主人来。我命令他放开我,并告诉他我立刻就离开。于是,他松开了抓着我的双手。看到我的厌恶与冒犯,他自己的愤怒似乎渐渐平息下来。接着他再次握紧了松开的手,迫使我坐回到一张椅子上,但这次却要友好、礼貌得多;然后,他带着一脸渴望的神情,绕过了脏乱的桌子。在那里,他拿着一根铅笔,用外国人才有的生硬法语写了许多东西。
他最后交给我的纸条是在请求我的忍耐与谅解。赞声称自己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很孤独,同时他的音乐以及其他一些东西所带来某些奇特的恐惧与精神错乱也一直困扰着他。他很高兴我愿意倾听他的音乐,并且希望我常来拜访,不要介意他的古怪举动。可是,他也声明自己不愿向其他人演奏那些怪异的和弦,甚至不愿意让其他人再听到这些东西;此外他还不愿意其他人碰他房间里的任何东西。在大厅会面之前,他并不知道我在自己的房间里也能听到他的演奏,所以他问我是否可以与布兰多特商量一下,搬到位置较低一些、不会听到他夜间演奏的房间里去。他甚至在纸条上写明,他愿意垫付房租上的差价。
当我坐着开始解读这些糟糕透顶的法语时,我渐渐地对这个老人多了几分宽容。他和我一样,也饱受着身体和精神痛苦的折磨;我的形而上学研究教导我要仁慈、和蔼。这时,在一片寂静中,一些细碎的声音从窗户外传了进来——那肯定是百叶窗在夜风中刮擦时发出的声音,出于某些难以解释的原因,这让我几乎和埃里奇·赞一样惊跳起来。接着,我阅读完了剩下的部分,与房间的主人握了握手,然后像是一对朋友一般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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