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外而来(2/2)
“听我说,这个东西制造的那种波动正在唤醒我们身体里沉睡的数千种感官。这些感官是亘古以来,我们从一些分散的原子进化到人类有机体的这一进化历程里继承下来的。我已经看到了真相,而现在我试着将它展现给你。想知道那看起来像是什么样子吗?我会告诉你的。”这时蒂林哈斯特直接正对着我坐了下来,吹灭了蜡烛,用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盯着我的眼睛。“你现有的感官——我猜最先是耳朵——会得到许多模糊的感觉,因为它们与那些沉睡的感官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然后才会轮到其他的感官。你已经听说过松果体了吧?我要大声嘲笑那些肤浅的内分泌学家,还有和他们一路的那些容易上当、一副暴发户嘴脸的弗洛伊德主义者。我已经发现了,松果体在诸多感官中是非常重要的。它最后能产生类似视力的感觉,并为大脑传输可见的图案。如果你是个普通人,这样你就能了解到它的大部分情况……我是说了解来自‘外面’的信息。”
“这是你获得它大部分的方法……我是说得到大部分来自外面的迹象。”
我看着这间有着倾斜的南面墙壁、空旷的巨大房间。此刻,一些寻常眼睛无法看见的光线昏暗地点亮了这里。远处的墙角里全是阴影,而整个地方都呈现出一种朦胧的虚幻感。这种不真实的感觉模糊了房间的本来面目,并将想象引向象征和幻影的方向。在再次开口前,蒂林哈斯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渐渐开始幻想着自己正置身于某些巨大且难以置信的神庙之中。这些神庙里供奉着某些已经消失许久的神明;或是置身在某些模糊的巨大建筑之中,在那里不计其数的黑色巨型石柱从一片潮湿的石板上拔地而起,直达我视野之外云雾缭绕的高处。有一会儿,这些图像变得栩栩如生,但这一切渐渐让路给一个更加恐怖的感觉:那是一种置身在既听不见也看不见、无穷无尽的空间里所感受到的那种完全、绝对的孤寂。那里看起来是一片虚空、什么也没有,而我却感觉到一种孩子般的恐惧。这股恐惧迫使我从口袋里抽出那把一直带在身边的转轮手枪——自从那夜在东普罗维登斯被打劫后我就保持这个习惯。这时,在远方那最遥远的地方,某种声音轻柔地滑进了现实。那声音轻微地震颤着、无比的模糊,却明白无误地带着音乐的韵律。但这声音却蕴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疯狂特质。就是这种疯狂的特质使得那音乐带来的冲击对我来说更像一种施加在全身上下的轻微的折磨。那种感觉就像是突然听到有人在刮擦毛玻璃。与此同时,四周渐渐出现了某种像是寒冷气流的东西。这种感觉显然是从那遥远声音的方向传过来的。当我屏息等待的时候,我意识到那声音和风正在逐渐加强。这些感觉给了我一种古怪的想法——好像我被绑在铁轨上,一辆逐渐靠近的巨大火车头马上就要碾过来了。我开始对蒂林哈斯特说话,而当我这么做的时候,那些不同寻常的感觉突然消失了。我却只能看见坐在我对面的那个男人,只能看见那泛着微光的机器,还有这个昏暗的公寓。我发现自己几乎下意识地拔出了那柄转轮手枪,而蒂林哈斯特冷淡地对着它咧嘴嘲笑。但从他的表情来看,我肯定他所看到、听到的就算不会更多也至少和我所经历的一样多。我低声向他讲述我所经历的事情,而他则让我继续尽可能地保持安静和敏感。
“不要动。”他警告道,“因为在这些光线里,就像我们能看到那些一样,我们也能够被看到。我已经说过仆人们已经离开了,但我没有告诉你他们是怎么离开的。那个头脑迟钝的管家厄普代克夫人,就在我警告过她之后,她还是打开了楼下的电灯。然后那些线路开始共振。那一定可怕极了,尽管我是在另一个角度上看到、听到这一切的,但我在这上面都能听到她的尖叫。再后来,在房子各个地方发现的那些空空如也的衣服堆也够吓人的了。厄普代克夫人的衣服就在大厅的电灯开关附近,所以我才知道她当时干了什么。它捉住了他们。但是,只要我们不移动,我们就非常安全。记住!我们在和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世界打交道,而在那里我们几乎无依无靠……所以,别动!”
他所揭示的事情以及突然接到的命令混合成一种强烈的震惊,使得我陷入了一种肢体麻痹的状态。而在我的恐惧中,我的脑海里再次向那些感觉——那些蒂林哈斯特口里所谓的“外面”传来的感觉敞开了大门。此刻我进入了一个声音与运动变化组成的混乱漩涡里,令人困惑的图案出现在我眼前。我能看见这间阁楼那模糊不清的轮廓。但在空间中的某些位置上,似乎有一段由无法辨识的形状或云雾组成的翻滚沸腾的圆柱。这圆柱从我右边、头顶上的某个位置穿透了固体的屋顶,延伸向空中。这时,就像原来的感觉一样,我瞥见了那座神庙。但这一次,那些耸立石柱进入了一片由光芒组成的飘渺虚无的海洋里。自那光海里发出一道足以令人目盲的光束,沿着我早前看到的那个云雾缭绕的圆柱所在的路径照射下来。在那个景象之后,所有的一切几乎都变成了万花筒。在一大堆景象、声音以及无法确定的感官感觉所组成的混乱中,我感觉自己好像要被瓦解,或者以某种方式失去自己应有的固态形体一般。我一直都对一个明确而清晰的瞬间记忆犹新:那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了一片奇怪的夜空,那天空里充满了旋转着的闪光球体。当这幅景象退却消失之后,我看见了由无数发散着光芒的恒星所组成的星座或是银河。这银河或星座有着一个固定的形状,那正是一副扭曲了的克劳福德·蒂林哈斯特的脸孔。在另一个时候,我感觉到某些有生命的巨大物体擦过我的身边,甚至偶尔走过或者飘过我那本应该是固态的躯体。我觉得我看见蒂林哈斯特正看着它们,就好像他那受过更好训练的感官能直接看得见它们的形象。我想起他曾说过的松果体,不由得好奇他透过这种奇异的“眼睛”究竟看到了什么。
突然之间,我获得了一种更加广阔的视野。在那片光影交织的混乱之上出现了另一幅图案,虽然模糊,但却能持久存在且保持稳定。那景象的确在某些方面有些熟悉。因为视野中所有那些不同寻常的部分全叠加在那些寻常见到的、地球的景象之上。那就好像是坐在剧院里,看着电影投影到一块事先绘画过的银幕上一般。我能看见阁楼里的实验室,能看见那台电子仪器,也能看见坐在我对面的克劳福德·蒂林哈斯特那副难看的模样。但是所有那些未被我熟悉的事物所占据的空间里,没有哪怕一小点儿是空的。无数无可名状的形状,不论是否是活的,都以一种令人厌恶的无序状态混杂在一起,而在每一个我所熟悉的事物周围全都是无数怪异而陌生的存在。那就像是所有我所熟悉的事物全都进入了一个由其他陌生事物构成的世界,或者反之。最初出现的那些活动着的东西都是漆黑的、水母般的怪物,它们随着那机器所传出的震动一同松软无力地抖动着。而现在,它们的数目已经多得令人厌恶。我恐怖地看着它们重叠。它们是半流体的,有能力穿越彼此,也有能力穿越那些我们平常认为是固体的东西。这些东西永不停歇,但似乎永远都怀着某些险恶的目的漂浮在附近。有时,它们似乎在吞噬彼此。那些攻击者会突然冲向它的猎物,并在顷刻间将后者从我的视野中消除抹去。我战栗地意识到我可能知道那些不幸的仆人是如何从这个世界里消失的了。而即便当我努力去观察这个一直存在于我们身边、原本无法看见、现在却以新的方式展现在我眼前的世界的其他性质时,我始终无法将它们排除在我脑海之外。但蒂林哈斯特却一直注视着我,并开始对我说话。
“你看见它们了?你看见它们了?你看见那些在你附近漂浮,砰然下落,穿越你一生的每个动作的那些东西了吗?你看见那些人们认为只有纯粹空气和蓝色天空里存在的生物了吗?难道我没有成功地打破障碍吗?难道我没有向你展现那些任何活人都从未目睹过的世界吗?”我听着他的尖笑穿越那些可怖的混沌,看着他那张疯狂的脸令人厌恶地挤到了我的脸前。他的眼窝变成了燃烧着火焰的深渊,它们死死地盯着我,包含着在我看来仿佛是势不可挡的憎恨。而那台机器却仍可憎地嗡嗡作响。
“你以为这些胡乱挣扎着的东西让那些仆人消失了?蠢材,它们是无害的!但那些仆人的确消失了,不是吗?你曾经试图阻止我,你曾在我需要每丝每毫鼓励的时候阻碍我,你害怕那宇宙的真相。你这该死的懦夫,但我已经抓住你了!究竟是什么将那些仆人从这个世界抹掉了?究竟是什么使得他们尖叫得如此大声呢?……不知道是吗?你很快就会一清二楚了。看着我——听清楚我要说的——你以为真的有时间和光亮一类的东西吗?你想象过那些比如形状或物质一类的东西吗?让我来告诉你,我曾深入你那小脑瓜无法想象的深渊。我曾看见那无限的边界之外的世界,我曾召来那从群星而来的恶魔……我曾驾驭着那些从一个世界来到另一个世界散播死亡和疯狂的暗影……空间属于我,你听见了吗?那些东西正在追猎我——那些吞噬和瓦解的东西——但我知道如何避开它们。是你,它们得到的将会是你!就像它们得到那些仆人一样……激动人心吧,我亲爱的先生?我曾告诉你移动是很危险的,我告诉你别动,这是在拯救你——拯救你去看到更多的景象,让你能更多地听我所要说的话。如果你动一动,它们在老早以前就已经抓住你了。不要担心,它们不会伤害你,它们没有伤害那些仆人——那些可怜的混蛋只是因为看到了那些东西才叫得如此大声的。我的宠物们并不漂亮,因为它们来自一些审美标准……完全不同的地方。但我向你保证,蜕变不会让你感到丝毫疼痛——但我想让你见见它们。我几乎就能看见它们了,但我知道该如何停止。你不是很好奇吗?我一直都知道你算不上一个科学家。颤抖吧!哈,带着焦虑颤抖着去看那我所发现的终极事物吧!为什么你不动一动呢?这个时候?试试看?好吧,不用紧张,我的朋友,因为它们已经来了……看呐,看呐,诅咒你,看啊……它就在你的左肩上……”
接下来的我所需要叙述的就十分简短了,而且可能与你从报纸上读到的记述别无二致。警察听到从老蒂林哈斯特的房子里传出一声枪响,并在那里发现了我们——蒂林哈斯特已经死了,而我也不省人事。他们逮捕了我,因为当时那把转轮手枪正在我手上,但三个小时后他们又释放了我。因为他们发现蒂林哈斯特死于中风,而我那一枪直接射向了那台有害的机器。那时那台机器正无药可救地散落在实验室的地板上。我没有透露太多我所看见的东西,因为我怕法医会怀疑;但根据我含糊给出的叙述,医生仍旧认为我,毫无疑问地,被那个嗜杀且怀恨在心的疯子催眠了。
我希望我能相信医生的话。如今我不得不去想象,去琢磨我四周的空气和头顶的蓝天。如果我能打消这些念头,那将对我紧张不安的神经大有裨益。可我从未觉得自己是一人独处,也从未感到轻松过。有时,即使在我困倦的时候,一种被追踪的、令我毛骨悚然的感觉仍会带着彻骨的寒意向我袭来。而我之所以无法相信心理医生的解释,完全是因为一个简单的事实——警方声称那些仆人们是被克劳福德·蒂林哈斯特残忍地谋杀了,可是他们的尸体却从未被人发现过。
(竹子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