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殿(1/2)
the teple
本篇小说是洛夫克拉夫特早期创作中最长的一篇,大约写于1920年夏天,约在8月20日左右完稿,这一天也是洛夫克拉夫特的三十岁生日。小说中有对德国军人很明显的讽刺,也有对超自然现象的大量描述,对故事的叙述者是如何逐渐变疯的过程也描述得很有感染力。本篇小说是洛夫克拉夫特第一篇没有发表在业余杂志上的小说,几年后的1925年9月,《诡丽幻谭》发表了这篇作品。
犹卡坦半岛海岸上发现的手稿
1917年8月20日,我,也就是卡尔·海因里希,阿尔特贝格—埃伦施泰因伯爵,德意志帝国海军少校兼“u-29”潜艇的艇长,现将这个漂流瓶及里面的笔记投入大西洋中。我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具体位置,只知道大约是在北纬20度,西经35度左右。我的潜艇出了故障,搁浅在大西洋海底的这个位置了。我把笔记装进漂流瓶扔向大海,因为现在我周围的环境极其恶劣:不仅仅是因为u-29潜艇受到了致命的损坏,还有我作为德国人那钢铁般坚强的意志也遭到了灾难性的打击。
6月18日下午,我方通过无线电向当时正在驶往基尔港的“u-61号”潜艇报告,我艇击沉了一艘从纽约开往利物浦的“胜利号”货轮,位置在北纬45度16分,西经28度34分的海域。为了给海军部留下好看的纪录片,我们先让“胜利号”上的船员乘坐救生艇离开一段距离,然后再进行拍摄。“胜利号”船头先沉,船尾高高地扬出海面,然后垂直地沉没了。我艇的摄像机捕捉到了每一个细节,我甚至觉得把这么好的影片送到柏林去都有些可惜了。完成拍摄后,我艇用炮击沉了那些救生艇,然后潜回水中。
到了日落时分,我们的潜艇再次浮上海面,并在甲板上发现了一名船员的尸体,他的双手用一种奇怪的方式紧紧地握着栏杆。这名可怜的船员很年轻,有着一头黑发,非常英俊。他可能是意大利人或希腊人,一定是“胜利号”的船员。很显然,当“胜利号”被击沉时,他一定是想要到我们的潜艇上避难,可结果是给英国人挑起的这场非正义侵略战争增添了又一个牺牲品。我们的人将他的尸体搜了个遍,想找找他身上有没有什么值钱的纪念品,结果在他上衣的口袋里找出了一个形状很特别的象牙雕像,那是一位年轻人的头像,头上还戴着桂冠。我的同僚——海军上尉克伦策先生认为这个雕像年代久远,非常具有艺术价值,于是就从水兵手中抢了过来,据为己有。我和克伦策上尉都认为,一个普通的水兵可不配拥有这样的瑰宝。
我们要把尸体扔出潜艇时发生的两件事,在船员中引发了严重的骚乱。其中一件事是,本来那具尸体的眼睛是闭着的,然而,很多士兵都产生了幻觉,觉得就在那具尸体被掰开紧握栏杆的手时眼睛突然睁开了,死死地盯向正在弓着腰拽他的两名水兵——施密特和齐默——眼神里似乎还带着嘲笑。另一件事是,年长的水手长穆勒——一个迷信的阿尔萨斯下等人,情绪激动地喊着,发誓他看到了那具尸体被投入海中之后稍微下沉了一些便张开四肢,并且快速地游向了南方。克伦策和我才不会相信这些下等人的痴言妄语,于是严厉地训斥了那些受到蛊惑的船员,尤其是老穆勒。
然而从第二天开始,麻烦就接二连三地出现了。先是有一部分船员出现了身体不适的状况。我觉得他们显然是被漫长的航程搞得神经太过紧张,因此总是噩梦不断。他们中的部分人甚至变得神情呆滞,茫然迟钝。在确认了他们不是装病后,我免除了他们的工作。接着海上又恶浪滔天,于是我们决定将潜艇下降至海流相对平稳的深度。下降后的情况还算安稳,然而我们却遇上了一股令人困惑的向南流去的洋流,因为这股洋流在海图上根本不存在。病患的呻吟声简直太让人心烦了,鉴于他们至少没有影响到其他水兵的士气,我们便没有采取极端措施对付他们。我们的计划是一直在目前的位置停留,随时听从纽约方面的特工发来的情报,准备拦截“达契亚号”班轮。
到了傍晚,我们将潜艇上升至海面,发现风浪已经没有那么猛烈了。在北方的水平线上,我们发现了“达契亚号”的烟囱冒出的烟,不过借助相当长的距离和潜艇随时升降的优势,我方的安全是足以保证的。其实让我们更加感到担忧的,是水手长老穆勒说的那些痴言妄语,随着夜幕降临,他变得愈发疯狂,进入了一种孩子般幼稚又烦人的状态之中。他嘴里一刻不停地描述着自己的幻觉,说他看到了很多尸体漂在海底的舷窗外,那些尸体都死死地盯着他。他还说那些被水泡胀了的尸体中有一部分是我德意志海军在辉煌战果中战死的士兵,而这些尸体全都由我们昨天发现并扔进海里的年轻人带领。他说的这些话简直太反常、太可怕了,我下令将穆勒铐起来,并对他处以鞭刑。其他士兵看到老穆勒受到这么重的处罚都很不高兴,但是我仍然坚持认为整顿军纪是十分必要的。齐默代表众水兵向我请愿,要求将那枚不祥的象牙雕像扔进大海,我拒绝了。
到了6月20日,博姆和施密特两名水兵在前一天就已经病了,现在病情迅速恶化,已经彻底陷入疯狂的状态。我很后悔在我的官兵里面没有配军医,这都怪我过去的成见,认为德国人的金贵身躯不可冒犯。可是这两个人不停念叨着可怕的诅咒,极大地触犯了军纪,所以我就对他们实施了最严厉的处罚。船员们无疑对此感到非常不满,但这一措施却让老穆勒得以平静下来,后来他就再也没有给我们带来任何麻烦。鉴于他的良好表现,到了晚上的时候,我就下令将他释放,然后他就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去了。
在接下来的一周中,我们所有人的神经都极度紧张,密切地关注着“达契亚号”的情况。但是老穆勒和齐默却失踪了,这导致船上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大家都猜测他俩是因为忍受不了内心的恐惧感而自杀,但是谁也没有目睹他们俩跳船的经过。我倒是觉得摆脱了老穆勒挺开心,因为即使什么都不说,他的存在也会让大家感到不安,时时提醒大家那些诅咒。现在每个人都选择了沉默不语,仿佛是在试图掩饰内心的恐惧感。其实有很多人都病倒了,但是他们再也没敢引起骚动。克伦策上尉也因极度的紧张而变得十分焦虑,甚至为了一些琐碎的事情就大发雷霆——比方说不断有海豚聚集到我们的潜艇周围,以及那股在海图上找不到的向南方流动的洋流也愈发强势了。
最终,我们还是没有遇上“达契亚号”,失去了袭击的机会。然而这样的失误也没什么稀奇的。其实比起失望,我们更多的是感到高兴,因为这样一来我们的潜艇就可以返回威廉港了。6月28日午时,我们的潜艇转为东北方向,航行的过程一切正常,除了那些数量大得惊人的海豚一直跟随我们的潜艇。
然而就在午后两点,发生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轮机舱爆炸了!就在机器没有发生任何故障,工人们也没有玩忽职守的情况下,爆炸就毫无预警地发生了,整个船体都剧烈地摇晃起来。克伦策上尉立即赶往轮机舱,发现燃料箱和大部分机械都已被炸得粉碎,机械师拉贝和施奈德也当场死亡。情况一下子变得极为严峻,虽然化学空气再生器尚未受到爆炸的影响,并且只要压缩的空气和蓄电池还能保持正常,我们就能操纵潜艇下潜、上浮和开舱门,但潜艇已经没有动力向前推进或者改变航路了。如果我们派出救生艇寻求救援,就相当于将自己交到了敌军手中,而那些敌军对我们伟大的德意志民族一直怀有不合情理的怨恨。雪上加霜的是,我们的无线电也在击沉“胜利号”之后坏掉了,导致我们也无法向帝国海军的其他u型潜艇发出求救信号。
从6月28日爆炸事故发生,到7月2日的这段时间里,我们的潜艇一直顺着那条洋流向南方漂流,完全无计可施,也没有遇上任何船只。海豚们依然包围在我们的潜艇周围,毕竟我们已经漂流了相当长的一段距离,这些海豚还是一直跟着我们,真是令人惊讶。7月2日清晨,我们发现了一艘悬挂美国国旗的军舰,大家开始变得非常焦躁,都想赶紧投降。最后,克伦策上尉不得不枪毙了一名叫特劳伯的水兵,那是急于投降的人里最狂热的一个。他的死让大家在当时立刻安静了下来。我们趁美国军舰还没发现的时候,下潜躲开了。
7月3日下午,南方出现了一大群海鸟,海浪的起伏状况也透着不祥。我们将舱门关闭,打算静候事态发展,但是逐渐意识到我们只有两种选择,要么选择下潜,要么等着海浪将我们的潜艇吞噬。潜艇里的气压和电力都在递减,而且我们也想尽可能地避免大动作消耗机械能量。但是面对现在的处境,我们已经没有可以选择的余地了。我们的潜艇并没有下降到很深的位置,并且过了几个小时之后,海流的状况也趋于稳定,所以我们决定将潜艇上浮到海洋表面。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新的问题出现了:尽管我们已经尽全力进行操作,可是潜艇还是不按照我们希望的方向往上浮。所有人就这样被困在海里,也深陷于愈发强烈的恐惧之中。有人又开始嘀咕克伦策上尉的象牙雕像,但是看到他掏出手枪之后又马上闭嘴了。为了转移船员们的注意力,我们让他们尽量保持忙碌的状态,不停地修补遭到爆炸损坏的各种设备,尽管我们都知道这么做毫无意义。
克伦策上尉和我轮班,一人睡的时候另一人要保持清醒。7月4日早晨五点钟左右,当时正好轮到我睡觉,士兵们发生了暴动。除了我和克伦策上尉,潜艇上下只剩六名船员。那六只蠢猪以为我和克伦策上尉已经不行了,就突然暴动。暴动的由头便是我们拒绝向两前天遇上的美国军舰投降。他们的精神已经完全失常,口中不停地说着诅咒的话,肆意破坏着潜艇里的物品和仪器。他们咆哮的声音就像是野兽一样,不断地说着关于那个象牙雕像的诅咒,还有那个死去的黑发的年轻人睁开眼睛盯着他们最后游走了的事情。克伦策上尉显然是被他们的暴动给吓傻了,果然他就是个外强中干又娘娘腔的莱茵兰人,瘫在那里跟个废物一样。我开枪射杀了那六个疯子,出于必要性的考虑,我逐个确认过,他们确实是都死了。
我们从双向舱门把那六具尸体扔出潜艇,这样“u-29”潜艇上就只剩下我和克伦策两个人了。克伦策看起来极度紧张,不停地喝酒。我们决定尽可能延长活下去的时间,充分利用潜艇里那些没有遭到疯子破坏且储备丰富的食物,以及化学制氧装置。我们的罗盘、深度计以及其他的一些精密仪器已经被破坏了,不能再用。因此我们只能靠着手表、日历,以及从舷窗观察到的物体移动速度来估判位置。幸好我们还储存了大量的电池,不管是潜艇内的照明还是潜艇外的探照灯都还可以维持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常用探照灯照射艇外,但只能看到海豚一直跟随着我们的潜艇。我对这些海豚产生了科学方面的兴趣。通常来讲它们的名字叫短喙真海豚,是属于鲸类的哺乳动物,没有空气用来呼吸的话它们是无法存活的。但有一次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只海豚看了两个小时,却发现它一直待在水下,没有浮到水面去换过一次气。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克伦策和我都认为我们还是一直在向南方漂流,并且同时向下沉得越来越深。闲暇的时候,我就看看潜艇外的海洋动植物,读一读自己随身带着的几本相关书籍,并根据书上的内容认出了多种海洋动植物。然而,我也注意到,克伦策上尉对海洋知识知之甚少。他完全没有作为一个普鲁士人的头脑,满脑子装的都是胡思乱想和投机倒把的完全没意义的事。死亡正在一步步向我们逼近,这对克伦策上尉产生了奇怪的影响,他开始频繁地祷告,向那些我们曾经杀害的男女老少忏悔自己的罪行,而忘记了自己是在为我们伟大的德意志帝国执行崇高的任务。一段时间之后,他的精神错乱行为愈发明显,甚至会长达几个小时之久地盯着那枚象牙雕像看,并且编起了海洋底下被遗忘和遗失的稀奇故事。有的时候,我想拿他做心理实验,就引导他进入自己编织的故事中去,然后听他没完没了地说那些史诗经典和关于沉船的传说。其实我觉得他很可怜,因为我不忍心看到一名德意志军人沦落到如此境地。但是我也不愿意跟他这样的一个人死在一起。因为我为自己感到骄傲,我的伟大帝国也会将我铭记,我的子孙后代也将被培养成我这样优秀的人。
到了8月9日,我们发现潜艇已经到达了海底,就用打开探照灯最强的一束光照到上面。那是一片巨大的波状起伏的海底平原,大部分被海藻覆盖,还有小型软体动物的壳散乱其间。到处都是外形奇特的黏滑物体,上面松散地覆盖着海藻,并有藤壶镶嵌其中。克伦策满口确定地说那是沉睡在海底墓地里的古代沉船。但他也对一样东西感到困惑,那是个坚硬物体的顶部,从海床地下突出来,高约四英尺,厚约两英尺,表面平坦,上表面光滑,顶端是一个大钝角的尖顶。我觉得那就是一块海底突出的岩石,但克伦策说他在那东西上面看到了雕刻。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浑身发抖,吓得不敢再看那个地方。这实在是难以解释,或许他是被海洋深渊里广漠、黑暗、辽远、古老又神秘的力量给镇住了。克伦策的头脑已经疲惫不堪了,但我仍然保持着德意志人的强大精神,并很快注意到两件事。一件事就是,我们的u—29潜艇已经处在深海里巨大的水压之中,大多数博物学家都认为,在这样的深度下不可能存在任何高等生物,可那些海豚依然在我们的潜艇周围正常游动。我能肯定,之前一定是过度估算了我们的深度,但即便如此,我们现在的深度也已经足以让这些生物的存活现象堪称奇迹了。另一件事就是,我们现在在海洋底部向南行进的速度,跟之前在海洋内靠着游过潜艇的海洋生物的速度测算出来的速度差不多,没有什么变化。
就在8月12日下午三时十五分左右,可怜的克伦策完全疯了。本来他应该在潜望塔操作探照灯的,但是我却看到他突然跑到了图书室,当时我正在里面读书。他的表情立刻出卖了他。我将把他的话记在这里,并在他着重强调的字下加了下划线。“他在召唤我!他在召唤我!我听见了!我们必须去!”克伦策一边喊着,一边从桌上拿起那枚象牙雕像,装进自己的口袋,旋即抓住我的胳膊,想把我拽到通往甲板的升降扶梯处。我马上就明白了:他想打开舱门,和我一起跳进海里!但是我可不打算跟他一起变成自杀狂或杀人狂。我表现得很犹豫,并且试图安抚他,但这只使他变得更加狂躁,并说道:“现在就过来,不要再耽搁了,与其抗拒着等死,还不如忏悔祈求原谅。”于是我只好放弃了安抚他的计划并告诉他,他已经疯了,变成了一个可怜的疯子。然而克伦策对我的话无动于衷,只是一味地哭喊着:“如果我疯了,那简直是太仁慈了!祈求诸神怜悯那些麻木的人吧,他们即使在可怕的死亡面前还能保持理智。来吧,一起变成疯子吧,他依然在充满仁慈地召唤着我啊!”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