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越睡梦之墙(2/2)
渐渐地,我越来越对乔·斯莱特所构想的那些疯狂奇妙幻想感到好奇,这种感觉甚至到了难以抗拒的地步。这个人的语言与智力水平都低下得可怜,可他口中的那些鲜亮而宏大的幻想——虽然只是一些野蛮、片段的梦话——却是一颗出众的,甚至极为优秀的,大脑才能构想出来的图景。我经常问自己,一个生活在卡茨基尔的野蛮人如何能够依靠他那迟钝的想象力在脑海里营造出这些幻想呢?为何这些幻想的内容都暗中显示出一个天才才能创造出的智慧火花?斯莱特如何能构想出他在癫狂的胡言乱语时咆哮着描述的那些有着无上光辉与无比巨大空间的灿烂国度?我越来越相信这个在我面前畏畏缩缩的可怜人身上可能发生了某些不仅混乱而且我无法理解的事情,而这些事情肯定也远远超出了那些比我更有经验但却更缺乏想象力的医学和科学同僚的理解范围。
然而,我却无法从这个人身上提取任何信息。我的整个研究结论就是:斯莱特游荡在某种半有形的梦境生活中,或是漂浮着穿过灿烂而巨大的河谷、草甸、花园、城市以及充满光芒的宫殿——对人类来说这个世界不仅旷阔无边而且完全陌生未知;在那个世界里他并不是一个农民或野蛮人,而是一个举足轻重而且有着多彩生活的生物。他能够在那个世界里骄傲地昂首阔步,只有某一个致命的敌人才能阻挡他的去路。这个敌人似乎是一个可以看见、但却虚无缥缈没有实体的东西,它不以人形出现——因为斯莱特从未称它为人,也没说它不存在,而是称呼它为“东西”。这个东西曾对斯莱特做过某些非常可怕但却说不清楚的坏事,以至于这个疯子(如果他真的疯了的话)一直渴望着要复仇。斯莱特曾间接提到过它们的所作所为,从他的描述来看,我猜那个发光的东西与他平起平坐不分上下;而且在他的梦境里,他自己也与他的敌人一样是一个发光的东西。他曾频繁地提到自己会飞越无垠的空间,并烧掉一切阻挡在他路线上的东西——这种说法也为我的猜测提供了佐证。然而,他却在用一些完全不搭调的乡野土话来描述这些概念。这一情况让我不禁的觉得如果那个梦境世界真的存在的话,那么在那个世界里,口头的语言并不是用来传达思想的媒介。那个梦境里的灵魂是不是就居住在这个卑微的身体中,正绝望地挣扎着用愚笨凡人那简单而笨拙的舌头讲述它无法描述的事情呢?我是不是正面对着那些能够解释这个谜团的智慧思绪呢?——只要我能够发现并解读它们的话。我并没有向那些年长的医师说起这些事情,因为中年人总是多疑的,他们愤世嫉俗,拒绝接受新的想法。而且,精神病院的院长在不久前还曾用他那如同父亲对待孩子般的方式提醒我过度操劳了,提醒我的大脑需要休息。
长久以来,我一直都相信人类思维的基础仍是由原子或分子的运动,而且能够像是光、热以及电力那样转化为电磁波或辐射能量。这种想法过去曾让我反复思考人类是否能够进行心灵感应,或者通过合适的设备进行精神交流。在上大学的时候,我曾准备过一系列用来传输与接收的装置——这些装置有些像是在无线电发明之前、用于无线电报的早期笨重设备。我曾与一个同伴测试过这些东西,但却没有得到任何结果。不久之后,它们便与其他一些古怪玩意和科研成果一同打包收藏了起来,以待将来可能会用到。
而现在,由于窥探乔·斯莱特梦境生活的渴望变得越来越强烈,我再次找出那些设备,并花了好几天的时间让它们重新工作起来。当它们再度运转起来后,我没有错过任何测试它们的机会。斯莱特每一次爆发,我便会将发送机安置在他的前额上,然后将接收器安装在我自己的额头上,持续地进行微调,寻找各种假象中的脑波波长。但是,即便这种传输过程真的成功实现了,我也完全不知道那些思想会在我的大脑里唤起怎样的思维回应。不过,我十分肯定地相信,我能够察觉并解读它们。因此,我继续进行实验,但却没有告诉任何人实验的实际目的为何。
那件事情发生在1901年2月21日。时隔多年当我再度回忆起这件事情,我意识到它看起来是那么的不真切。可是,虽然芬顿医生将这一切都归结于我那活跃的想象力,但有时候我仍会怀疑这种结论是否是正确的。我记得他怀着极为和蔼与耐心的态度听完了我的叙述,但在那之后,他却给我开了一份精神药物,并为我安排了一次为期半年的假期——让我在随后的那个星期便启程离开精神病院。在那个至关重要的晚上,我陷入了极端的焦躁与慌乱之中。因为尽管乔·斯莱特一直都接受着极好的护理,但他却毫无疑问地在慢慢死去。也许那是他怀念的山区自由生活在作怪,或者也许他脑中的混乱已经变得太过激烈,以至于他那有些迟钝身体已经跟不上了;但不论如何,这具衰弱躯体里的生命火焰已渐渐熄灭。他昏昏欲睡地迎来了自己生命终结的时刻,当夜幕降临时,他陷入了忧虑的睡眠之中。
当他入睡的时候,我没有像平常那样用皮带给他捆上约束衣,因为我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已经非常虚弱了,即便他在去世之前,再一次精神失常地清醒过来,他也不可能做出任何危险的举动。但是,我仍将他的头与自己的头连接在了我那台宇宙“收音机”的两端,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试图能在余下的这段短暂时光里收到来自梦世界的第一条、也是最后一条信息。一名护工与我一同待在房间里,他只是个平庸的普通人,完全不知道那台设备的作用,也没有询问我的想法。随着时间流逝,我看见他的头笨拙地垂了下来,陷入了睡眠之中,但我没有去打搅他。那个健康但垂垂将死的野蛮人有节奏地呼吸着,仿佛催眠曲一般,让我在不久之后肯定也跟着陷入了小憩。
接着,一段奇异的抒情曲调将我唤醒。四面八方都回荡着和弦、颤动与和谐的心醉神迷,与此同时,在我那令人陶醉的视野中闪现出一番由无上美景构成的宏大场景。我似乎漂浮在空中,而我的四周无数由鲜活火焰构成的高墙、立柱与横梁正在光辉灿烂地燃烧着。它们一直延伸向上,直到那笼罩在无限高处、壮丽得难以言喻的穹顶边。与此同时还有其他一些场景混杂在那幅富丽堂皇的雄伟景象中,更确切地说,它们如同万花筒般旋转着,不时取代这幅壮丽的景象。在那之中,我瞥见了旷阔的平原与优美的河谷,高大的山脉与诱人心动的岩穴。所有这一切都覆盖着我那双愉悦的眼睛所能想象出的每一种使得风景更加可爱动人的元素,可却又不仅仅如此,它们完全由某种散发着光辉、虚无缥缈而又柔顺可塑的东西组成的,既像是意识构建的想象又像是实实在在的物质。当我凝视着这一切时,我察觉到自己的大脑控制着这些诱惑迷人的变化,因为每一幅出现在我面前的景象全是我那变化着的念头最希望看到的景象、在这极乐的国度里,我并没有像是一个陌生人一样踌躇,因为每一幅景象、每一个声音对我来说都是熟悉的,就如同它们在无数个万古之前就已经存在了一样,它们同样也将会一直永存下去。
这时,那由我兄弟所散发出的灿烂光晕靠了上来,与我展开了对话。我们用灵魂交谈,无声但却完美地相互交换着思想。这是一个迈向胜利的时刻,因为我的同伴终于即将逃脱那段可耻的周期性奴役,他永远地逃脱了被奴役的命运,并且准备追上那个可憎的压迫者,哪怕抵达以太虚空中最为遥远的地方,紧接着它会造就一场燃烧着的宇宙复仇,撼动群星。我们如此漂浮了一小会儿时间,接着我留意到我们周围的物体开始出现了轻微的模糊与暗淡,仿佛某些力量正在将我召回地球——那个我最不希望去的地方。那个靠近我的东西似乎也感觉到了同样的变化,因为,它逐渐将谈话引向结尾,自己也准备着退出这个场景,并开始以一种比其他物体略慢的速度逐渐从我的视线中消散开来。我们又交换了一些思想,我从中得知了那个发光的东西与我一样,都会被召回并继续忍受奴役——但对于我那由光芒组成的兄弟,这将是最后一次了。行星上那具令人感到遗憾的外壳已几乎被耗尽了,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我的同伴将能自由地沿着银河追向那个压迫者,经过位于这边的群星,奔向无限的疆域。
接着一阵清晰明确的惊动突然将我与那充满光芒并且正在逐渐消退的场景隔离开了。当我看到躺椅上那个垂垂将死的人还在踌躇地活动着的时候,我面带愧色地清醒了过来,坐直了身子。乔·斯莱特的确醒了,但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清醒过来了。当我更加仔细地看过去时,我看见他那灰黄色的面颊泛着一种从未表现过的色彩。他的双唇也是如此,看起来不同寻常地紧紧抿着,仿佛被一个比斯莱特更加强大的人格控制着。他的整张脸开始变得紧张,虽然闭着双眼,可他的头却无休止地摆动着。我没有叫醒睡着的护工,重新摆正了额头那个连接着的心灵感应“收音机”、被稍微拨弄乱了的头套,试图抓住任何梦游者可能传达出的任何信息。接着,同一个瞬间,他的头迅速地望向了我这个方向,并且狠狠地瞪大了眼睛。这幅景象让我头脑一片空白,只能死死地继续盯着。那个曾是乔·斯莱特——那个生活在卡茨基尔山区的野蛮人——的人用那双明亮而且不断鼓胀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眼睛中的蓝色似乎也微微地变深了一些。在他凝视的目光中既没有狂热躁动的情绪,也看不出衰落退化的迹象,我确信我所见到的那张脸之后有活跃着一个极有条理的心智。
在这种目光的交错中,我察觉到有一种稳定存在的外部力量正在影响着我的大脑。我闭上了眼睛,试图更加专注地集中思绪,接着作为这种积极努力的奖赏,我长久以来寻找的精神讯息终于传抵了我的脑海。每一个传递的念头都飞快地在我的脑海里被塑造成型,但却没有使用任何实际的语言,只不过对我来说,那些存在于概念和表达之间的联系是如此紧密,以至于我似乎是通过普通的英语对话而了解到这些讯息的。
“乔·斯莱特已经死了,”一位来自睡梦之墙另一侧的存在用它那足以使灵魂呆若木鸡的声音说道。我睁大的眼睛看到那个奇怪的恐怖之物在痛苦地咳嗽,可那双蓝色的眼睛却仍旧平静地凝视着,它的面容也依旧显得聪慧而又富有活力。“他死掉更好,因为他不适合承载宇宙实体活跃时的心智。他这具令人不快的躯体无法协调虚无的宇宙生活与实在的行星生活之间的转换。他更像是动物,而非人;然而,由于他的不足,你发现了我,但宇宙与行星上的灵魂的确不应该会面。在四十二个你们所谓的地球年里,他一直是我痛苦的根源,每日囚禁着我。当你在无梦的睡眠中获得自由时,你会变成与我一样的东西。我是你充满光的兄弟,与你一同漂浮在光辉灿烂的山谷里。我不能向你这个清醒时的尘世化身谈起有关真正的你的事情,那是不被允许的,但我们都是广阔空间里的流浪者,漫长岁月中的旅行家。明年,我可能会定居在你称之为古老过去的埃及,或是距今三千年之后名叫赞禅的残酷帝国。你与我曾一同漂流在那些围绕红色大角星旋转的众多世界之中,也曾居住在那些骄傲爬行在木卫四上的昆虫哲人体内。俗世对生命与它所能达到的范围了解得实在太少了!的确,为了它的安宁,它不该了解得太多!我不能说起有关压迫者的事情。在地球上的你们已在不经意间地感觉到了位于遥远世界里的它——虽然你们对那一切毫不知情,但你们却为那座闪烁的灯塔命名为“大陵五”,恶魔星。我为了找到并战胜压迫者而徒劳地努力了无尽的岁月,一直被躯体这种累赘拖累妨碍。今晚我将带着公正,燃烧着灾变与复仇,如同复仇女神一般降临。在天空中,靠近恶魔星的地方寻找我的身影吧!我不能再说下去了,乔·斯莱特的身体已经冰冷僵硬了,这具尸体的大脑已经不能如我所愿地活动了。你是我在这颗星球上唯一的朋友——唯一一个能从这具躺在长椅上的可憎躯壳中察觉到我,并进而寻觅我灵魂的人。我们会再次见面的——也许在猎户之剑的绚丽迷雾中,也许是距今亿万年的另一具躯体中,那时候太阳系应该已经被一扫而空了。”
这个时候,交互的思绪突然中断了,梦游者——或者我该说那个死人——灰白色的双眼如同死鱼一样变得浑浊起来。我有些恍惚地跨过去,走到了躺椅边,碰了碰他的腰,但却发现那已经冰凉了。他厚厚的嘴唇也半张着,露出野蛮人乔·斯莱特那令人厌恶的腐臭牙齿。我打了个寒战,拉过毯子盖住了他那张令人害怕的脸,然后叫醒了护工。接着我离开了那间病房,安静地走到了我自己的单间。一种无法解释的渴望催促着我立刻入睡——而睡眠中那些梦境的内容则是我不应当记住的。
至于故事的高潮?怎样一些简单清楚的科学故事才能自夸说能达到这样的修辞效果?我仅仅写下了某些对我来说应该是事实的东西,让你们自己随意解释它们。我之前已经承认,我的上级,老医生芬顿认为我所叙述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他发誓说我只是因为精神紧张而崩溃了,并且迫切地需要一段长长的全薪假期——事实上他的确也十分慷慨地为我安排好了这样一段休假。他以他的职业名誉向我保证,乔·斯莱特只是一个低劣的偏执狂,他那些离奇的想法肯定来自于流传下来的民间故事——即使在那些最为衰落的社群里,这些故事也一直在流传着。这就是他对我说的话——然而,我依旧无法忘记那晚当斯莱特死后,我在天空中看到的景象。为了避免你们认为我是个存有偏见的目击者,我必须在这段声明的最后加入另一个人写下的话,也许这会提供你们所期望的故事高潮。在这里,我将逐字逐句地引用著名天文学权威加勒特·p.瑟维斯关于英仙座新的描述:
“1901年2月22日,位于爱丁堡的安德森博士发现了一颗令人惊异的新恒星。这颗星距离大陵变星不远,之前在这个位置上没有任何可见的恒星。在二十四小时内,这颗新星变得极为明亮,甚至亮过‘五车二’。在一个星期内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淡,在之后的几个月内它很难继续用肉眼辨别。”
(竹子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