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1/2)
相原友则刚到市政厅,就从水野房子口中得知西田肇的母亲去世了。九点一过,办公桌上的直通电话响了。一大早打来的电话准没好事。听到铃声后,友则就产生了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电话那头传来沉闷的声音。
“西田肇先生的母亲昨天去世了。”
友则一时没反应过来,反问道:“西田先生?”
水野的语气中略带责备:“就是我上次带去的人,荣新村的!”之后她讲起了昨天发生的种种。
“昨天傍晚,市民医院打电话给我,说西田先生的母亲去世了。据说叫救护车的是个碰巧在新村发传单的主妇,因为……西田家的电话不是被停了嘛。他就抓住路人,让人家帮忙打电话。人送去医院后,医生确认已经救不活了。一直拖到傍晚,我才接到消息。”
友则越听越郁闷。他担心申请者家人的死会引发意料之外的问题。被拒绝的低保申请者活活饿死,招致媒体围攻的例子在全国比比皆是。
“西田先生好像受了很大刺激,一直不开口说话,所以打电话通知我的是护士长。我还当是出了什么事。”
“不好意思,请问老太太的死因是……”友则问道。
“说是冻死的。正好那天西田家的电也停了,没钱买灯油,天又那么冷……那个新村的房子特别破,墙都漏风。”
听说老人不是饿死的,友则松了口气。当然“冻死”也很糟糕,这死因和身体是否衰弱有很大的关系,但是它给听者留下的印象要比“饿死”好得多。
“相原先生,老人的后事还没着落,能不能请你来一趟医院?”
水野房子加重了语气,言外之意是:这点忙你总该帮吧。
“可以让他联系市政厅的福利科……”
“别说这么冷血的话,要不你帮忙跟福利科打声招呼吧。”这简直是母亲教训小孩的口气。
友则强压着心中的郁闷,思索了几秒钟。西田并没有正式提交申请,福利办公室还是很好推卸责任的,但为防止媒体对此事产生兴趣,提前做些准备总归没错。要是他连医院都不去,那就太不近人情了。
“好吧,我这就去。”
友则挂了电话,找宇佐美商量。科长顿时愁容满面,轻声说道:“就算死者的亲戚来了,也千万别留下话柄。”
“不会有什么亲戚来的,否则早就有人帮他们了。”
“那得看死者的儿子了。就算见了面,也不要随便跟他道歉。”
“我知道,我就是去安慰两句,火葬和其他手续会交给福利科办。”“我们哪能预测到他妈妈会冻死啊,这是不可抗力。”
“我也是这么想的。”
“总而言之,我们没有任何责任。”
“那是当然,他总共就来过办公室一次,而且是三天前的事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点头,每一句话都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确定部下持有同样的见解,宇佐美貌似轻松了,道出一句真心话,露出一抹浅笑:“还好不是饿死的。”活脱脱一个只顾明哲保身的小官员。友则冷冷地想,此刻自己肯定也是同样的嘴脸。
他回到办公桌前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出门。一想到即将看到一具尸体,他便沮丧极了。再熬一段时间,到了春天,就能回到县厅。友则只能这样鼓励自己。
临走前,他接到一通来自问题低保人的电话。那是个烦人的老头,说风太大了,电视画面不清楚,让他想想办法。友则强压怒火说道:“请您联系电器店吧。”谁知对方满不在乎地回了一句:“开店的怎么会理我这种穷人,你说是不是?”
友则深呼吸后说:“我今天去不了。”不等对方再次开口,他就把电话挂了。
熬到春天就好了。这一回,他喃喃自语。
友则把车开出市政厅,拐进县道,沿着斜坡一路往下。再开一段便是“梦乐城下交叉路口”了。路口的地势最低,一如擂钵的底部,梦乐城、大型商店、市政厅与警局等大型建筑就坐落在以路口为,朝四个方向延伸的坡道上。也许地势与地价是成正比的,友则没开多久,二手车店和加油站红红绿绿的广告旗争奇斗妍的光景便映入眼帘。风一吹,几百面旗一齐飘动,像机场跑道灯一样。
路口四角的地皮貌似没卖出去,插满广告牌。婚礼会场、殡仪公司、医院、服装租赁公司——巨大的招牌如围墙一般正对着马路。这些必不可少的行业的广告也从侧面体现出,小城的生活是多么枯燥。
每次经过这个路口,友则都分外郁闷,不由得在心中讥讽:除了红白喜事,梦野还剩下什么?
赶到医院一看,水野房子已在大堂等候多时。“相原先生,这边、这边!”她大声喊道,丝毫不顾忌旁人。宽阔的候诊室挤满了来看病的患者,放眼望去大多是老人。
友则跟着水野前往护士站。那里有一位身形消瘦的老医生。水野说,他是市民医院的副院长。
“今年冬天特别冷,好多老人都没熬过去。说不定哪天就轮到我了……”
副院长咳了一声,掏出眼镜架在鹰钩鼻上。年轻护士立刻递上一个活页夹,貌似是病历。副院长将病历举得远远的,当场为友则和水野讲解所谓的“体检发现”。
“嗯……膝盖等位置发现了与尸斑无关的鲜红色瘢痕。此外肺部有瘀血,膀胱充盈,还有水肿,因此死因判定为冻死。”
友则问道:“请问,人待在屋里也会被冻死吗?”
“会啊,人只有在体温超过三十五度的状态下,才能维持生命活动。要是室温太低,体温就会逐渐下降,一旦低于三十五度就有生命危险。嗨,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嘎吱——副院长往椅背上一靠,慵懒地回答。
“跟营养失调之类的有关系吗?”
一旁的水野房子问道。友则顿感不快:她是故意问给我听的吗?
“这就不好说了。不是说她膝盖不好,一直瘫痪吗?那体力的衰弱肯定不可避免。要想知道更详细的死因,就联系警方,把遗体送到大学医院做行政解剖,我们医院可管不了那么多。”
副院长摘下眼镜,吸了吸鼻涕,看看友则,又看看水野房子,一副眼皮重得抬不起来的样子。“就这些。”说完,他把椅子一转,整个人朝向办公桌,言外之意是让他们赶紧走人。
来到走廊后,水野皱起眉。“这医生也太冷血了。他一边填死亡诊断书,一边还问‘要找哪家殡仪公司’。我说西田先生没钱,他居然哼了一声说,‘那就叫政府的人来吧’。他跟殡仪公司肯定有勾当,能吃回扣。这可是市民医院啊!”
友则耸耸肩想,这种事多了去了。这地方的医院风气一直不好,一大半医生都会收住院患者给的红包。谁都没勇气和医生对抗,情况当然毫无改善的迹象。
两人走楼梯来到地下。消毒剂的味道扑鼻而来。日光灯闪个不停,随时都有可能熄灭。西田肇一脸怃然,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咬紧牙关,捧着胳膊。他面前就是太平间。
友则来到他面前致哀:“请节哀顺变。”
西田支支吾吾:“啊,哦……”又面红耳赤地点了点头。
“您联系过哥哥姐姐吗?”
“没、没有……”
“唉,我也知道您现在很难受,但医院过会儿就会开出死亡通知。届时请您填写必要的信息,在七天之内交到市政厅的户籍科。市民殡仪馆在野方。火葬费用是六万五千日元。不过按您的情况,只要找生活福利科的咨询窗口问一下,应该就能减免了。”
“相原先生,说起这件事……”水野房子把头伸过来说,“我刚才给那个生活福利科打过电话,可对方让我联系老年福利科。打去老年福利科吧,他们又说,既然死者有家属,那就得找生活福利科……”她鼓起腮帮子,用写满责备的眼神看着友则。
“这样啊……”友则露出自嘲般的冷笑。可能是因为“梦野市”刚诞生没多久,部门间踢皮球的现象见怪不怪。
“好吧,我帮着问一下。”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电话来自福利办公室。碰巧路过的护士提醒道:“请不要在医院内打手机。”友则只得低头道歉,十万火急地冲上楼跑去后院。寒风阵阵,他不禁缩起身子。一按下通话键,行政爱美那不耐烦的声音便蹿进了耳朵。
“相原先生,佐佐木一直往办公室打电话,就是那个‘天线老爹’。”
“不会吧?”
“怎么不会啊,十分钟一次。我都说了,你现在不在,可他偏要我打你的手机。科长和稻叶警官都出去了,我一个人应付不了啊……能不能请你帮忙对付一下?”
“好吧,辛苦你了。”友则安慰着爱美,挂了电话。风实在太大,他只得躲到焚烧炉后面,后背一阵恶寒。在这种地方感冒可怎么得了。
友则用冻僵的双手翻开笔记本,找出问题人物佐佐木的号码拨了过去。
“哎哟,总算联系上了。你快点来呀。我家的天线歪了,电视信号一塌糊涂,画面一直在晃,看久了头晕,就跟晕船似的。”
佐佐木的口气高高在上,仿佛友则是酒店的前台。友则气得不行,断然回绝:“那不是社会福利办公室的工作。”
“你是让我这个老年人上屋顶吗?不小心掉下来怎么办?”
“不能找街坊邻居帮个忙吗?”
“这个钟点,市营公寓里就没一个年轻人。就算有,我也不熟,而且他们个个冷血得很,谁会搭理我这个独居老头。”
“那就只能等风停下来,到时候电视画面也许就恢复正常了。”
“我都说是天线歪了。我刚才出去看过,得把钢丝重新绑一下,否则是好不了的。”
“那就请您联系电器店吧,就是您买电视机的地方。”
“那家店早就倒闭了。这一带的小电器商店都被国道边上的低价大卖场逼死了。要是拿不出保修单,光是让人上一次门都要五千块。前一阵子暖桌坏了,问能不能修,他们直接甩给我一句‘买个新的更快’,根本懒得管我。”
友则无言以对。梦野的私营电器店的确关了一大半。让老年人求助于强势的电器大卖场,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但他并没有给商家擦屁股的义务。
“不好意思,我今天去不了。”
“那就派个人来。”
“没有别人了。”
“看不了电视,你让我一个七十五岁的老头干什么去?!”
友则本想回一句“可以看书啊”,但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对方必然会说,我没钱买书,太冷没法去图书馆……再这么扯下去会没完没了。
“好,那我趁午休的时候去一趟。”
友则拗不过他,只能认栽。这位老人没有领养老金的资格,靠每月八万日元的低保过活。他居住的平房有四十年房龄,是市政府名下的廉租房,房租全免。
忽然,他感觉有个东西碰到了脸上。抬头一看,原来是飘起了小雪。他走到门口的房檐下,顺便给市政厅生活福利科的咨询窗口打电话。接听电话的男职员听友则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知道对面是自己人,也没多客气,叹着气说:“我们这儿可不是殡仪公司啊。”
友则回答:“我们办公室也不是。”
“可那人不是吃低保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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