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2/2)
之后,一行人前往梦城的保龄球馆,却没有抢到球道,只能跑去电影院看了一场本该在夏天看的恐怖片。从电影院出来后,他们又去电玩中心玩了一会儿,还一起拍了大头贴。史惠很想和春树单独拍,但不敢说出口。他们就这样尽情享受了仅有的半天假日,到傍晚五点就各自回家了。正值花季的少男少女,光学习不玩乐怎么受得了。
史惠的回家方向和其他人不一样,所以她告别了朋友们,独自前往北门的公交车站。天色已晚,微弱的星光也被云层挡住了。寒气透过沥青路面一点点渗进她的脚底,运动鞋的胶底毫无招架之力。
等车的只有初中生、高中生和老人这三类人。青年人和拖家带口的都会开私家车来。从这儿开车回史惠家不到十分钟,可公交车会绕路,得花二十多分钟。而且在这个时间段,公交车一小时只有四班。车站前的商店街变冷清之后,梦野市成了一个“不开车就买不了东西”的地方。史惠家有两辆车,其中一辆是母亲出门购物用的轻型车。
史惠把下巴埋进围巾,默默等候。北风呼啸而来,把她的头发生生往后扯。梦城后面是大片的农田,毫无遮挡,风自然就大了。
不远处是摩天轮的售票处,情侣们在排长龙。要是正巧排到粉色的车厢,两个人就会分手。要是排到了绿色的车厢,那就能白头到老……这种少女情怀的传说在梦野流传甚广。这地方基本没有像样的娱乐活动,连摩天轮都成了大家趋之若鹜的对象。
这时,几个男生从史惠身后走来。她回头一看,竟是白天在广场上闹事的混混,一来就是三个,他们边走边大声谈笑。史惠不想和他们扯上任何关系,就躲到车站的角落里,扭头朝正前方看,却发现车站最边上站着一位巴西少年——他也参与了刚才的争吵。一旦脱离小群体,他就不那么起眼了。
那三个混混立刻发现了巴西少年。想到人数占优势,他们仿佛急不可耐的饿狼一般凑了过去。
“哟,这不是基诺嘛。你是罗纳尔多、卡洛斯,还是吉贝尔特、桑托斯?算了,反正都是你们的名字,叫啥都无所谓。”
混混们将巴西少年团团围住,放声大笑。少年的脸僵住了。他看上去稚气未脱,貌似刚从初中毕业。
“刚才你们够拽的!打头的兔崽子还是个初中生吧。今天要是不出这口恶气,我就剃个光头出家。”
“喂,基诺,你知道‘出家’是什么意思吗?学过日语吗?”
一个混混拿走了少年头上的针织帽,胡乱揉了揉他的头发。少年面露怒色,一把抢回帽子。三个混混对他怒目相向。老人们眉头紧皱,迈着蹒跚的步子躲到一边。史惠也躲开了。
“给老子颠个球瞧瞧。你们不是最会踢足球吗?这也是你们唯一的特长了吧?”
“一个外国人还敢在这儿摆谱?再不老实点,我就让你表演桑巴给大伙看看。”
三个小混混一句接一句地调侃着他,哄笑起来。
“吵死了,滚开!”
巴西少年一声怒吼。他长着典型的混血面孔,日语发音也不是很流畅。他一开口,混混们又笑话他的口音。
人怎么能这么残忍!史惠只看到这些就觉得痛苦。他们的字典里大概没有“体贴”这个词,除了平时的伙伴,其他人都是“敌人”。
但那群巴西少年也不是完全无辜的。他们拉帮结派,滋事斗殴,还偷摩托车倒卖。大家都说,市内的自动售货机抢劫案有一大半是他们干的。
果不其然,三个本地混混开始推搡巴西少年。等车的人都视若无睹。史惠听见等着上摩天轮的情侣在窃窃私语:“真可怜……”甚至有人掏出手机拍照片。
下一个瞬间,薄暮中闪过一道白光。一个本地混混弯腰倒在地上,脱离了包围网。另外两个也像被电到了,往后退了几步。巴西少年叉开双脚用力站稳,手举小刀,一副要拼命的样子。
“阿吉,你没事吧?”一个混混朝倒地的同伴跑去。
“天哪……”另一个混混的声音都发颤了。
被刺伤的人表情痛苦至极,捂着脚跟,指缝中渗出了鲜红的血。史惠也吓傻了。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遇上“流血事件”。
“臭小子!”受伤的混混站起身喊道,“看老子不宰了你!”他勃然大怒地往前冲去。
“阿吉,你别乱动!否则血要止不住了!”
“就是,快躺着!”
另外两个混混已经吓软了腿。
巴西少年举刀后退几步,转过身,默默地离开了车站。他的步子那么快,一出北门就全力飞奔起来。史惠注视着他远去的背影。短外套的衣角在风中飞扬,少年的头不大,四肢却很长,所以这一幕像电影画面般养眼。
老人们聚了过来,对受伤的混混说:“别动啊。”“这就给你叫救护车。”
鲜血在沥青路面上淌成一个小水坑,把史惠吓得不轻。在路灯下,那鲜艳的红色更加显眼。这一幕怕是要在眼底印上好一阵子了……史惠不由得诅咒自己的厄运,谁让她偏偏赶上这种事呢。
就在这时,公交车来了。犹豫片刻后,史惠决定上车。反正目击者很多,没她什么事。受伤的混混貌似也没有生命危险。连警卫都赶来了,可能是这里也装了摄像头。
老人也走了大半。“世道真不太平啊……”“没想到一个孩子会掏出刀来……”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在车中议论纷纷。
在这群老人还年轻的时候,这周围没有超市,也没有电影院,更没有外国劳工,大家都以农业为生。史惠的外公外婆就住在附近。他们虽然感叹“日子越过越方便了”,却也畏惧这片土地的变化。源源不断的电话推销和上门推销把两位老人变成了惊弓之鸟,一听见门铃声都要吓得跳起来。
老人们或许正想找人说说话,一聊就刹不住了。史惠一边听他们说,一边给和美发短信。看到如此激烈的场面,是个高中生都会立刻发短信告诉朋友。
和美很快就回复了,显然很吃惊。史惠心满意足。只是这条短信里也带着和美的口头禅——“低级”。
公交车沿着空荡荡的国道行驶。飞车党喇叭里的音乐声从远处传来。
史惠一回家就把发生在梦城的事讲给家人听。父亲哀叹本地治安之差,母亲很是担心孩子们的安全,还在上初中的弟弟达郎倒是探出身子,想知道更多的细节。据达郎说,他们学校已经有二十几个巴西学生,成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虽然平时打架斗殴的就那么四五个,但要是有同伴受了欺负,他们便团结起来报仇,所以本地的流氓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们从来不认输的。”达郎恨恨地说道。
“这么说来,他们在工厂也是这副德行,”父亲插话道,“人倒是不坏,可真的犯了错误,他们却不认错,也绝不道歉。要融入这个社会,还得多学学日本人的行事风格啊……”说着,父亲耸了耸肩。“不过达郎,你可别在学校里欺负人家。他们人生地不熟的,也不容易。”
“我没有。再说了,欺负他们可是要挨刀子的……”
“这也是很不好的偏见。你们要推行阳光政策啊。”
“那是什么?”
“你没听过一则叫《风与太阳》的寓言吗?”
父子俩简直跟说相声似的。
史惠想起了巴西少年逃跑时的背影。他犹如轻盈的小鹿,一眨眼的工夫便消失在了黑暗中。只要一查监控录像,人们就能查清他的身份。也许此时此刻,他已被警方逮捕了。他的年纪和自己差不多,但应该没有念高中……
一想到他面临的尴尬局面,史惠不禁心生同情。从结果看,他的确是加害方,但要是不抵抗,肯定早就被痛打了。
全家一起到地球的另一侧打工挣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遭到“种族歧视”是什么样的感觉?“捅人”又是什么样的感觉?
傍晚发生的事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史惠干脆放弃了预习明天的功课的念头。见她在客厅看电视,父亲问道:“怎么不去看书?”末了还强调了一遍家里对升学这件事的态度:不考上赫赫有名的一流学府,就休想去东京。
“休想去东京”这个说法让史惠很不开心。她噘着嘴回了句:“我的未来,我说了算!”说完就逃去了二楼的书房。
她倒想问问,父母凭什么要把她拴死在这个鬼地方。这座城市缺乏魅力的原因,难道不是成年人的无能吗?只有傻子才想在这里建摩天轮。
史惠钻进被窝,反反复复想着傍晚发生的事。
[1] 江户时代末期,一群十六七岁的会津藩少年为了维护幕府势力,组成“白虎队”,投身戊辰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