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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护士领着他们走进一座大庭院。
比阿特丽丝坐在一把长椅上,全身笼罩在一棵节瘤累累的橡树偌大的树荫下。她戴着一顶大草帽,帽子下是一张爬满皱纹的瘦小脸庞。弗里茨用德语跟她说明来意。比阿特丽丝歪着头,脸上带着微笑。
“我已经九十岁了,”她用颤抖的声音说,“可是每次想到海伦娜小姐,还是忍不住掉眼泪。”
“她还活着吗?”哈利用小学程度的德语问,“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他说什么?”比阿特丽丝把手放在耳后问道。弗里茨转述了一遍。
“我知道,”她说,“我知道海伦娜在哪里,她就坐在那里。”
比阿特丽丝伸手指向树梢。
这下可好,哈利心想,痴呆了。但比阿特丽丝话还没说完:“她跟圣彼得在一起。蓝恩一家人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但海伦娜是他们家的天使。就像我刚刚说的,每次想到她,我都会掉眼泪。”
“你还记得盖布兰·约翰森吗?”哈利问。
“乌利亚,”比阿特丽丝说,“我只见过他一次,是个英俊潇洒的年轻人,可惜他病了。谁会相信这样一个有礼貌的好青年会杀人?他们的感情因为这件事而画下句点,海伦娜的爱情也跟着葬送了。她一直忘不了他,可怜哪。警察一直没找到乌利亚。海伦娜虽然没被起诉,可是安德烈·布洛海德指示医院把她扫地出门。后来她搬去维也纳,给大主教做义工,一直做到蓝恩家陷入严重的经济困境,逼得她不得不去找一份有收入的工作。于是她开始做起针线活,不到两年手底下已经有十四个全职女工为她干活。后来她父亲出狱,可是因为跟犹太银行家闹过丑闻,他一直找不到工作。蓝恩家没了钱也没了地位,蓝恩太太受到的打击最大,一病不起,终于在一九五三年去世,蓝恩先生也在那一年秋天出车祸去世。海伦娜在一九五五年卖掉生意,离开奥地利,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原因。我还记得那一天,那天是五月十五日,奥地利的解放日。”
弗里茨见到哈利脸上不解的神情,便加以解释:“奥地利有点不一样,我们不庆祝希特勒投降的那一天,而是庆祝同盟军离开奥地利的那一天。”
比阿特丽丝接着述说她是如何接到海伦娜的死讯的。“我们有二十多年都没她的消息,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一封她从巴黎寄来的信,信中写道她跟丈夫和女儿去巴黎度假,还说那是她人生的最后一趟旅行。她没说她在哪里落脚,嫁给了谁,也没说她得了什么病。她只说自己时日无多,希望我能在圣斯蒂芬大教堂为她点一根蜡烛。海伦娜是个很不寻常的人,她七岁的时候就跑到厨房,用认真的眼神望着我说:‘上帝创造人类,是希望人类去爱。’”比阿特丽丝老太太那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一滴眼泪。
“我永远忘不了这句话。才七岁。我想她在那个时候就决定了如何经营她的生活。虽然后来她过得很不顺遂,磨难又多又艰难,但我认为她的内心深处一直都相信——上帝创造人类,是希望人类去爱。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那封信你还留着吗?”哈利问道。
比阿特丽丝拭去眼泪,点了点头。
“我放在房间里。不过先让我在这里坐一会儿,追忆一下往事,我们再去拿好吗?对了,今天晚上是今年第一个炎热的夜晚。”
三人沉默无语地坐着,聆听树枝窸窣、鸟儿鸣叫。太阳缓缓落在苏菲奈普山后方。三人皆在心中追思逝去的故人。昆虫在树下的光影中跳跃舞蹈。哈利心中想的是爱伦。忽然,他看见一只鸟,那一定是鹟鸟,他可以对天发誓,他在鸟类图鉴里看过这种鸟。
“我们走吧。”比阿特丽丝说。
她的房间很小,十分朴素,但是明亮舒适。一张床倚着后墙,墙上挂满大小不一的照片。比阿特丽丝正在翻看一个大衣柜的抽屉里的一沓纸。
“我收东西有一套规则的,一定会找到。”她说。那是当然,哈利心想。
就在这时,哈利的目光被一个银色相框里的照片吸引过去。
“找到了。”比阿特丽丝说。
哈利没有回答。他只是凝视着那张照片,并未回应,直到比阿特丽丝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这张照片是海伦娜在医院工作的时候拍的,很漂亮,对不对?”
“对,很漂亮,”哈利说,“我只是觉得奇怪,她看起来似曾相识。”
“没什么好奇怪的,”比阿特丽丝说,“两千多年来,人们一直把天使画在圣像上。”
这天晚上确实炎热。又热又闷。哈利在四柱大床上辗转反侧,把毛毯丢到地上,又把床单从床上扯了起来,只为停止脑中的思绪,好好睡觉。他一度想喝点酒柜里的酒,接着才想起他已把酒柜的钥匙拔出来,交给前台接待员了。他听见外面走廊传来说话声。有人握住他房门的门把,他从床上弹了起来,但没有人进来。接着说话声在房内响起,他们的气息灼热地贴上他的肌肤,衣服噼噼啪啪地被扯开。他睁开双眼,看见的却是闪烁的亮光。他知道打雷了。
隆隆雷声听起来仿佛远方的爆炸声,一会儿从这头传来,一会儿从那头传来。他倒头继续睡,并吻了吻她,脱去她的白色睡衣。她的肌肤白皙冰冷,因为冒汗和恐惧摸起来不算平滑。他把她抱在怀里很久很久,直到她温暖起来,直到她在他怀里活过来,犹如高速播放的春季影片,一朵花瞬间绽放。他继续吻她,吻她的颈,吻她的臂弯,吻她的腹。他吻得并不粗暴,甚至不带挑逗,半是安慰她,半是因为昏睡,仿佛他随时可能消失。她犹豫地跟上来,只因她认为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安全的。他继续带领她,直到他们来到一个连他自己都不认识的地方。他转过身,已然太迟,她投入他怀中,咒骂他,央求他,用她强有力的双手撕扯他,直到他的肌肤渗出鲜血。
他在自己的喘息声中醒来,翻了个身,确定床上只有自己。后来一切都融为一个大旋涡,里面有雷电,有睡梦。午夜时分,他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醒来。他走到窗边往下望,只见雨水在人行道旁形成湍急的小溪,一顶无主的帽子从小溪上漂过。
哈利被清晨的电话唤醒时,外面天已大亮,街道也干了。他看了看摆在床头柜上的表。飞往奥斯陆的航班两小时后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