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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四年六月二十七日。维也纳。

“先生、小姐,晚安。”

矮小消瘦的餐厅领班深深鞠躬。乌利亚止不住大笑,海伦娜捏了捏他的手臂。从医院出发的路上,他们就一直笑个不停,原因是两人引发了沿途的骚动。原来乌利亚不太会开车,因此在驶往大街的路上,海伦娜嘱咐他,每次在狭窄道路上会车,一定要把车停下来。结果乌利亚只是狂按喇叭,使得对面的来车不是开到路边,就是立刻停下。所幸维也纳路上已没那么多车,他们才得以在七点半之前平安抵达怀伯加萨街。

领班看了一眼乌利亚的制服,立刻眉头深锁地查看订位簿。海伦娜越过乌利亚肩头望去,只见黄色拱形天花板上挂着一盏盏水晶吊灯,天花板由白色科林斯式柱子支撑,吊灯下的谈笑声被管弦乐声淹没。

这就是“三个骑兵”餐厅,海伦娜心想,十分欣喜。仿佛门外的那三个台阶神奇地将他们从战火蹂躏的城市,带到了一个不把炸弹和苦难当回事的世界。这里是维也纳的富人、风雅人士和自由思想家的聚集之地,想必作曲家理查德·施特劳斯和阿诺德·勋伯格曾是这里的常客。这里弥漫的思想过于自由,因此她父亲从没想过要带家人来这里用餐。

领班清了清喉咙。海伦娜这才想到,那领班也许对乌利亚的副下士军阶不甚满意,又或者对订位簿里的外国名字感到奇怪。

“你们的桌子已经准备好了,这边请。”领班勉强露出微笑,顺手拿了两份菜单,为他们带位。餐厅里高朋满座。

“这一桌。”

乌利亚对海伦娜露出失望的微笑。领班带他们来的这张桌子在通往厨房的弹簧门旁,而且桌上没摆餐具。

“稍后服务生会来为你们服务。”领班说,随即消失无踪。

海伦娜环顾四周,然后咯咯一笑。“你看,”她说,“那张是我们原本的桌子。”

乌利亚转头去看,果真如此。一名服务生正在收拾管弦乐团前方一张桌子上的双人餐具。

“抱歉,”他说,“我打电话订位的时候在名字后面加了‘少校’一词,我想说你的风采可以掩盖我官阶低的事实。”

她牵起他的手,这时管弦乐团奏起快乐的匈牙利查尔达斯舞曲。

“这一定是为我们演奏的。”他说。

“也许吧。”她垂下双目,“就算不是也没关系。他们奏的是吉卜赛音乐,如果是吉卜赛人弹的就太棒了。你有没有看见吉卜赛人?”

他摇摇头,双眼专注地凝望她的脸庞,仿佛想记住她每个部位、每条细纹、每根头发。

“他们全都不见了,”她说,“犹太人也是。你认为传言是真的吗?”

“什么传言?”

“集中营的传言。”

他耸耸肩:“战争时期总是会有各式各样的传言。要是我的话,被希特勒俘虏,我会觉得很安全。”

管弦乐团奏起另一首曲子,由三人演唱,唱的是奇特语言。有几个客人齐声唱了起来。

“那是什么歌?”乌利亚问。

“《士兵舞》,”海伦娜说,“一首士兵的歌曲,就像你在火车上唱的那首挪威曲子。这些歌曲是用来招募匈牙利年轻男子加入拉科齐领导的民族解放战争的。你在笑什么?”

“笑你知道的这些奇奇怪怪的事。你听得懂他们在唱什么吗?”

“听得懂一点点。别笑了。”她不禁微笑,“比阿特丽丝是匈牙利人,以前常唱给我听,歌词说的是被人遗忘的英雄和理想。”

“被人遗忘,”他双手紧紧交握,“就像这场战争有一天也会被人遗忘。”

一个服务生悄然来到他们桌边,轻咳一声,以示提醒:“先生、小姐,可以点餐了吗?”

“应该可以,”乌利亚说,“今天有什么推荐菜品?”

“小公鸡。”

“鸡,听起来不错。海伦娜,你能替我们选一瓶好酒吗?”

海伦娜的双眼扫视菜单。“上面为什么没有价格?”她问道。

“因为战争,小姐,价格每天都在波动。”

“小公鸡要多少钱?”

“五十先令。”

海伦娜从眼角余光看见乌利亚脸色发白。

“来两碗蔬菜炖牛肉汤好了,”她说,“我们晚上已经吃过了,而且我听说你们做的匈牙利菜非常好吃。乌利亚,你想不想尝尝看?一天吃两顿晚餐不太健康哦。”

“我……”乌利亚说。

“再来一瓶淡酒。”海伦娜说。

“两碗蔬菜炖牛肉汤和一瓶淡酒?”服务生扬起双眉问道。

“我想你应该听得很清楚了,”海伦娜把菜单交还给服务生,展露耀眼的微笑说,“服务生。”

海伦娜和乌利亚相视而坐,直到服务生消失在厨房弹簧门后,两人才忍不住哧哧地笑了起来。

“你疯了。”乌利亚笑说。

“我?‘三个骑兵’又不是我订的,口袋里没有五十先令还敢订这里!”

乌利亚抽出手帕,俯身在餐桌上。“蓝恩小姐,你知道吗?”他说,越过餐桌替她拭去眼角笑出的眼泪,“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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