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书拾壹 无常(1/2)
祖父病了。
直到夏季,祖父都很健朗,还打着赤膊挥舞竹刀锻炼身子;然而秋虫开始鸣叫前不久,便身体微恙;树叶变色时,人已经卧床不起了。
每回听见祖父的怒吼,即便挨骂的不是自己,我也会吓得缩起身子,但是少了祖父的吼声,总觉得有些寂寞,也令人担心。
真是奇怪。
担心祖父健康的心情,又有些不同。
那是怎样的心情呢?
如果祖父身体健康,但不会大吼大骂,我也会是这样的心情吗?反过来说,即便祖父卧床,如果还是能像平常一样怒吼,我就能稍微安心了吗?
真是奇妙。
身为萨摩武士的祖父,说的话总是夸张古板,尤其是出于男尊女卑思想的训诫,总是令我无法接受。
但我也只能洗耳恭听。
祖父盛怒的时候真的非常可怕,令人浑身瑟缩。
由于祖父总是怒气冲天地破口大骂,我当然根本不可能回话。
顶嘴是绝不容许的。因此更教人憋屈。
也让人觉得窝囊、不甘心。
会生气,也会难过。
尽管如此厌恶。
又怎么会觉得寂寞呢?
我想要祖父快点好起来。身为家人、亲人,这么想是当然的吧。因此我是真心祈求祖父痊愈。
不过,我应该也不是想要再像以前那样挨骂。
然而竟会怀念起那如雷般的吼声,真正不可思议。
约莫三个月的时间,我一直在照顾祖父。
说是照顾,也只是端端饭菜,侍奉汤药而已,但我无法袖手旁观。
就在今早。
我送药和白开水过去时,祖父坐了起来,看着赏雪纸门 [119] 外的景色,唤道:
塔子啊……
然后静静地说:
总是苦了你了……
瞬间不知为何,我眼眶一湿,胸口哽住了。
祖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服了药,就这样躺下了。
我没有回话——我完全无法回话,就这样坐在原处,但祖父翻身背对我,因此我离开了房间。
连告退都没有。
这要是平常,早就一个茶托砸过来了,但今天祖父什么都没有说。
来到走廊,我不经意地望向庭院……
原本盛开的百日草,竟谢了一大半。我应该每天都会看上好几回,却完全没有发现。
我蓦然惊觉,哭了起来。
尽管我不明白自己为何难过。
不,这并不是难过。
因为祖父的病况并未恶化。
但是,原本或白或紫,装点了庭院一半角落的花朵,竟在不知不觉间凋谢……这该怎么说才好?若装模作样一点说,该算是悲秋伤春吗?应该是这样的情绪。
我觉得很丢脸,关在房间里,独处了一段时间。
问题是接下来。
原本我打算就这样耽溺在小说里,忘掉现实,就要伸手去拿藏在书桌底下读到一半的书……
这时一道人影映在纸门上。
我急忙丢开书本。
回头一看,纸门已经打开,我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咦?”
是下女阿杵。
“小姐,吓到您了吗?真对不起呀。”阿杵说道。
接着她伸长了脖子细细端详我的脸,说:“咦?小姐哭了?”那口吻听起来一点都不像担心。
“我才没哭。”
“是吗?眼眶都红了,要是眼病就麻烦了。”
难道她是在揶揄我吗?
“倒是,你来做什么?”
“夫人找小姐。”
“母亲找我?……是什么事呢?”
“这就不知道了。”阿杵的口气别有含意。
“怎么了呢?母亲在生气吗?”
我做了什么吗?
阿杵恶作剧地说,小的不知道哦。
“没关系,我去就是了。母亲在哪里?”
夫人在佛室。阿杵说完后,叮咛道“我确实把话带到喽”,站起来说:
“小姐快去吧。万一小姐溜掉,我会挨骂的。”
那口气实在可恶。我用手帕抹了抹眼睛,再看了一次手镜,整理一下也没什么好整理的仪容,往佛室走去。
母亲就像平常那样,端庄地坐着。
“塔子。”
“什么事呢?”
母亲叫我坐下,所以我坐下了。看来要挨骂了。我左思右想,却想不到挨骂的理由。
“你祖父……”
已经不长了。母亲唐突地说。
“什么?”
“你也这么想吧?”
“我……我才没这样想。我就是觉得祖父会好起来,才会照顾他呀。”
“你每天照顾你祖父,什么都没有发现吗?”
“发现?祖父得的是什么不好的病吗?”
“不是的。医师说,是夏季感冒拖久了。”
我说感冒的话,总会好的,但母亲说感冒怎么可能拖上三个月之久。
“怎么这样说呢?”
“你不懂的。”
“不懂什么?”
不,虽然也不是不懂,但我觉得不该那样说话。
“我嫁进这个家,已经二十五年了。塔子,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换句话说,我侍奉了父亲大人——侍奉了你祖父二十五年。就像你也知道的,我是江户人,不可能融入这个家的家风。你不可能明白我吃了多少苦。”
“这……我懂。”
不,你不懂。母亲大声说:
“那可是你祖父呢。”
“对,所以……”
“你不可能懂。”
母亲把脸撇向一旁,望向佛坛。
“你是孙女,和你祖父有血缘关系,但我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而且是个没能生下子嗣的媳妇。”
“就算是这样……”
“怎样?”
“母亲恨祖父吗?”
“恨……”
如果我恨的话,就不会在这个家了——母亲说。
“你不懂你祖父的真心。这年头凡事追求洋风,我觉得这是无所谓,但家里自有家里的道理。你的祖父、你的父亲、我和你,连少少四个人组成的社会的道理都不明白,这样的人怎么能谈论什么天下国家?”
“我……并没有……”
不许找借口。母亲厉声说道:
“女人侍奉男人,不是因为男人比较伟大。我不知道什么自由民权,但就是把这些外头的道理拿进家里来,用不同的尺度去看,才会觉得不对劲。亲子夫妻之间,没有伟大不伟大的差别,只有各自不同的职务。虽然一直以来,我经历了莫大的辛苦,但你祖父也是一样的。毕竟这世上又有什么人乐意动辄吼人呢?”
或许是这样没错。
“为了维护这个家的秩序,你祖父拼命地尽好他的职责。因此我也努力扮演好我媳妇的角色,直到今天。这样的我,怎么可能会恨你祖父?”
“可是……”
“没有可是。听着,塔子,我这个媳妇没有尽到为这个家生下子嗣这个最重要的职责。但这二十五年间,你祖父从未为了这件事责备我。你说的……那叫什么?旧思想?歧视妇女?如果你祖父真是这样的人,我早已被逐出这个家了。”
“嗯。”
“世人都说,心里的话要说出来才知道,只有白纸黑字才能相信,但那都是外头的事。字据这东西,就是因为信不过对方才会写。我认为所谓一家人,就是彼此相信不必言说也能领会的事。然而你呢?”
我明白。我说。
“那么,母亲为什么要说祖父……”
要死掉了?——这话我实在说不出口。
“……我说的是不长了。你祖父实在是太可怜了。”
母亲注视了我片刻,别开视线。
“因为我知道。”
“知道什么?”
“声音不一样。”
总是苦了你了……
耳边响起刚才的声音。
“你祖父已经难以扛起家长的职责了。都一起生活了二十五年,我听得出来。比起在外头的你父亲,我和你祖父晨昏相处的时间更长。”
你祖父已经不长了——母亲再次说道。
“当然,不是这一两天的事,但还是要有个心理准备。塔子,你也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我无法回话。
“接下来是正题。”
母亲正襟危坐,转向了我。
“你也要尽到身为孙女的职责。趁着你祖父还在世的时候。”
我不解其意。
“意思是,要我更勤快地照顾祖父吗?”
“我不是说过,那不是悉心照顾就会痊愈的病。送粥、侍奉汤药,这种事阿杵也做得来。我是叫你去做只有你才做得到的事。”
“是什么事?”
这孩子怎么这么钝。母亲说:
“最近世人都把女学生叫作葡萄茶式部 [120] 对吧?还大声嚷嚷喧哗,在人前做出不知羞耻的行为。”
“但我并不是女学生。”
“头发扎成一束,还穿着那种裤裙阔步,外表跟个女学生有什么两样?不许再穿成那样了。”
“这……”
是无所谓。
还有,快点找个丈夫入赘。母亲这样说:
“这是只有你才做得到的事。这是你能做到、对你祖父最大的孝心。”
“母亲,这……”
这岂不是太牵强了吗?
“祖父真的会为这种事高兴吗?”
当然了。母亲以更严厉的口吻说:
“让这个家存续下去,是你祖父现在唯一的心愿。如果你祖父就这样走了,他不知道会有多遗憾。难道你连这都不懂吗?”
“重要的是这个家吗?”
这还用说吗?母亲拍自己的膝盖。
“不过对你而言,或许无关紧要。你可能又要说现在不是那种时代了,但这是两回事。你的亲人、你的祖父这样希望,你就不能成全他的心愿吗?辜负亲人最深切的愿望,就是现代潮流吗?”
“没有这回事,但……”
“西洋人都不顾家人的吗?”
“不,应该……”
没那种事。
“文明开化会轻视长者吗?为家人着想,是老旧古板的思想吗?”母亲逼问着,“你听着,你开口闭口就是自由、独立,就像在念什么刺耳的咒语似的,但是在别人家,亲事都是父母任意决定的。不,有些地方女儿一出生就许配给别人家了。”
“可是,那是士族家才……”
“我们家也是士族,然而我们家却没有这样做。既不独裁,也不强制,这一切都是因为尊重你的心情。然而你呢?不管替你找来多好的亲事,这也不要,那也不要,甚至耍起性子来,说什么不想嫁人。”
我并没有耍性子。
虽然我经常逃走。
是一样的吗?
“想要神气地说什么提升妇女地位,先长大了再说。如果是大人,就要摆出大人的态度来,如果是小孩,就别在那里说些没天没日的话,乖乖听父母安排。”
“母亲是叫我相亲吗?”
“是叫你招赘。”
“母亲说的对象,是什么人?”
“那接下来才要谈。先要你……”
“顺序反了。”
“你够了没?”
“我不要!”
我说完站起来,打开纸门离开佛室,门也不关就走掉了。
我……
我又逃走了。
塔子!塔子!——背后传来母亲的叫唤。
母亲从来不会奔跑,所以不会追过来。
我总是在逃避。
多么卑鄙啊!
多没骨气啊!
瞬间,我望向庭院。
百日草。
不是凋谢,而是枯萎了。
花一直都在那里,怎么会呢?
阿杵在玄关。
咦?小姐,夫人训完了吗?阿杵悠哉地问。
我出门了。我随口敷衍,就这样离开家门。
我无法赞同祖父的想法。但母亲说应该重视祖父的心情,我觉得很对。
我不喜欢被祖父骂,但我大概——不,我一定是喜欢祖父的。
我完全不愿意去想祖父会过世的事。
就算叫我有心理准备,我也做不到。说那种话的母亲,也让我反感。
可是。
我觉得那与结婚应该是两回事。
不过或许其实是一回事。我已经混乱了。
不是无法思考,而是不愿意思考吧。
这是逃避。
就像母亲说的。
都已经是大人了,却还这么幼稚。
明明没长大,却装成大人的样子。
所以我才会无法直视社会、直视自己。
我是害怕吧。
到底害怕什么,暧昧不明,不清不楚。但我也害怕去厘清它。因为我害怕了解自己在恐惧什么吧。
这样的自己,让我觉得没用极了。
我漫无目的,只是在心中搅动着混沌的思绪,在街上乱走一通。
总觉得思绪乱成一团。
就在这时,我又想起了百日草。
覆盖了庭院角落的百日草,自我出生的时候就一直在那里。理所当然地就在那里。我所知道的庭院景色,永远都有百日草。
百日草如同其名,会开上百日左右。
一年之中有四分之一以上都在开花。我总是看着它,却从来不曾意识过何时花开、何时花谢。
百日草总是开在那里。就是那样的事物。
然而……它却枯萎了。
竟然枯萎了。
即便是花,亦终有枯萎的一日吧。
有些花草撑上一年才枯萎,也有些花一天就谢了。如果枯萎,重种就行了,一般也都是这么做的吧。又不是精心培育的变种菊花突然枯萎,或是崇敬的神木倒下了。
仔细想想,庭院的百日草只是自生在那儿罢了。
应该是有人种的,但并非天天照顾。或许浇了水,但也没有特别为它们做什么。园丁会来修剪松树和篱笆,但对于那些花,应该什么都没做。
百日草只是生长在那里。
与人的生活完全无涉。
然而我为何如此在乎它?
街上人影稀疏。
也没有秋老虎,与其说是秋天,更早已呈现一片冬季景致。树木的叶子也都落尽了。
山丘那儿还有或红或黄的色彩点缀,似乎仍有几分秋色。我没有目的,但还是往那里走了过去。
不是无法专注思考,而是没在思考。
不是无法整理思绪,而是害怕整理。
我摇摇晃晃地走着,来到了那条宽阔的坡道。
是去吊堂的路。
今天不想去那里。
那家书铺没有浮世烦忧。
那栋奇妙的建筑物内部,应该不属于现世。
就和读小说一样,逃进那里面,就如同从现实转移目光。
但我已经逃出家里了。那岂不是一样的吗?
我也觉得干脆就逃进里头,要果决多了。
我都已经完全在逃避了,却不知为何,不愿承认。
穿过写有“吊”字的帘子,就形同承认自己的怯弱。
我经过玩具店前面。
经过通往吊堂的小径,再继续走下去,有一道竹篱,有庚申塔 [121] ,再过去不知为何,有块巨大的石头。原本应该是某些东西的基座,但现在上面空无一物。
一位老人家孤零零地坐在那块石头上。
老人蜷着背,垮着肩,看似疲惫不堪。
老人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虽然没听见叹息声,但大大地萎缩下去的背部,显示出那道叹息之重。
总觉得不能置之不理。
应该是因为我把祖父的身影重叠上去了。
我跑过去搭话:
“请问,您遇到了什么困难吗?”
“不……”
老人抬起头来,似乎比想象中的年轻许多。一开始以为是老人,是因为他有着覆盖了半张脸的、斑白的茂密胡须。
不过说他年轻,年纪应该也比父亲大多了。
“啊,真是位好心肠的姑娘。”
老人——不,那位先生眯起一双大眼,眼角挤出皱纹,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来。
“哎呀,真不该做不习惯的事。”
“不习惯的事?”
“平素我从不会一个人出远门。哎,真教人笑话……”
我迷路了。那位先生说。
“那真是糟糕。”
“是啊。不,我也不是现在才迷路的。仔细想想,我这辈子都在迷路啊。”
这应该不是指他一直在流浪吧。
因为这位先生的外表光鲜体面。
和服及外套都是纯丝的,剪裁也很得宜,布袜和拖鞋看起来都很昂贵。
“穿惯西服后,这身打扮出门就不自在了。我想要打道回府了,却连叫车都没办法,也不知道往哪里走会去到哪儿。真正丢人。这让我兴起穷途末路之感,正在为自身叹息啊。”
“您一定很困扰。”
“不,也不是困扰吧,只是觉得自己真是老了。我从未厌恶上年纪这回事,但这下让我认清自己的手脚已经不听使唤了。年轻人应该不会懂吧。”
居然在这样的镇上走投无路——那位先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
这次叹息声大到都可以听见。
“这副德行,想要在没有路标,连路都没有的山中行军……根本是奢想哪。”
您要前往那样的深山吗?我问。那位先生应道“我才不想去呢”。
“不不不……”
然后那位先生——尽管我怎么看都觉得像位老人——在宽额上挤出皱纹,露出承受痛楚般的表情。
“您哪里不舒服吗?”
“不,不是的。姑娘的盛情可感,但我痛的是心,不是身体。自个儿说的话让我自个儿受不了,只是这样罢了。”
那位先生想要站起来,却踉跄了一下。
我看不下去,伸手搀扶。
“我看您似乎还是不太舒服……”
“看起来是这样的吗?”
不管怎么看都像是病了。
但起身之后,那位先生舒肩挺背,看起来精神矍铄。
身材绝不算高大,然而整个人却好似大了一倍。
“意气消沉的话,连力气都使不出来。心志孱弱,五脏六腑也会跟着迟钝。迷惘总是影响着四肢百骸。我应该没空在这儿丧气才是。”
总觉得他显得很急迫。
“您要去车站吗?那么我陪您一道去。还是要叫辆人力车……”
带他去吊堂怎么样?
脑中冒出这个想法。请他在那里休息,然后关照挠小弟叫辆人力车过来,是不是比较好?
不。
追根究底,这位先生原本打算去哪里呢?
“还是,呃,或许我不该探问,不过您要去哪里呢?”
“我没有去处啊,小姐。”
“没有……去处?”
“没错。我只是逃到这儿来罢了。”
如果是逃避。
我也是一样的。
“冒昧请教……”
“小姐要问我逃离什么对吧?嗯,也不是逃离什么,就是逃离了自己的人生。哎呀,真是丢人现眼到家了。简直就像不想上修养课而溜出家里的小娃儿。”
好了——那位先生说着,左右张望。
坡道下方是城镇。
坡道上方是天空。
“我是个没骨头的胆小鬼。我没打算上哪儿。我觉得只要走出去,总会到达什么地方,所以才跑出门,但用不着想,那只是错觉,根本哪儿都到不了。”
这条路通到哪儿?——那位先生看着坡道上的天空问。
虽然很想说秋高气爽,万里无云,但天空灰白暗淡,一片萧瑟。
“翻过一座山丘……”
还是一样的镇上。我回答。
“这样啊,一样啊。这个国家这么小,但只是走上一小段路,哪儿都去不了呢。”
“是啊。”
那位先生初次露出笑意。
“怎么了?”
“在这种陌生地方,和非亲非故的年轻人说话,这样的自己总教人觉得滑稽好笑,如此罢了。”
“俗话说,前生修得今世缘,这亦是一种缘分。”
“缘分啊……”
“要怎么办呢?您要上哪儿,我都可以带路。还是我去叫车过来?那样的话,得请您在这儿稍待一会儿。”
“姑娘实在好心。不过你也有自个儿的事要忙吧?”
我也是一样的。我说。
“一样?”
“我是逃出来的。我实在不愿意去正视现实。所以我没有任何事情要忙。”
不论是祖父的病。
还是亲事。
那位先生朝我露出苦恼的眼神,原来年轻人也会这样吗?
“我想应该是我太幼稚,不谙世事又无知。”
“年幼无知吗?”
用年幼无知来逃避吗?——那人自言自语似的说。
“这样的话,我也算是年幼喽?”
“是的。您刚才不是说自己就像个娃儿吗?”
说的没错。那位先生笑了。
“啊,像姑娘这样见着男人,也不扭捏,说话大方的女子,真教人舒服。”
“我说了什么失礼的话吗?”
对于年长的男士,我这样的态度是不对的吗?
“一点都不失礼啊。”
那位先生的表情很哀伤。
他果然是个老年人吗?我忍不住这么想。
年龄应该不到老年。但感觉他的灵魂已经老态龙钟了。
“我身边没有像你这样的女子,这样罢了。”
我看起来就像他说的那样吗?
在我身边,还有更多更活泼聪明的女性。像母亲说的那种被称为葡萄茶式部的现代风女学生,不仅歌颂自由恋爱,还与男士平等议论,不让须眉。也有高喊提升妇女地位的烈女,或是严肃面对社会的才女。与这些人相比,我总是为了自己的没出息而沮丧,甚至垂泪。
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尽管讨厌,但我也并不想变成她们那样。
有些人对过去的做法全盘否定。听他们的道理,头头是道,因此或许真的就像他们说的那样,但我不明白自己是否也想那样做。倘若撇开正确与否的问题,其实我并不排斥过去的作风。
我是个没有主心骨、暧昧模糊的人。
我不明白在这新的时代,到底该怎么活下去才好。
往右才是对的吗?往左才是对的吗?我怎样都无法决定。
我无法分辨应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结果——不,最根本的是,我连自己想怎么做都不知道。因此也无法不顾对错,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没有压抑想做的事,去屈从什么的感觉。
像这样一看,我也不是反抗母亲的话而逃出家里的。因为对于母亲说的“为了让祖父高兴,快点找个夫婿入赘”,我找不到彻底否定的道理或意志。
我也在迷惘。我说。
“这样啊。我也一直在迷惘。明明都这把年纪了。你才十七八岁吧?已经成年了吗?我已经五十了。”
是啊——那位先生说道,又仰望坡道上方。
“我也差不多在你那个年纪时,和父亲吵架,跑出家门。”
“咦!”
“我实在是不愿意当什么武士,而想当个学者。我离家出走,跑了十八里路。那个时候就算走上十里路,也一点都不算什么哪。”那位先生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腿。
“然后呢?”
“我没有变成学者。”
“这样啊?”
“我们家族是某个藩在江户的定府 [122] 藩医,但我父亲是个精通弓道的武人。他似乎不想当医生,结果被提拔为马回役 [123] ,成了武士。所以我也要做我想做的事,不过如今想想,实在难说真是如此。”
“原来不是吗?”
那位先生摇了摇头:
“我也不懂。或许我只是厌恶武士,但也并非想当个学者。真不晓得是在哪里走错了——不,应该也不是错了,但结果我成了我最不想当的那种人。”
“不想当的那种人?”
军人。那位先生说。
“原来……您是军人?”
“军人就是以前说的武士吧?”
一只乌鸦不知从何处飞起。
黑色的鸟笔直朝山丘飞去,消失不见。
天空看起来更白了。
你叫什么名字?那位先生问,我只回答说“塔子”。虽然也担心可能失礼,但我无论如何就是不想说出姓氏。
“塔子小姐啊?我……嗯,我叫无人 (nakito)。”
“nakito……先生?”
汉字怎么写呢?
而且那是姓吗?还是名呢?
“因为我小时候是个爱哭鬼。”
那汉字是写成“泣人”(nakito)吗?好奇妙的名字。
“我是个胆小鬼。现在也是。”
冷不防地,坡下吹来一阵强风,我别开脸去,那位先生茂盛的胡须随风飘动起来。确实就像个军人。
“天气似乎愈来愈不稳了,站在这儿说话,会着凉的。这附近有家我常去的书铺,要不要去那儿休息一下,顺便叫个车?”
“书铺?在这种地方吗?”
“是的。”我已经决定了,“每当迷惘,我就会去那里。”
“会让你不再迷惘吗?”
“不。”
或许——
我还没有找到只属于我的一本。
“不过,那里很适合逃避。”
“那么就去那儿吧。”
那位先生转向我,端正姿势之后,微微行礼说“感谢你的好心”。瞬间,我觉得自己做了不得了的事。这么了不起的军人实在没道理向我行礼,我不由得不断地鞠躬回礼。
往坡下走上一段路,进入岔出去的小径。
那是条小径。因为别无岔路,因此不会迷失,但不管走得多熟,有时还是会错过吊堂,不小心走过头。
我们缓步前行。
“那是农家吗?”
树木之间可以看到贫瘠的田地。
“我也喜欢下田。年轻时候,我离家出走,投奔景仰为师的人,他却不肯收我。他说没有父亲的允许不能收,叫我如果不想当武士,就当农民。师父是位学者,也是个农人。不过他也教了我学问。”
那真是一段好日子——那位先生说。
“因为尽管时光短暂,但当时的我没有任何迷惘。”
“但是您没有变成学者。”
“是啊。”
“恕我失礼……是因为您的想法改变了吗?”
“不。”
我没有变节,也没有转向——那位先生当下回答。
“我想我啊,只是缺少志向。”
“志向?”
“也不是志向,应该说是抱负吗?不管做什么,只要有个中心思想,应该也不至于迷惘,即便迷惘,也能好好地回归正轨。但如果少了那中心,就会像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道飘到哪儿去……”
务农很好——他说。
“只要专心种出好的作物来就行了。只要想着这件事,努力做这件事,就能长出好的作物来。若是长不出来,就再接再厉。汗流浃背,努力下功夫,农作就是每天的生活。真正纯洁,是极高远的志向啊。我很尊敬农家。”
“农家应该也有迷惘的时候吧?”
“应该有吧,而且是大大地迷惘吧。但农家即使迷惘也没关系。农家有迷惘的理由,也有迷惘的意义。即便迷惘,也还有回去的地方。无论要去哪里,大地都会成为指针,告诉他是要离开还是回去。但我没有这样的指针。”
我希望能像那样——那位先生说。
“我呢,已经活了五十年,但回顾摇摇摆摆走来的路,却全是后悔与反省。每一个局面,我都自以为深思熟虑要如何去做,但回想起来,我似乎总是做出最坏的选择。但还是没法子重来,也觉得都是过去的事了,莫可奈何。但往后就不同了。我实在不想重蹈覆辙,虽然不想……”
泣人先生抬起头来,接着说:
“这也不是该向你诉苦的事呢。”
或许是吧。不过。
请告诉我吧。我说:
“当然,若您愿意的话。”
泣人先生默默地走了一段路,然后断断续续地接着说下去。
“年轻时候的我,总是做错决定。我是个不管犯下多少错误,都不会从中学到教训的蠢人。然后这个变得比年轻时候要衰老得多的我,无法保证接下来不会犯错。不,我一定会犯错。即使那是绝不能犯的错。”
仔细想想,这位先生是军人。
从年龄来看,地位应该也不低。那么他的决定,应该也伴随着重责。也许他的地位,让他有时必须做出关系到人命的判断。与为了婚事如何、花朵枯萎这类无足轻重的小事不知所措的小姑娘差得太远了。
我垂着头,含糊不清地说出这些想法,泣人先生说“哪儿的话”。
“是一样的。我猜塔子小姐,你应该也是想要满足身边的人的期待,同时又担心无法满足他们的期待,这两种心情在心里头打架吧?”
“咦……”
“并不是不想满足期待。我觉得你非常想要满足他们,但又担心无法满足,没有自信,所以逃走了。我说的不对吗?”
因为我就是这样。泣人先生说。
“是这样吗?”
“总是这样的。”
向来如此——那位先生不停地说。
“回想起来,总是如此。连我是不是真的讨厌武士都很难说。我也觉得是因为我没有自信满足父母的期待,所以才认定自己讨厌武士,逃出家门。而且如果我真的讨厌武士,也不可能想要成为军学者了。”
“军学者……是……”
我不太懂。我对这些很生疏。
是兵法。泣人先生说:
“小姐或许不懂吧。但我认为这样的选择本身,就是一种逃避的态度。”
“是吗?虽然同样都有个军字,但感觉似乎相当不同。”
军人和军学者天差地别啊。泣人先生笑道。
“不过呢,是啊,就像是下棋的人和做棋盘的人吧。世上有各行各业,如果真的讨厌下棋,会从这么多职业里头,偏偏去挑选做棋盘的行业吗?只是因为棋艺太差,所以嘴上才说讨厌下棋,好隐藏自己差劲的棋艺,但又对下棋恋恋不舍,所以才想要做棋盘……这种工匠,不可能大成。”
“是吗?”
“工匠有工匠的路子。以工匠为目标,目不斜视地一路精进的人,和卖弄无聊的道理、误闯那条路子的人,差得太远了。一定会惹来痛骂:少天真了!”
“但是如果您对军人这条路有所眷恋,应该就不会与令尊吵架,离家出走了吧?那需要非常大的勇气。”
“不是勇气,只是胆小罢了。想要满足父亲期待的心情太强,同时可能无法满足期待、不可能满足期待的恐惧也一样太强,年轻时胆小的我就想,与其当上武士再失败,干脆根本别成为武士算了。”
我受到很大的期待——泣人先生说,用一张真的欲泣的表情。
“可是……”
“不是的。我只是害怕失败,让父亲失望,所以逃走罢了。我去投靠的师父,坦白说其实是远亲,是父亲的朋友。后来也一直这么不上不下的。虽然在藩校读书,但只要稍微被煽动一下,就心猿意马,跑去学个剑术什么的。”
“这样啊。”
“是个得意忘形的家伙,挨骂就闹脾气,受称赞就冲昏头,跟个三岁娃儿没两样。不想被讨厌,所以逃避;为了赢得欢心,勉强自己。我眼里头只有周围的人,没有个中心支柱。完全不明白自己是什么人、想要做什么。与其说是不明白,倒不如说根本没有自我。”
所谓充满苦涩,就是形容他这样的表情吗?
“那你呢?”
“我也是一样的。”
是吗?你看起来比我能干多了。泣人先生说:
“我年轻的时候,真的糟糕透顶。什么事都无法决定,只知道逃避,惹来朋友教训。朋友叫我决定到底是要当学者还是武人,那个时候我选择了当武士。因为我审时度势,认为当个学者不利于立身。后来我完全是靠着人与运气的帮助,才走到这一步。”
“运气?”
“就是运气。”
就我而言,我的武勋全是运气得来的——泣人先生说,仰望阴天。
“还有恩。我受恩于他人太多。他人支持我、扛起我,而我站在别人身上、靠着别人拉一把、在别人的保护下,我才能在这里。这不是我的力量。我只是像个婴儿一样、像个闹脾气的娃儿一样,任性妄为,顺其沉浮罢了。现在的我深切地这么认为。我想要回报这些恩情。我很想,但……”
我没有足以报恩的力量……
“这样的我,实在不可能回应周围的期待。我已经没有那样的心力和体力了。”
但是、但是——泣人先生真的眼眶泛泪地继续说道。
“但是大恩非报不可,忠义非尽不可。这是不容妥协的。要是对此妥协,我就真的像是河面上的落叶了。但要直视自己的这种处境,实在教我难受得不得了。”
所以我逃走了。
所以我迷惘了。
抱歉、抱歉——泣人先生以手拭泪,停下脚步,勉强挤出笑容看向我。
“真奇怪,平时说不出口的话,这下全倾吐出来了。腰上没有军刀,似乎就让人松懈下来了。嗯,不……”
说到这里,同时拥有老人与幼童灵魂的军人双手覆住了布满胡须的脸。
“怎么了?”
“嗯,我也曾经有个女儿。生下不久就死了,如果活着,现在应该十二三岁吧。嗯,应该比你年轻,不过啊……我实在是个爱哭鬼。”
我递出手绢给泣人先生。
然后。
这里正好就在吊堂正前方。完全没有发现。
我四处张望,想看看挠小弟会不会正在扫落叶什么的,但店面还有前方的空地都没有人影。
一阵沙沙声响。
只是风吹动帘子,稍稍掀起了贴在上头的和纸而已。
“是在办丧事吗?”
“不,那是招牌。请进吧。”
我说,但泣人先生只是一脸讶异地仰望建筑物。
“多古怪的建筑物啊,你说这儿是书铺?”
这是天经地义的反应吧。
不管是军人还是学者、大人还是儿童、男士还是妇人,所有的人都会因它奇妙的威容而惊讶。
我穿过帘子,推开沉重的门。
挠小弟头上绑着卷起的手巾,正在擦拭放书本的架子。
“咦,塔子小姐。上次的书已经读完了吗?你读得真快。老板总是说,不可以随便地草草读过哦。”
“咦,又跟我耍嘴皮子。我还没有读完呢。你在打扫吗?”
“全部擦完,要花上半个月的时间。底下还好,上头就累人喽。”
“你这么小嘛。”
“塔子小姐最近说话愈来愈酸喽?就算讥嘲我也不会有好事。倒是,外头是不是还有客人?”
“是的……”
军人还在仰望建筑物。
“会着凉的,请进里头来。”
“啊。”
双眼赤红的泣人先生回神似的应了一声,穿过帘子。
然后他略略停顿了一下,发出“噢”的惊叫。
“天啊,这真是太吓人了。没想到居然有这种要塞似的书铺。啊、啊,这真是,太了不得了。”
他睁大了眼睛。
很大的一双眼睛。
“德国有很大的书籍馆,但这里完全不逊色。看看,这书架的高度,这书籍的数量,真正壮观。”
欢迎光临。挠小弟说:
“客人找书吗?”
“不。”
“不是的,挠小弟,不好意思在你打扫时烦你办事,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虽然很想说尽管吩咐,但小的也不是无所不能。”
真是个伶牙俐齿的小伙计。
“你想要跑腿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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