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书捌 普遍(1/2)
我和祖父吵架了。
不,不是吵架。我单方面地受到责备,因此正确地说,只是挨骂而已。我也并未回嘴。
只是,我在内心强烈地反驳。
尽管没有说出口,但是对于祖父所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在心里面说:不是这样的,这教人难以信服。
是内心的话反映在脸上了吗?
还是我态度不佳?
我默默地聆听,然而祖父的训话却没完没了。
如果我立刻道歉就没事了吧。就像犯了错的用人,俯首帖耳地恳求原谅就行了吧。但我做不到。
不过,我并未摆出不服气的样子。
我就是觉得难过。
不是因挨骂而难过。
而是对于祖父不讲道理的说法,我竟连一句话都无法反驳,这让我自觉窝囊。
不,即便出言反驳,祖父也绝不可能听得进去。祖父所说的种种,并非祖父一个人的意见,而是祖父那一辈天经地义的观念吧。那不可能是一个小丫头埋怨个几句就能够扭转的。
尽管时代早已不同了,那类因循守旧的观念不可能再适用下去。
这让我觉得很不甘心,又觉得为这种事不甘心的自己实在太幼稚,忍不住难过起来。
我也没有垂头,只是默不吭声,因此才让祖父怒不可遏。即使我并未闹别扭,但是看在旁人眼中,应该也不是反省的德性。
实际上我也没有反省。
我并未做出任何需要反省的事,因此没必要反省。
这不是逞强,也不是意气用事。祖父说的话,若是出自同世代的同性之口,完全就是在找碴。
不过对祖父而言,那是天经地义的事。
而祖父是我的长辈,而且是男士。
听说吵架只会发生在地位对等的人之间。因此才会有“各打五十大板”的说法吧。但是,从前是武士,而且虽说已经隐居,但在家中的地位比家长的父亲更要崇高的祖父,与家中最卑微的小丫头,不可能平等。因此打一开始,吵架就不可能成立。
因此我既不甘心又难过,既无法反驳,也明白反驳也无济于事,只是乖乖地听训……
纵然如此,在我的内心,那依然是吵架。心里头偷偷地自以为在跟祖父吵架。
多么幼稚、愚昧的反抗啊!
我更是讨厌起自己了。
也难怪会郁闷。
一起床就挨骂,被大声怒吼了半刻 [32] 之久,心情不可能好。
一直到中午,我都消沉难当,但这天不用学艺,因此我决定出门去。
是出门散心吗?不是。
如果想要散心,去参观团子坡的菊人偶 [33] ,或是去隅田川边欣赏百花园的秋季七草,要有趣多了。
我怀的是反抗的情绪。
在我的真心,应该是接近想要向祖父还有父亲报一箭之仇的心情吧。当然,我不可能真的朝他们射箭。即便真的射中了,他们一定也不痛不痒。别说报仇了,万一被发现,只会被骂得更惨。
这是幼稚到家的反抗。
根本是小孩子。
然后……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去处,离开了家,穿过民宅商家,来到这里。
宽阔平缓的坡道底下。
在这里停下了脚步。
后方传来车轮嘎吱作响的声音。回头一看,一张痛苦的表情跃入眼帘。一名小伙计正把三泣车 [34] 拉得吱呀哭叫,朝这儿走来。炎热的季节早已过去,小伙计的额头却蒙上了一层汗水。车上不知道载了些什么,小伙计大口喘着气,经过我旁边,朝坡道爬了上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
回过头时,注意到自己正怔立在原处。
总觉得被抛下了。
这里……我来过好几回。
每回我下定决心离家出走,都会勇敢而轻快地来到这里,却再也无法继续前进。总是停留在此处。
没什么大不了的理由。最初是被鸟啭吸引,停下脚步。接下来是什么呢?有时只是看到天色转阴,就折返了。
今天则是小伙计。
小娃儿的决心,至多就只有这点程度。
就在我心灰意懒,准备折返时……
我注意到似曾相识的人影无精打采地踱了过来。
是一位年轻男士。
我一时想不起来他是谁,在哪里见过。我认识的男士不多,年轻男士更是有限。
瞅着别人看是很失礼的。
姑娘家是不能正面迎视男士的。万一被祖父瞧见,少不了又有一顿好骂。
我心想一定是自己多心了,正要别开脸的时候,略俯着头走过来的对方倏地抬起头来。
“咦。”
我唐突地想了起来。
这个人……
是夏季的时候迷路的……
诗人松冈先生。
我们只见过一次,而且我并未细细地端详过他的脸。那样才叫冒昧吧。
不过我记得他整体的印象和身高。而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他的浓眉及内双眼皮的细长眼睛。
一抬头,就看见了那张脸。
松冈先生眉头蹙了一下,接着表情舒朗了些,“啊”了一声。
“塔子小姐……是吗?”
“是的,我是塔子。”
我没有说出姓氏。
不知道为什么……当然没什么大不了的理由,但我就是不想说。
“真巧。”
“嗯,今天……”
田山先生没有一起来吗?我问。
“嗯。我们也不是成天在一起。我要去……对了,就是你带我们去的那家吊堂。”
“真的?”
后来我去过几次。松冈先生说。
“这样啊。其实……”
“难道你也正要去那儿?”
没错——不,不是的。
我好几次、每一次都想去。
却都停在了这里。
“后来我还没有去过。”
“这样啊。”
松冈先生说,望向吊堂的方向。我觉得那是结束话题的暗示。
“我是想去……”我说。
“那就去呀。”
“但……”
我低下了头。
脚底发软,走不过去——这种话我决说不出口。人家一定会觉得我是害怕了。不,事实上我就是害怕了。但我觉得被别人知道,是一件极丢脸的事。
真怪。松冈先生说。
“很好笑吗?”
“嗯,那的确不是妇人家容易踏进去的地方,但那儿的老板并不可怕啊。”
这我明白。
那个人让我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
“那个人相当有意思。不是博学或博识那类,听说他以前是个僧侣……”
“他本来是和尚吗?”
“好像已经还俗了。对了,既然塔子小姐说想去吊堂,是想要找什么书吗?”
“呃……不。”
我不知道。
“我想要读读看小说。”
“噢?”
松冈先生扬起眉毛。
松冈先生应该没有自觉,但他有时会做出这类仿佛拒人千里、予人冰冷印象的言行。因为他的相貌原本就伶俐,实际上也是个极聪明的人吧。不过如果他真的性情冷漠,一定不肯停下脚步,与我这个无甚关系的小丫头交谈。
“记得你不是说,家里禁止你读小说吗?”
“咦……您居然记得。”
我甚至忘了提过这件事。
“从小就常有人说我老是记一些没必要的事。”
“这表示您自小就聪慧过人吧。”
“我真的整日都在读书。该说是庆幸吗?我成长的环境,让我不愁没有书读。”
真令人羡慕。我说。
这种情况,大部分人应该会谦虚地说“哪里”,但松冈先生坦然同意说“是啊”。
“无论是消遣还是做学问,想要读书,就免不了需要钱。读书是很花钱的。而且,现在虽然可以在书店买到书,但以前书籍不是那么容易得到或读到的。”
读书在从前不是一件易事——松冈先生说。
“我家很穷,因此没有多余的闲钱。而且我出生的家狭小得可怕,连摆书的地方都没有。不过我很幸运。”
“幸运……?”
“对。我在十岁的时候被送去某户世家,那里有大量藏书。所以我一本接着一本读。虽然在那里只待了不到两年的时间,但不知道读了多少书。都是些老书,究竟是不是派上了某些用场……到现在还不清楚,但我觉得是好的。书籍真的很可贵。”
“也有小说吗?”
“是江户时代的小说。”
“有趣吗?”
“多半是些荒唐无稽的作品,但我想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小说从江户那时候就有了吗?”
松冈先生想了一下:
“应该也不是都称为小说……不过既然都有近代小说这样的说法了,以前的东西,应该也可以叫作小说吧。我记得应该是坪内逍遥匠心独具,把英文的novel译成了‘小说’。因为当时没有适合的日文词语吧。汉语的‘小说’,意思应该又有些不同。”
“您真是无所不知。”
“我想原义应该是无聊的街谈巷议。不过……对了,如果不妨,可以请教塔子小姐的家人为何禁止你读小说吗?”
“为什么这么问?”
“我想了解一下。我有点好奇一般世人是如何看待小说的。不妨的话,请在路上告诉我吧。”
“路上……”
这是在邀我一道去吧。也就是说,我可以从这里继续往前走了。
我终于可以离开被三泣车、鸟啭声这些无聊的事物拦下来,迟迟无法前进的地方,继续往前走了。
我完全没想到会是松冈先生推了我一把。
松冈先生就像上回一样,体面地穿着质料高级、剪裁合体的西服。
而且他已经机敏地往前走了出去。
我觉得如果在这里落后,就再也无法去到那里了,于是急忙踏出脚步。
不过……
松冈先生要我说明理由,我也不知所措。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说明才好。对祖父的反驳,多少我都想得出来,但我从未细想过祖父为何要那样说。对父亲也是一样的。
是先有长辈口中天经地义、不可动摇的现实,而我只是对这些怀抱着幼稚的反抗情绪罢了,至于长辈为何会那样说、理由是什么,我从来没有深思过。
我思索片刻,依旧一片茫然。
人家提出问题,我却不应话,只是默默地走在提问的人旁边,着实尴尬万分。但我不能与他走散。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样下去会失去开口的契机。会抵达目的地。
“呃……”
我想姑且表达一下我有回答的意愿。
松冈先生默默地往前走。
我停顿了一下,说:
“以前跟现在不一样呢。”
我没头没脑地说什么啊?
松冈先生似乎也被我搅迷糊了。
但他没有生气,也没有愣住,而是开导似的说,因事而异吧。
“是吗?也有……不是这样的事吗?”
不,松冈先生说:
“这也要看你说的以前是多早以前。千年前是以前,百年前是以前,十年前也是以前啊。”
“啊……说的也是呢。”
“服装和发型等等会改变。我还很小的时候,住在播磨 [35] 的乡间,当时还有几个人留着发髻呢。旧幕府时代每个人都绑发髻,这难以想象对吧?”松冈先生说。
确实难以想象。
不过,我可以轻易想象祖父头上顶个像发髻的东西的模样。但我没有见过真正的发髻,因此想象中的祖父模样有些好笑。
“语言也会改变。以前书写的文字和说的话,和现在差异很大,因此正确的情况我不清楚,不过我想平安时代的口语和现代应该相差很大吧。我听说过不仅是词汇不同,连发音也不一样。或许两个时代的人说的话会无法沟通。尽管同样都是日语呢。语言这种东西,其实是相当不通的。我出生在播磨的山区,在十三岁时迁到了利根川边,语言完全不通,当时真是头痛极了。”
“就连在这个国家,也相差那么多吗?”
“虽然不同,但就方言来说,不同的是词汇、抑扬、习惯用语等等,并非文法,文法这类改变不大。比方说,东京话我就听得懂。不会变的东西就不会变,愈好的东西就愈不会改变。不过是啊,即便是好东西,像制度和法律那些,只要为政者更迭,有时也会跟着改变。但是……”
松冈先生伸长脖子,环顾周围。
“像这些……”
他指着路边的野菊。
路边是一片草丛,开了许多野菊。
“这种嫁菜花,几千年、几百年来都是这样,不会改变吧。”
“嫁菜花……?这不是野菊吗?”
是不同的花吗?
是一样的东西。松冈先生说:
“名称各有不同吧。在《万叶集》 [36] 的时代,似乎叫作御萩。不过这种花就是这种花,不管人们如何称呼,它本身都不会改变。如果进行品种改良,或许是会变得不同,但那又是另一种花了。”
“哦……”
“这是杂草般的花,应该不会有人栽种。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但也许早在千年以前,它也像这样在这里绽放。自从它被称为嫁菜花诞生以来,一直都是不变的。”
“这是这么久远以前的花吗?”
千年以前的人,也看过一样的野菊吗?他们看到野菊,有了什么样的感触呢?
“天空的颜色、大海的颜色,也不会改变。是有这种普遍的事物吧。”
“啊,没错。”
秋高气爽,晴空万里。
“如果普遍的事物不再普遍,那就是异变了。如果天空不再是蓝的,任谁都会惊慌失措。换言之,蓝天才是常态。”
“天一直都是蓝的呢。”
除非是阴天。松冈先生说。
虽然这话理所当然,但听起来也有些嘲讽。有些人或许会觉得是在挖苦,但我不是会在乎这些的人,因此没有放在心上。
“那么人之常……则是会变迁的喽?”我问。
人之常?比方说什么?松冈先生露出疑惑的表情。
“像是想法、规定,我不太会说,不过……对,比方说男人比女人伟大,这是普遍的吗?”
松冈先生停下脚步。
“这……怎么说呢?不,确实有许多地方都是男尊女卑,也有蔑视女性的文化,但这不只是我国如此。”
“那么,这是普遍的事喽?”
“应该也不是吧。”
“如果这是普遍的,那么妇女解放运动也是白费功夫吗?”
“不,没这回事,塔子小姐。这与其说是常态,不如说是制度吧。虽然我没有细想过……但譬如说,武家的观念,与农家应该不同。现在已经四民平等,因此表面上没有这类区别,但社会制度如此规定,而制度是会改变的。”
“现在不是了吗?”
松冈先生交抱起双臂来:
“这真是个困难的问题。应该也有些制度是由文化产生的……”
“这个问题很难吗?”
总觉得没趣。
“别看我这样,我也是上过学的。我从寻常师范学校毕业,也读过女子高等师范学校。”
我不太想说这些。
因为得到的反应总是教人不舒服,别人不是认为我在炫耀,就是觉得那又如何。不过,松冈先生没有这些反应。
他只是很自然地说:
“你真优秀。”
“我一点都不优秀。难得有机会上学,我却什么都没学到……而且老实说,我觉得学校没什么意思。”
“不过,能受教育是很幸福的。有很多孩子没办法上学。”
这应该是很奢侈的事。
没错,很奢侈。
“其实我也有一段时间无法上学。一方面是因为体弱多病,也是因为家里穷,手足很多,家里没钱,没法连病弱的孩子也供他们上学。虽然我恢复健康后,也只知道成天玩耍。”
“原来是这样吗?”
令人意外。
“不过尽管我并未接受完整的教育,却读了许多书。我当时的信念,是要读没有人读的书、知道没有人知道的事。嗯,在利根川的那几年是很宝贵的经验,但我还是会想,真希望那时候可以去上学。家里愿意,也供得起孩子上学,是很幸福的事。”
“是家父要我去上学的。”
供我上学的也是父亲。
“家祖父……大力反对。他怒骂说妇孺上学是岂有此理……虽然我觉得,不让小孩子上学,难道要让大人去上学吗?不过总之家祖父大发雷霆,暴跳如雷。家祖父说,教导闺女礼节规范,是父母的职责,连礼节规范都不懂,还有什么好学的?习字什么的,在家学就够了。”
“原来是这样。”
“家祖父说,不管是嫁人还是招赘,都不需要那些无聊的学问。但是,家父坚持要我上学。”
“因为令尊思想先进吗?”
“不……”
不是那样的。一定不是。
“是因为我才五六岁的时候,或是再大一点,我不太清楚,当时的文部大臣说贤妻良母教育是国家大计。”
“森有礼 [37] 对吧?”
“这我就不清楚了。在我小时候,家父就经常提起这件事。家祖父也是因此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认为既然是国家大计,那也没办法?”
“不知道。不过,师范学校是为了成为教师才读的学校对吧?”
“基本上是这样。似乎有人认为比起男人,妇女更适合担任儿童教育的教师,它也是作为女子教员培训机关而成立的学校。”
“可是,我就只是被送去学校而已。”
父亲动不动就说,绝对不许抛头露面出去工作。
“简而言之,就连就学,对家父而言,也不过是当代的新娘修行。说什么往后女人也需要文化教养,其实也只是为了在出嫁时能镀个金。”
“这样啊。”松冈先生松开交抱的手,转向这边,“我能理解你说的话,但无法跟禁止读小说的事联结在一起。”
“啊!”
或许真是如此。不过在我心中,这是同一件事。
“家祖父和家父的意见相左。只要提到我的事,他们两个总是吵得不可开交。家父凡事追求当代作风,家祖父则是拿旧幕府时代以来的信念作为尺度看事情,所以两人会意见不合,也是没法子的事,但是对于要尽快找个好人家把我嫁出去,倒是意见相同。”
这不是坏事。松冈先生说:
“做父母的总是会为孩子着想。”
“我很感恩。毕竟我这辈子都过得吃穿不愁。不过,我似乎无法满足父母的期待。”
都是这样的吧。松冈先生说。
他看起来有些悲伤。
“去年我失去了父母。家父是医生,家兄也是医生,松冈家代代都以医道为业。在家中,只有我是异数。我没能满足父母的期待。”
“但您这么优秀。”
“这跟优不优秀无关,而是能不能如愿的问题。我在利根川嬉游度日,后来去东京进了中学,但时间实在是不够。”
“时间不够?”
“我想要尽快进入第一高等学校。为了通过报考资格的中学高级考试,我还刻意转学。我都那么努力进了一高,但结果……”
未及毕业,父母就先离世了——松冈先生说。
“不久前,我终于考上了帝国大学,却无法抬头挺胸地在墓前向他们报告。”
“这……”
“这些都是我自愿的,因此没有任何借口,但对于父母,不能说我没有懊悔。”
那么。
“您是要我听从父母之命吗?”
“我是说,有时候即便想,也无法如愿。”
松冈先生的目光从视野开阔的森林缺口遥望出去。
“人生是无法事事顺遂的。所以不管多么有孝心、多么努力,也不一定就能实现父母的期待。”
“是呢。”
前些日子,松冈先生的朋友田山先生——诗人兼作家的田山花袋先生——说松冈先生似乎正在为什么事烦恼。
记得——
是为爱神伤。
“请问……”
“那……”松冈先生说,转向我来,“你要出嫁的事,和小说这件事还没有连起来。”
“对。”
我没能问出口。
打探别人的感情问题,或许俗气。但我不该这样犹豫的。
“家祖父本来就厌恶女人读书。他说女人只要会做家事就够了。不管是小说还是什么,他全都不中意。就连读《论语》也会挨他的骂。”
“令尊呢?”
“除了有利于婚配的东西以外,家父一概不认同。他说小说是鄙俗的东西,不可以读。他厌恶庸俗。”
“厌恶庸俗……?”
“家父说,就算读那种只是夸张可笑地写着谈论爱恨情仇滑稽情节的低俗故事,也没办法变成贤妻良母。事实上或许也是如此。”
“低俗……?”
“小说是低俗的吗?”
我不知道。松冈先生回答。
“连松冈先生都不知道吗?”
“或许低俗吧。至少我写的诗,我觉得……在别人眼中是低俗的。”
“会吗?”
“那种内容,对于我以外的人根本是无关紧要的。”
“但是有许多人读了松冈先生的诗,为之心醉啊。”
“那只是他们误会了。”
“误会?我不懂。”
“即使自以为是在吐露真情,但是把它写成文字,就会变得不太对劲。只能描写到浮面,令人不快。再说,我的人生经验就只有这么一点,即令再怎么苦恼,也跟幼童出疹子没两样,一下就过去了。那只是极端个人的情绪。就像是把日记文章替换成华丽的辞藻,拿出来给人看罢了。”
“是这样的吗?”
我的初心并非如此。松冈先生说:
“当时我认为文学和诗歌,是超越时代的普遍事物。绘画和音乐亦是如此,我深信所谓的art是能超越时代与文化的。不过看来并非如此。不,至少我写的东西不是如此。最近我不禁这么想。”
松冈先生的神情就和刚才看到他的时候一样,十分阴沉。
“但是,那样我又能写什么?我只写得出我的心情。世人说我的作品浪漫、说我是浪漫派,但对我而言,那是切实的真情,与那样的评价实在相差太远,令我厌烦。譬如说,为了写出符合世人评价的诗,把我从我的诗里拿掉好了,那么即便这样的作品是真实而普遍的,拿掉了我的我的诗,却是空洞的。这样我无法书写。我找不到书写的动机。那么哪里还有书写的意义、让人阅读的意义?”
“好深刻的烦恼。”
“不,只是些细枝末节罢了。对社会而言,是无意义的烦恼。”
今早……我挨家祖父骂了。我说。
因为我唐突地重提这件事,松冈先生细长的眼睛稍微睁圆了一些。
“为什么?”
“我在哼歌,被家祖父听见了。”
“哦?”
松冈先生再次睁圆了眼睛。
“什么歌?”
“不知道。我连自己哼了些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自然地……该怎么说呢?不知不觉间记住的曲调脱口而出……”
“是端呗 [38] 那类的吗?或是……流行歌?”
“应该是……不是有人会在路边或路口演唱吗?不过我不知道那叫作什么。”
是演歌师吗?松冈先生问。
但我根本不知道是不是,因此也无从回答。
“应该是这些人唱的歌,但我并不确定。歌词之类的我就完全不清楚,只有曲调残留在耳中。”
“这样啊,然后令祖父说这样不检点吗?”
“嗯,是啊。”
这无所谓。
毕竟这确实是没家教的行为,因此我顺从地道歉了。问题是接下来。
“家祖父骂我恬不知耻,还说这都是因为女人家上什么学害的。他说:什么贤妻良母,听了教人笑话,嫁为人妻、相夫教子才叫贤妻良母,学些无聊的东西,卖弄些无聊的歪理,这哪里是女人家做的事?浪费大笔学费去学校,你以后是想要去当酌妇 [39] 吗?”
“这未免太极端了。”
“极端是极端,但当酌妇又有什么不好呢?妇女就不能外出就业吗?”
“没什么不行的。不管是渔村、山村还是农村,女人都是要工作的。从早工作到晚,然后操持家事,还要生养孩子,真的很了不起。尤其是穷人家,不工作就活不下去。我认为应当要扑灭的是贫穷。因为贫穷而无法生养孩子的社会,应该还是不对的。如果受困于贫穷,也不用谈什么贤妻良母了。”
“就是啊。”
我就是想这样反驳。
“难道,令祖父是士族 [40] 吗?”松冈先生问。
“您这么认为吗?”
“总觉得那是武家的观念。”
“是的,家祖父是萨摩 [41] 出身。”
原来如此。松冈先生点点头:
“提倡贤妻良母为国家大计的森有礼也是萨摩人。也许因为是同乡大臣说的话,所以令祖父才会接纳。不过既然是前萨摩藩士……令祖父是政府官员吗?”
“没那么了不起。”
其实我不太清楚。
“家祖父好像有什么职位,但一定没什么的。”
你这样说,实在听不出到底有没有什么。松冈先生轻笑了一下。
他这样笑,应该是瞧不起我的无知而在笑我,但松冈先生一笑,天生的冷淡便扫去了大半,让人觉得易于亲近了些,并没有讨厌的感觉。
“令祖父很严格吗?”
“我也不清楚。我不知道算不算严格,但他确实很古板。”
“原来是这样。”
“怎么样?”
“你认为令祖父思想古板对吧?所以才会在一开始说以前和现在不一样。”
“哎呀。”
完全没错。不过我说那话,完全不是基于如此逻辑分明的思考。
“令尊呢?”
“家父只要家祖父开始唠叨,就会开溜。就像我刚才说的,家父和祖父意见不合。家父爱好歌舞音曲,那是叫什么呢,书生戏 [42] 吗?他喜欢那些。”
“说到书生戏,新派剧就是从这里衍生出来的呢。就是川上音二郎 [43] 演的戏吧?那么它原本是壮士戏喔。啊,原来是这样,或许也难怪令尊会与令祖父话不投机。”
“松冈先生也知道吗?”
“嗯,新派也有泉镜花的《泷之白糸》 [44] 等上演,所以我也不是完全陌生。”
“家父喜欢看那些。所以我不小心哼的歌,应该就是从家父那里听来的。是听到家父哼唱,记起来了。”
实在冤枉——我这样说,结果松冈先生说这话说的不对。
“总之我遭到责骂,不服气极了。所以每次遇到这样的事,我就会想要读小说,报复他们,然后往那家书铺走,然而每一次都在刚才的地方停下脚步。”
你真是个有趣的人。松冈先生说。
“是啊,反正我就是好笑。与松冈先生的苦恼比起来,我的这些牢骚,简直就像小孩子闹脾气。家里供我吃穿,我根本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毕竟我连上书店买本小说都不会。”
“不可以这样说。烦恼没有大小之分,也无从比较。比起我个人的郁闷,你的烦恼或许更为普遍。”
我的心情舒坦了些——松冈先生说道。
“我一直郁结难当。虽然进了帝大,但一想到往后,就觉得有太多难以抉择的事。所以我希望找到只属于我的一本书 。”
“啊……”
吊堂老板说,人生只要有一本书就够了,还说人只要能遇到那本书就够了。
真是这样的吗?
“我也一直很沮丧。不过我的情况,只是挨骂而负气而已……”
不过因为杵在那种地方,才能与年轻妇女憧憬的浪漫派诗人松冈先生同道,这番负气也算是值得了。
咦,差点错过了。松冈先生说。我急忙停下脚步。
吊堂是一栋奇异的建筑物,又大又高,外形也很奇特,然而不知为何,一不小心就会遗漏了它。
不经意地望去一看……
有个奇妙的人正叉开双腿站在吊堂正前方。
那个人穿着染有家纹的老旧和服外套,下身是皱巴巴的和服裤裙,而且头上戴了顶圆顶硬礼帽,帽檐下露出漆黑的头发,即便说客套话也称不上整洁体面,却不知为何,有股英伟的气势。
那个人注视着宛如陆灯塔的吊堂那高耸的屋顶,一动也不动。
他不是面对道路,因此应该不是在挡门,但一样让人难以入内。
松冈先生困惑地看着那个人,催促,我们进去吧。
我们正要穿过旁边,那人突然出声了:
“你是这家的人?”
“不是的。”
“不过,你要进到这里面去。”
“我是要进去没错。你站在这里,这位小姐不好进去,劳请移个步。”
“喔。”
那人身子猛地右移,道了声“抱歉”。
似乎不是坏人。
“不过,你看起来是个绅士,而且带了这样一位年轻姑娘,应该颇有身份地位,究竟是要到这里……”
“我是客人。”
“客人?”
对方生了张长脸,相貌凶悍,不过眼神颇为柔和。那双眼睛就像逼视阳光似的眯了起来,然后他接着说下去。
声音虽不悦耳,却很嘹亮。意外地很年轻。
也许年纪与松冈先生不相上下。
“那么,这儿果然是家店铺?”
“看来是的。”松冈先生冷冷地说,“如果没事,恕我失陪了。我们进去吧。”
“不,等等,请等一下。既然你是客,我也是客。我只是无法确定这古怪的建筑物是不是店铺,正觉得困惑。这里……”
“是书店呀。”
店门不知不觉间打开来,贴着写有“吊”字纸张的帘子旁,探出一张京都女儿节娃娃般的脸庞来。
是这家店的小伙计,我记得这名少年的名字很特别,叫作“挠”。
“咦,我听见人声,原来是松冈先生。还有……噢,真是稀客,我记得您是……塔子小姐是吗?来来来,快请进。”
“不,挠小弟,要说客人,这位才是先来的,应该先请他进去。”
松冈先生说,对和服外套的先生说“请”。
“不好意思,我先进去了。”
那人穿过帘子,我正要跟进去,却被松冈先生制止了。
“不可以进去吗?”
“不是的。第一次进店里的人,多半都会立定在门口不是吗?”松冈先生笑道,“再稍等片刻,眼睛就会习惯黑暗,然后大吃一惊。”
里头传来惊叫:“噢!”
肯定是吓了一跳。吊堂里的景象,不论是不是爱书人,看了都一样会惊奇万分。
店里头,方才的先生和之前一样叉开双腿,就这样僵立在原处。
一到三楼全部打通,宽阔的空间,墙面全是书架,架上全是书籍,右侧正中央摆了张踏台,老板站在上头。是正准备取高处的书吗?
天花板上有类似天窗的窗户,但因为距离地面太远了,无法发挥采光功能。等距排列的烛台上点着许多日式蜡烛,但光量不能说是充足。
即使在黑暗中,一身白色便装和服的老板身影亦像是幽幽浮现,但脸部一带一片暗淡,看上去就像个无脸人。
“咦?”老板转向门口。
同时松冈先生也把门带上了,因此还是看不清楚那张脸。
“您终于光临了,塔子小姐。看这样子,是松冈先生把您带来的吗?那位是松冈先生的朋友吗?”
不是。回答的不是松冈先生,而是穿和服外套的先生:
“我是跟青年俱乐部有关的人,嗯,算是个演歌师吧。”
咦!我忍不住惊呼。
因为我们正好聊到演歌师。
“我是来买书的。不过我没什么钱,跟这位不一样,不算什么贵客。”
松冈先生没有说话。
松冈先生穿着体面,看上去就像个富家子弟吧。虽然我不清楚实际上如何,但从他刚才的话听来,他的家境不可能多富裕,毋宁相当贫穷才对。
自称演歌师的先生抬头往上看:
“不过这真是太壮观了。世上竟有这样的景观。这全是要卖的吗?头家,你还真是个资产家哪。”
差得远了。老板应道:
“我只是个自和尚沦落的卖书人,过着形同乞丐般的生活。”
“喂喂喂,这怎么可能?我是不晓得一本书多少钱,但就算是废纸,多成这样,也是一笔数字吧。”
“值钱的东西没有多少,而那类珍本多半卖不出去。有时以不值一文的价钱买进来,又用比买价更低的价钱卖出去。”
老板说着,慢慢地走下踏台。
挠小弟紧接着把踏台收走了。
“是吗?”演歌师又眯起了眼睛,“这样的生活,还是只有小有家业的人才过得上的吧?”
“不,只要恬淡无欲,自能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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