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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给所有人的忠告:诞生(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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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深信上帝会为她找到一个孩子,我猜既然上帝真的会赐她这个婴儿,性行为就可以从待办事项里划掉了。我不知道爸爸对此有何感受。温特森太太总是说:“他跟别的男人不一样……”

每周五爸爸把工资袋交给她,她还他够买三包宝路薄荷糖的零钱。

她说:“这是他唯一的乐趣……”

可怜的爸爸。

他七十二岁时再婚,新任妻子莉莲小他十岁,爱寻欢作乐。她告诉我,她就像是跟一根烧红的拨火棍睡觉。

到两岁时,我已经会尖叫了。显而易见,这证明我被魔鬼附身了。儿童心理学尚未传播到阿克灵顿,固然已有温尼科特、鲍尔比与巴林特的重要工作,讨论依恋心理以及早期离开母亲这个爱的客体而造成的创伤,在当时,人们仍认为尖叫的婴儿不是心碎的而是魔鬼附身的小孩。

这给了我所有的弱点,也给了我一种奇怪的力量。我觉得新父母害怕我。

婴儿是可怕的——稚嫩的暴君,他们仅有的领土是自己的身体。我的新母亲在身体方面有很多问题——她自己的身体,我爸的身体,他们两人互相接触的身体,还有我的身体。她把自己的身体捂在肌肤和衣服里,用尼古丁与耶稣的可怕混合物来压抑身体的欲望,服用会使她呕吐的泻药,把身体交给负责灌肠与骨盆环治疗的医生,克制身体对平常触碰和抚慰的渴望,而突然间,并非出自她自己的身体,毫无准备之中,她就有了这么一个东西,一副完全的身体。

一个打嗝、喷口水、摊手摊脚乱大便的东西,用它粗野的生命轰炸屋子。

我来的时候,她三十七岁,爸爸四十岁。如今这相当正常,但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不正常,那时人们二十几岁就早早结婚成家。她和我父亲已经结婚十五年了。

他们的婚姻很传统,父亲从不做饭,我来了以后,母亲从没出门工作过。这对她极为有害,把她内向的天性转变为闭塞的抑郁。我们为许多事情吵过许多架,但我们之间的战斗其实是快乐与不快乐的战斗。

我常常满腔怒火,常常绝望。我一直是寂寞的。尽管如此,我过去和现在都热爱生活。我心情不好时就走进奔宁山脉游荡,一整天靠一块果酱三明治和一瓶牛奶果腹。被锁在门外或另一个常被关的地方——煤库时,我就编故事,以便忘却寒冷和黑暗。我明白这些都只是生存的方法,但或许拒绝屈服,任何形式的拒绝,都能让足够的光与空气透进来,使我继续相信这个世界——逃离的梦想。

我最近找到自己写的一些字,是常见的青春期那种带点诗意的糟粕,但有一句话我后来无意识地用在《橘子》里了——“我想要的都切实存在,只要我敢去寻找……”

是的,这是年轻人的煽情夸张,但这种态度似乎起了保护作用。

我最喜欢讲深埋的宝藏、迷路的小孩和被禁锢的公主的那些故事。寻获宝藏、小孩回家、公主解放,让我看到了希望。

圣经也告诉我,即使世上没人爱我,天上的神爱我,如同我是独一重要的。

我相信这教诲。它帮助了我。

我母亲温特森太太不热爱生活。她不信有任何事会使生活变得更好。她曾对我说,宇宙是一个浩瀚的垃圾桶——我想了一会儿之后,问她桶盖是关着还是开着。

“关着的,”她说,“没人逃得了。”

逃脱的唯一出口是哈米吉多顿——最后的善恶大决战,天地被卷在一起仿若一个卷轴,得救的人能永远与耶稣同在。

她还有一个“战备橱柜”。每周她会放一个罐头进去——有些罐头从一九四七年起就一直丢在里面——我猜大决战开始时,我们要在楼梯底下放鞋油的地方度日,靠这堆罐头活命。有成功打开咸牛肉罐头的经验在先,我没理由再担忧。我们会吃着口粮,等待耶稣。

我想知道耶稣是否会亲自来解救我们,但温特森太太认为不会。“他会派遣一位天使。”

如此一来,楼梯底下就会有一位天使。

我想知道他的翅膀该塞在哪儿,温特森太太说,天使其实不会到楼梯底下和我们待在一起——只会打开门告诉我们,是时候出来了。天上的住处已为我们预备。

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对于后天启未来的细密阐释。有时候她看起来挺快乐,还弹弹钢琴,但愁苦总是近在咫尺,别的念头会为她的心灵投下阴影,使得她冷不防就停下来,合上琴盖,到后巷的晾衣绳下踱来踱去,来来回回,若有所失。

她的确丢失了东西。还是件重要的东西。她已经或正在丢失生活。

已经失去和正在失去的,我们不相上下。我已失去第一个所爱之人那温暖安全的住所,无论那里多么混沌。我已失去我的姓名与身份。领养的孩子被人驱逐。我母亲感觉生活的全部就是一场浩荡的驱逐。我们都想回“家”。

不过,我为天启感到兴奋,因为温特森太太将之描绘得激动人心,只是我暗暗希望生活能继续,让我得以长大,对它多了解一些。

被关进煤库的一个好处是能促进反思。

这句话本身读来荒谬。然而当我尝试理解生活如何运转以及为何有些人更善于应付逆境时,我便回归对生活的某种肯定,那就是:无论多么贫乏,仍要爱生活,无论怎样寻找爱,也要爱自己。不是以自我为中心的方式,那将会与生活和爱背道而驰,而是以鲑鱼一般的决心逆流而上,无论水流多么汹涌,因为这是你的河流……

这把我带回“快乐(happess)”,来简单地看一看这个词。

我们如今对它基本的定义是愉悦满足之感;是一股兴致,一种兴味,肚皮朝天感觉美好、正确、放松、活跃……你们都知道的……

而其较早的含义基于词根“hap”——中古英语是“happ”,古英语是“happ”——意指降临在你身上的机会或运气,或好或坏。“运气”是生活中你所得那份,是你拿到的一手牌。

你如何应对“运气”将决定你能否“快乐”。

美国人在他们的宪法中所称的“追求快乐的权利”(请注意,不是“快乐的权利”),就是像鲑鱼那样逆流而上的权利。

追求快乐——我以前这么做,如今依旧——与感到快乐完全不同,我认为快乐的感觉转瞬即逝,依赖情境,还有点迟缓。

如果日头明媚,正站在阳光下——是的,没错,就是这种感觉。快乐的时光很美妙,但快乐的时光会过去——必然如此——因为时间在流逝。

追求快乐更加难以捉摸;它是毕生的追求,而不是指向某个明确的目标。

你追求的是意义,有意义的一生。生命里有“运气 ”——命运、你抽中的签,它并非一成不变,但改变河流路径或重新发牌——不管用什么比喻——会耗费大量精力。有时候事情会非常不如意,使你奄奄一息;有时候你了解到,照自己的意愿一息尚存,也好过听从别人的安排,虚张声势地过着浅薄生活。

追求并非尽得或尽失——它尽得也尽失。一如所有追寻的故事。

我出生后就成了折起的地图上可见的一角。

这张地图不止一条路径,不止一个目的地。这张地图是展开的自我,并不明确通往任何地方。那个标记“现在位置”的箭头是你的第一个坐标。人在幼年时有许多无力改变的事。但你可以打点行囊,准备上路……

[1] 北欧神话中永远寒冷、黑暗和多雾的冥界。

[2] 引自《英国工人阶级状况》。

[3] 出自美国作家汤姆·沃尔夫1976年为《纽约》杂志所写的封面故事《“唯我”的十年与第三次大觉醒运动》,意指20世纪70年代美国人倾向追求原子式的个人主义,而逐渐远离社群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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