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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我的故事——研究始末与回顾(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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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到大,我的父亲是一个牧师,母亲四处打工,是标准的劳碌命。我们家的经济条件并不宽裕,燃气被切断的时候,母亲就会在烧柴的炉子上弄晚餐。她懂得如何持家,幼时她在乔治亚州哥伦布市(b)的家对门就是个垃圾场,后来还住过旧金山恶名昭彰的福特饭店(ford hotel) [1] 。她自己非常好强,也期许着我们这些孩子可以奋发向上。虽然她和父亲都没有能力帮忙出钱,但她还是希望我们可以读完大学。我父亲也以他的方式,让我们牢牢记住这一点。每当我们开车经过一排弯着腰在烈日下挥汗做着“烂”工作的人,父亲就会转头问我们,“你们会想一辈子那样吗?”

“不想。”

“那就要读大学。”

所幸有就学贷款和一些奖学金,我成功进入了亚利桑那州立大学(arizona state university),从我家温斯洛(slow)开车到学校要四个小时。当时我想成为一名律师,所以选了传播、历史与司法等课程。在这些课上,我学到了很多事情。我发现世界上有两个美国,一个是爸妈、主日学校老师、童子军队长说给我听的美国,一个是我在课堂上学到的美国。而这两个美国格格不入。贫穷渗透美国之深,蔓延之广,真的在发达国家中“无人能出其右”吗?美国梦真的已经成了少数幸运儿的专利了吗?有了这种疑问的我开始在工作或研究之余翻找图书馆里的资料,我想知道我的祖国,美利坚合众国的“品性”。

也差不多在那个时候,银行夺走了我从小长大的家。一个朋友和我开了四个小时的车回到老家,就为了帮我爸妈搬家。我记得那股深沉的哀伤与难堪,我不知道该如何理解这一切。或许是有某种东西开始在我内心发酵,返校后,我花了几周的时间与当时的女友一起帮助慈善组织“国际仁人家园”(habitat for huanity)盖房子;每周有几天晚上,我会和坦佩市(tepe)米尔大道(ill avenue)上的游民混在一起。在街上,我认识了老老少少的朋友,他们风趣、真诚、为各自的问题苦恼着。毕业后,我感觉自己需要进一步了解美国的贫困现象。在我眼中,贫穷才是许多问题与苦难的核心,而社会学又是最适合研究贫困的学科领域。于是我申请进入威斯康星大学的博士班。威斯康星大学的所在地是麦迪逊,也就是老密尔沃基人口中“方圆三十英里都被现实环绕着的地方”。

在开始以博士生的身份研究贫穷之后,我发现大部分的文献在描述贫穷、解释不平等的时候,都把矛头指向两点。其一是我们看似无法控制的“结构性因素”(structural forces):比方说历史遗留的种族歧视问题,或者是经济的转型与变迁。第二点则强调“个人的不足”——这包括文化上的习俗,例如未婚成家;或是“人力资本”的匮乏,比如教育程度偏低。自由派人士比较青睐第一种解释,而保守派则钟情第二种。对我来说,两种说法都是隔靴搔痒。它们把低收入家庭当成“需要隔离开来的动物”看待。在许多以单亲妈妈、帮派成员、无家可归者为主题的著作中,社会学者和记者笔下的穷人都像是独立于社会的存在。穷人被说成是“透明人”,或者是“另一个(平行)美国”的一部分。贫民窟则像是“城中之城”。穷人被摒除在关于不平等的讨论外,就好像我们觉得富人与中产阶级的生计与自己息息相关,而其他人包括穷人则可以忽略不计似的。那些动动手指就能影响到低收入家庭和穷困社区的富人,他们在哪儿?那些拿穷人开刀而致富的人,他们在哪儿?我纳闷我们是不是光忙着记录穷人如何打平收支,却忘了问:他们的账单金额为什么如此之高?也忘了问他们的钱究竟都流去哪儿了?

我想要写一本书谈贫穷,但我不想把重点只放在“穷人”和“穷地”之上。贫穷是一张关系网,里面既有穷人,也有富人。对我来说,想了解贫穷,就必须认识到这段关系。这样的想法敦促我出发,踏上探寻之旅。我开始思考有没有一种过程将穷人和富人联系在一起,在当中可以观察到穷人与富人的相互依赖与挣扎。驱逐,就是这样一种过程。 1

2008年5月,我搬进了托宾的拖车营,机缘是我在报纸上读到里头的居民将面临大规模的驱逐。事情后来并没有如期发展(托宾最终将拖车营出售,连尼和办公室苏西则搬去了别处)。尽管如此,我还是在那儿待了下来,因为我发现在拖车营可以认识很多收到粉红色驱逐通知单的朋友,还方便我追踪托宾和连尼的行动。

我的拖车在公园里是公认的“高档”货。除了干净以外,我的“家”还有木制的外墙和厚实的锈橘色地毯。问题是,我在那儿住了四个月,大部分时间都没有热水。为此我向物业反映过多次,但托宾和连尼始终不当回事,热水器的烟囱一直被放任不管。我甚至挑明了自己是名作家,还会将他们和拖车营写入书中,但他们还是不闻不问。要是我硬开热水器,一氧化碳就会直接灌进拖车内。办公室苏西有试着修过一次,她拿了片木板往烟囱底下一卡,然后叫我可以安心了,但其实热水器和烟囱之间还有约五厘米的空隙。

对我来说,民族志(ethnography)是你想要了解某群人时所做的事情。你要让他们的生活变成一个模子,然后将你自己的生活完全变成他们的形状。要做至如此,你首先要和你想了解的族群打好关系,长时间追踪、观察、体验他们在做什么,包括跟他们一起工作、玩乐,尽可能把他们的行动与人际交往记录下来,直到有一天你走路像他们、说话像他们、思考像他们、对事物的感受也像他们为止。在我们“这一行”,直接住在你要调查的“田野”里,对工作而言是颇有裨益的。只有如此,你才可能获得浸入式的体验。说得更实际一点,你永远不知道现场会发生什么大事。租一辆拖车,可以认识一大群人,听到许多八卦传闻,还能对住户担心的事情感同身受,并从他们的角度看待事物。总归一句,我可以全天候观察这一群人的日常生活。

为了展开在拖车营里的田野调查,我先是常去办公室溜达。我的很多邻居也会在那儿消磨个大半天。拉瑞恩手持治安官发的驱逐令、颤抖着走进来的那个晚上,我就在办公室里。我看着拉瑞恩把能付的钱都给了托宾,又看着她拖着身子走出去。她前脚刚回到自己的拖车,我后脚也跟了过去。拉瑞恩给我开门,用衬衫的袖口擦起了眼泪。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在传出我有兴趣和遭遇驱逐经验的人聊聊之后,帕姆要了我的号码,然后自己打电话过来。我们见面的几天后,我开始追踪她的情况,主要是看她们一家如何找新地方住。帕姆跟司科特提到了我的研究,然后司科特要我去他的拖车面谈。某天早上我如期赴约,只见司科特踏出门外说了句:“我们去散个步吧。”然后他又说:“嗯,我就挑明了说。我当过十年的护理师,但后来我染上了止痛剂的毒瘾,然后就失去了全部:我的工作,我的车子,我的家,全都没了。”

怎么会有人在一个拿着记事本和原子笔的陌生人面前,一五一十地交代自己的丑事,至今仍是个谜;怎么会有人自己敞开大门放人进去,我到现在还弄不清。或许,那些身处流浪边缘的房客除了需要一些实质性的东西,像是有电话可打或有车可用,还有一种无形的、心理上的需求。好几个当事人管我叫“心理医生”。他们常向我诉说衷肠。而另外还一个原因,那就是底层的人常觉得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了,再多讲点也不会怎样。有天晚上在阿尔迪亚康复之家,也就是司科特清醒地住了好几个月的那个地方,司科特冲着在记事本上奋笔疾书的我点点头,丢了个问题给匿名嗜酒者互诫协会的铁杆成员安娜·阿尔迪亚:“马修在这儿会让你紧张吗?”

“三八,不会啦,”安娜说,“我早就没什么秘密了。”

司科特应和道:“我也没有,你懂的。什么尊严,啥都没了还管什么尊严。”

到了秋天,眼见司科特、拉瑞恩、帕姆还有奈德从拖车营被驱逐之后,我开始在密尔沃基北部找新的地方落脚。有一天我把这事说给保安员伍哥(officer woo)听,他是托宾为了安抚维特考斯基议员而不得不雇用的其中一名保安。伍哥的本名是金博尔(kiball),但他让大家以他小时候的绰号称呼他。伍哥是个很容易和人混熟、也想跟拖车营里的每个人都当朋友的黑人。他习惯穿着6xl的特大号t恤,上面还挂着他从军需用品店买来的勋章。

“你说你想搬去银泉(silver sprg)那边吗?”伍哥问,他讲的是密尔沃基从黑人旧城区过渡到北边城郊、像格伦代尔(glendale)与棕鹿村(brown deer)的地区。

“我想去的是旧城区,”我澄清了一下。

“你想住在马凯特(arette)那边?”伍哥不可置信地追问,马凯特是指闹市区那间由耶稣会创办的马凯特大学。

“不是马凯特,我是想找个旧城区的社区住。”

伍哥眯起眼睛看我,他大概想自己是听错了吧。这之后我们又聊了好几次,伍哥才弄懂我是真的想要住在北区,而且是想要去住他所在的那种社区。那些社区的路标放眼望去都是绿色的,不像密尔沃基西北郊区的沃瓦托萨,用的是蓝色的路标。了解我想干吗之后,伍哥就问我要不要去第一街和洛克斯特街(loct street)口的合租公寓当他的室友,租金含水电是400美元。我接受了他的提议,把钱付给了房东和房东太太:昆汀与谢伦娜。

我合租的房子位处一栋双联式公寓的二楼,外观是白色的,同时还装饰有绿色。伍哥和我共用同一个客厅、浴厕还有厨房。怕室友“误吃”你食物的话,厨房里的壁橱还可以上锁。我的房间有窗,上头覆盖着当窗帘的厚毛毯;还有一张大床;我从底下翻出了喝完的“经典冰啤”(cssic ice)铝罐、匿名戒毒者互诫协会的宣传手册、(脚)趾甲刀和一台装在硬塑料箱里的打字机。公寓后面是条巷子,墙上标记有“帮派弟子” [2] 的涂鸦,然后就是一个杂草丛生的小后院,里头有棵一到五月就会下轻柔花瓣雨的樱桃树。从那时开始,到2009年6月,我都住在这间公寓里。

伍哥跟谢伦娜说过我“在写一本讲房东与房客的书”。谢伦娜答应让我访问,而采访到最后我也提出了自己的诉求。

“谢伦娜,我希望能当你的学徒,”我说。怕她不懂,我进一步解释说自己的目标是要“尽可能进入她的世界,从她的角度来看事情”。

谢伦娜非常配合。“我答应你,”她说,“就照你的意思。”她热爱她的工作,也以这份工作为荣。她希望外界知道“房东的辛苦之处”,她希望更多人停下来想想房东的所言所行。

我开始亦步亦趋地当谢伦娜和昆汀的影子。这之后他们无论是买新房子、筛选房客、把阻塞的污水管道通好,还是递送驱逐通知单,旁边都有我的身影,就好像这些事情是我和他们一起完成的。经由谢伦娜,我认识了阿琳、拉马尔和辛克斯顿一家。透过阿琳,我认识了克里斯特尔;而透过克里斯特尔我认识了瓦内塔。孤零零的多琳很乐意坐下来与我聊天。在我撸起袖子帮忙粉刷帕特里斯的旧公寓之后,拉马尔和我也开始有了“融冰”的迹象。而最后我能与拉马尔“破冰”成功,是因为我打得一手好“黑桃王”,怎么说在大学时代当消防员 [3] 那会儿我也玩了不少回。

阿琳则比较棘手。起初她拒我于千里之外,我跟她解释我所做的研究时她总是一声不吭。当我想说点什么来避免冷场时,她又会打断我:“你不用一直讲个不停。”她怕我是儿童保护服务局的卧底。“我不喜欢跟你讲话,”阿琳在我们初识的某次交谈中提到,“倒不是因为你这个人怎样,而是因为我过去的遭遇。我跟(儿童福利)体系结下梁子已久,我现在谁也不相信。”我回复她说我了解,然后把自己以前出版过的书给她看——经验告诉我要在车上放一些自己的旧作,遇到这种想争取信任的状况时会非常好用。这之后,我开始缓慢而又渐进地跟阿琳互动。我规定自己每次会面时的问题不能太多。

其他人觉得我不是警察、就是议员派到拖车营的“特务”。还有些人想说我是瘾君子或嫖客(在合租公寓里,伍哥和我有过性工作者的室友)。谢伦娜会介绍我是她的助理,而对托宾来说我什么都不是。

有些房客怀疑我跟房东串通,有这想法的人会对着我说房东是“你的朋友”。在很多场合,他们想听我亲口说出他们的房东有哪些不是,像拉马尔有一次就逼着我承认谢伦娜是“土霸王”。一旦拒绝,拉马尔就会给我贴上“房东同路人”的标签,指控我是她的眼线。有些房东会拒绝谈论某个特定房客的细节,或者会反过来要我对特定的案例发表意见。对此我的一贯立场是尽可能不插手事件(虽然之后我会讲到我曾两次“破戒”),但房东往往会逼着我站队。就我所知,我唯独做成和事佬的那次,是谢伦娜一再问我她应不应该打电话给治安官告阿琳的状。被问到最后,我只得挤出一个“不”字,而她也真的没那么做。事后谢伦娜向我承认:“要是没有你的那声‘不’,讲真的,执行令应该已经申请下去,就等治安官大驾光临了……要是你没插手,阿琳早就玩完了。”所幸老鹰搬家没有收走她的东西,阿琳可以把家当存放在大众仓储。只不过到最后,东西还是因为欠款被当成废弃物处理。

一段时间后,房客和房东都慢慢接受了我的存在,继续过他们的日子。真要说,他们也没那么多闲工夫管我。我会跟着房客去驱逐法庭,开庭时我会坐在他们的身边;我会帮忙他们搬家,跟着他们去收容所和荒废的房子;我会帮忙看孩子、与他们争吵、睡他们的家。我和他们一起上教堂、去做心理咨询、出席匿名嗜酒者互诫协会,参加告别式、迎接新生命。这当中我曾跟着某家人去德克萨斯州,也跟着司科特一同前往爱荷华州。人与人相处久了总会有感情,而我们之间渐渐产生了某种姑且可称之为信任的东西;只不过就算是信任,这也是一种极其脆弱、有诸多条件的信任。 2 事隔多年再见面,阿琳还是会在某个沉默的瞬间问我是不是在替儿童保护服务局工作。

我要搬去北区的决定,伍哥一时间无法理解。但真正为此感到不安的是我在拖车营的邻居们。我把这件事告诉拉瑞恩的时候,她几乎尖叫着表示反对:“不不不,麦特,你不知道那里有多危险。”毕可也在一旁附议:“他们那儿可不买白人的账。”

不过实际上,白人在贫民窟里还是享有一些特权。比如说明明两宗独立的枪击案才刚在我的门前发生,警察对我还是客客气气的,而且速战速决。后来我看着一名警官把巡逻车开到阿琳大儿子杰杰的身旁,戏谑着说道:“老兄,你怎么这副德性!”(杰杰有学习障碍,所以走路慢,说话也慢)。我走出公寓想看个究竟,那位警官往我这儿瞟了一眼,随即驱车离开。要不是他看到现场有一名白人男性手拿记事本,很难讲接下来他会做些什么。

这些时刻是常态而非例外。就拿克里斯特尔和瓦内塔与第十五街那位歧视人的房东来说,双方交锋时我就在外头的车上照顾瓦内塔的小孩。克里斯特尔和瓦内塔一回来,立刻向我转述了事情的经过。我从出租招牌上抄下了房东的电话号码,然后隔天打电话过去。我跟男房东约在跟克里斯特尔、瓦内塔同样的地方,然后我报我的月收入是一千四百美元(跟瓦内塔与克里斯特尔加起来一样)。我说自己有三名小孩(跟瓦内塔相同),还说我想租有浴缸的房子。听完,房东说他有另外一间房子要租,甚至还开他的绅宝载我过去。我向公平住房委员会检举了他,但对方受理后并没有下文,也没有回我电话。

旧城区的朋友对我呵护备至,生怕有人会欺负我。拉马尔会冲他身边那群像他孩子似的年轻人发飙“闹够了没!”意思是叫他们不要再跟我要钱了(虽然只是一美元)。有一天在出租屋,楼下一个叫cc的邻居问我有没有几美元可以借她,她要买垃圾袋。我把钱给她,然后不以为意地回家写稿。但这事让伍哥的小侄女、也就是当时跟我们住在一起的凯莎(keisha)看到了。她盯着cc离去,然后自称看到cc打电话给药头。我对这情形并不清楚,一会儿也就自顾自地去买东西。伍哥回到家,从凯莎那儿了解了情况,立刻气冲冲地打电话给我。“麦特,你不准再给她一毛钱了!”他劈头盖脸就说。“他们觉得因为你跟我们不一样,你不是在这附近出生长大的,所以可以这样揩你的油……我这就他妈的去楼下叫他们把钱还你。”

“那个,伍哥,是这样……”

“就这样了,麦特。”

伍哥挂上电话。我不知道他后来跟cc说了什么,总之等我回到家后,cc在门外等我。她戴着假发、穿着遮不了多少肉的吊带衫与七分裤,还有绑带的高跟鞋。她把钱还给了我,我也没多问钱是怎么来的。

我感觉很糟。“你太护着我了,”上楼之后我这么跟伍哥说。

他趴在厨房的洗碗槽上,赤着双臂洗碗。“你是郊区的‘白斩鸡’,我们是贫民区的‘土鸡’,”他低沉的嗓音像是爸爸在对儿子温情说话,给人一种“这一刻他等了很久”的感觉。“而你愿意来到这里,冒险跟我在这种地方生活,这对我来说是莫大的光荣,我觉得自己有责任照顾好你,我不希望你出任何事情。”

我这么个白人住进旧城区,把旧城区写进书里,但我不仅没有在这里感觉危机四伏,反倒还备受呵护。而这也造成了一种隔阂。旧城区的居民们有时觉察到我的存在,就会变得拘谨起来。初次接触时,不少人会慌忙把地方弄干净还连连道歉。有年轻的小哥哥教我,当被尊称为“先生”(sir)的次数达到一个程度,就能领到所谓的“免死金牌”(gangster pass),当地的帮派就不会动我。而我已记不清自己被邻居们叫过多少次先生了,考量到当时我还是个不满三十岁的白人,这样的待遇更是夸张。对于一个想要把生活如实记录下来的人来说,这些礼遇其实给我带来了不小的困扰。要突破这样的隔阂,我能做的就是尽可能脚踏实地在此生活,尽可能让自己从一个莫名其妙的外来者变成一个理所当然、赶都赶不走的外来者。时间久了,大家自然会卸下心防。不过,一旦发现苗头不对,他们还是会立马拉起“防护罩”。

要跟像凯莎这样的“师傅”学习观察事物的功力,需要时间累积。凯莎身上的“雷达”能让她知道何时要竖起耳朵、哪里有重要的线索。我在密尔沃基遇到的师傅不止凯莎一位,很多人都向我示范过该如何看待事情、该如何理解它们。即便如此,我知道自己还是错过了很多东西,特别是刚开始那阶段。这不光因为我是局外人,还因为我老是“过度分析”。心中有一场纷杂的独角戏,让我没办法注意到眼前上演的人生百态。从自我保护的观点来看,这样确实比较安全。我们的一些想法是社交生活的润滑剂。依据各种分类和理论,我们把事情整理得井然有序。苏珊·桑塔格(san ntag)警告过这种自我舒适圈会“掏空这个世界”,蒙蔽我们的双眼。 3

本书背后的研究工作,牵涉长时间与女性(在她们的家中)相处,而这自然会引发一些疑虑。事实上我曾经两次遭书中的男性指控与他们的女朋友上床。第一次是在奈德和帕姆酒后起争执时,奈德脱口而出:“你不是很爱跟麦特讲话吗?你不是当他是他妈的心理学家吗?你干吗不去跟他做!”奈德气冲冲地离开之后,帕姆才跟我说:“他以为我们有一腿,这人没救了吧?”吵完气消,奈德也没有继续谈这件事情。但事发经过几周,我便开始和帕姆保持距离,并且尽可能多地把时间花在奈德身上。另外一次是我去找瓦内塔,那是她被判刑前一个月的事情。当时除了她,还有她在“旅馆”认识的一名年长男性厄尔(earl)。厄尔痴迷瓦内塔,而瓦内塔也不讨厌对方。这样的厄尔见到我自然不会高兴。为了“宣示主权”,厄尔曾冲着我说:“听清楚,她是我的女人,我有权知道自己的女人在做些什么事情。”我于是花了点时间跟厄尔解释我的工作,也拿之前的著作给他过目。我觉得他有可能会伤害瓦内塔——前科累累的他有过家暴记录,或至少有可能甩了她,连同他军人的退休金一并带走。厄尔向我道歉,但这场风波令人深感不安。走的时候我拜托瓦内塔的姐姐埃博妮要看好瓦内塔,而埃博妮也照办了。隔天早上我打电话去确认一切平安。“我不怕他了,”瓦内塔对我说。但我认为还是该稍微提防一下。瓦内塔在出狱后跟厄尔分手,有人朝埃博妮的公寓开了一枪,当时瓦内塔和孩子正住在那儿。大家都觉得这应该是厄尔干的。

身为从事民族志的学者,我从事研究的第一要务就是确保不要让对我敞开大门、让我进入他们人生的人受到伤害。但实际上这个问题相当复杂而敏感,要想确实做到并不容易。 4 尤其在贫困的社区里,什么都要钱。你为谁做了什么事情,就代表你一定得到了某种好处。你们之间一定有某种交换条件。所以奈德和厄尔觉得我不收分文地开车载他们的女朋友去找房子或办事情,一定是因为我“有所图”。我确实有所图,我图的是他们女朋友的“故事”。他们觉得我怪,对我有所质疑,完全说得过去,而我也带着诚意回应他们。

当我在场时,人们的行为举止和言谈方式会有性别上的差异:我还可以举出其他的例子。出狱后的瓦内塔在卖汉堡的乔治·韦伯连锁餐厅找到了一份整理餐桌的工作,同时还认识了一个叫本(ben)的男人。本想当卡车司机。有天晚上在他们的公寓里,本突然闪人。“你们还好吧?”我好奇地问。

“不好,”瓦内塔叹口气说。“他觉得我太像男人了。”

“什么意思?”我真的不懂。

“就是说我好像懂太多了……他好像是在说,‘你像个男人一样,什么事情到你那儿都一定会有个答案。’”

“你有明明知道答案但装傻过吗?”

“偶尔。”

我第一时间就纳闷起瓦内塔有没有在我面前装傻过:为了表现得更像女人,她又扮过多少次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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