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幸福快乐的权利(2/2)
相对地,科学也认为没有人是因为升职、彩票中奖甚至找到真爱而快乐。真正能让人幸福快乐的,只有一件事,别无其他,那就是身体里的愉悦感觉。想象自己是马里奥·格策(&246;tze),担纲2014年巴西世界杯足球赛德国队的攻击型中场,在决赛中对阵阿根廷队;这时已经开赛113分钟,两队都未能得分。再过短短7分钟,就要迎来恐怖的点球大战。里约的马拉卡纳(aracan&227;)体育场塞满了75000名无比兴奋的球迷,全球还有几百万观众焦急地紧盯着屏幕。你离阿根廷队的球门只有几米,这时安德烈·许尔勒(andré schurrle)忽然朝你一记妙传!你胸部停球,看着球向你的腿落下,你在空中起脚劲射,看着球飞过阿根廷队门将,钻进球网。进了!体育场如火山爆发,几万人疯了一般大吼,你的队友冲上来拥抱亲吻你,柏林和慕尼黑的数百万观众也在电视屏幕前激动落泪。这时你欣喜若狂,但并不是因为射进阿根廷队球门里的那颗球,也不是因为挤爆巴伐利亚州露天酒吧的球迷的欢天喜地,而是因为在你的身体里各种感受正如风暴一般袭来,而欣喜若狂就是对这些感受的回应。你觉得有冷战在你的脊椎那里上上下下,电波一波一波冲过身体,好像自己体内融入了几百万颗爆炸的能量球一般。
你不用在世界杯决赛踢进制胜一球,也能得到这样的感觉。比如工作中意外升职,让你开心地跳了起来,其实就是这种感觉。你的心灵深处,其实根本不懂足球,也不懂工作,只懂实际生物的感觉。如果你升职,但出于某种原因而没有得到这种愉悦的感觉,你就不会觉得满意。反之也是如此。如果你刚被开除(或是输了一场重要的足球赛),但感受到了非常愉快的感觉(也许是因为嗑药),一样会觉得自己站在世界的顶峰。
但坏消息是,愉悦的感觉很快就会消退,迟早会转变成不愉快的感觉。就算踢进了世界杯决赛的制胜一球,也无法保证一生都幸福。事实上,这甚至有可能是走下坡路的开始。同样,如果去年我意外升职,很有可能虽然现在我还在这个位子上,但当初听到消息时的愉悦感早已经在几个小时后就烟消云散。如果想再次感受那些美妙的感觉,就得再升职一次。然后再一次。这时如果没能升职,感受到的痛苦和愤怒可能远比当初干脆一直当个小职员更大。
这些都是进化的错。历经无数代人之后,我们的生化系统不断适应变化,为的是增加生存和繁衍的机会,而不是快乐幸福的机会。只要是有利于生存和繁衍的行为,生化系统就会用愉悦的感觉来回应。但这不过是一时的营销伎俩罢了。我们努力取得食物、追求伴侣,就是想避免饥饿带来的不愉悦感觉,并且享受进食的愉悦、性爱的高潮。但无论进食还是性爱,这种愉悦都无法长时间维持,想要再次感受,就只能去寻找更多的食物和伴侣。
如果哪天出现一种罕见的突变,让某只松鼠只要吃了一颗坚果,就能一辈子感受无比的快乐,情况会怎样?从技术角度来说,只要从松鼠的大脑下手,确实能够做到这一点。而且谁知道呢?或许几百万年前就出现过这样幸运的松鼠。但是,如果是这样,这只松鼠的一生将极其快乐但也极其短暂,让这种罕见的基因突变迅速画下句点。个中原因在于,觉得快乐的松鼠再也不会努力去找更多坚果,更不用说求偶交配了。至于和它竞争的其他松鼠,吃过坚果才5分钟就又觉得饿,反而能有更好的机会生存下来,并把自己的基因传给下一代。同理,人类收集的坚果(高薪的工作、大房子、好看的另一半)也很少能带来长期的满足。
可能有人会说,情况也没那么糟糕,因为让我们快乐的不是那些结果,而是追求目标的过程。攀登珠穆朗玛峰的过程会比站在山顶更令人满足,挑逗和前戏要比最后的性高潮更为精彩,进行开创性的实验也比最后获得赞美和奖项更有趣。然而,这并未改变事情的全貌,只是说明进化会用各种不同种类的愉悦来控制我们罢了。有些时候,进化是用愉悦或安宁的感觉来引诱我们行动;还有些时候,是用得意或兴奋的感觉刺激我们向前。
动物在寻找某种增加生存和繁衍机会的物品或对象(例如食物、伙伴或社会地位)时,大脑会产生警觉和兴奋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如此美妙,促使动物更加努力。在一项著名的实验中,科学家把电极连接到几只大鼠的脑部,大鼠只要踩下踏板,就能制造出兴奋的感觉。接着,当他们让大鼠在美味的食物和踩踏板中二选一时,大鼠宁愿选择踩踏板(很像小孩宁愿玩电子游戏也不想下楼吃饭)。这几只大鼠一次又一次踩下踏板,直到因为饥饿和疲惫而倒地不起。 37 人类可能也是这样,喜欢比赛过程的兴奋大于最后成功的桂冠。然而,真正让比赛如此吸引人的,就是那些令人开心的感觉。比如爬山、玩电子游戏或相亲,这些活动中绝不可能只有压力、绝望或无聊这些令人不快的感觉,否则不可能有人参加。 38
可惜的是,参加比赛的那种兴奋感,就像胜利时的幸福感一样转瞬即逝。风流男人享受一夜情的刺激,商人享受咬着指甲看道琼斯平均指数上上下下,电子游戏玩家享受在计算机屏幕上打怪物,但对他们来说,再去回味昨日的冒险并不足以让他们感到满足。就像大鼠必须一次又一次踩下踏板,不管是风流男子、商界巨擘还是电子游戏玩家,一样每天都需要有新的刺激。雪上加霜的是,这里的期望一样会因现有条件而适应,昨天令人感到刺激的挑战,很快就变成今天的沉闷。或许幸福快乐的关键既不是比赛,也不是金牌,而是能调和出兴奋与安宁这两种元素的正确剂量;但我们大多数人往往不断在紧张与无趣这两端来回跳动,到了一端就开始对另外一端感到不满。
如果科学说得没错,幸福快乐是由生化系统所掌握的,那么唯一能确保长久心满意足的方法,就是去掌控这个系统。别再管经济增长、社会变革或政治革命了:为了提高全球幸福快乐的程度,我们需要掌控人类的生物化学。在过去几十年间,人类已经开始这么做了。50年前,精神类药物背负着沉重的污名,如今这种污名已然被打破。不论这是好是坏,现在有越来越高比例的人口定期服用精神类药物,有一些确实是为了治愈使人衰弱的心理疾病,但也有一些只是为了应对日常生活中的沮丧和偶尔袭来的忧郁。
举例来说,已有越来越多的学生开始服用哌甲酯(rital)之类的兴奋剂。2011年,美国因为患adhd(attention deficit hyperactivity dirder,注意缺陷多动障碍)而服用药物的儿童就有350万。英国的这一数字则从1997年的92000上升到2012年的786000。 39 这些药物原本用于治疗注意力不集中,但今天就连某些完全健康的孩子也开始服药,希望借此提高成绩,以迎合老师和家长越来越高的期望。 40 很多人相当反对这种发展,认为问题不是出在孩子身上,而是出在教育系统。如果学生出现注意力不集中、压力过大、成绩不佳,或许我们该怪的是学校教育方法过时、教室过度拥挤、生活节奏已经快到不正常。或许该改变的不是孩子,而是学校?各种相关论点的历史演变十分耐人寻味。几千年来,对于教育方法的争论从未停息,无论是在中国古代还是英国的维多利亚时代,人人都有一套理论,而且都对其他理论嗤之以鼻。但在先前,至少大家还有一点共识:想改善教育,应该从学校下手。而现在大概是历史上首次,至少有一些人已经认为,更有效率的做法是从学生的生化状态下手。 41
军队也出现同样的问题:美国有12的伊拉克驻军、17的阿富汗驻军曾服用安眠药或抗抑郁药物,以缓解战争给他们造成的压力和痛苦。人会感觉到恐惧、抑郁和精神创伤,原因不在于炮弹、诡雷或汽车炸弹本身,而在于激素、神经递质和神经网络。同时遇上同一场伏击的两名士兵,可能一个吓到呆滞、方寸大乱,之后几年间噩梦连连;另一个却能勇敢向前杀敌,最后荣获勋章。这里的不同点就在于两名士兵身体里的生物化学反应,如果能设法控制,就能一石二鸟,让士兵更快乐,军队也更有效率。 42
用生物化学来追求快乐,也是这个世界上的头号犯罪原因。2009年,美国联邦监狱有半数囚犯是因为毒品入狱;意大利有38的犯罪嫌疑人因为毒品相关罪行被定罪;英国也有55的犯罪嫌疑人因为吸食或交易毒品而入狱。2001年的一份报告显示,澳大利亚有62的犯罪嫌疑人在作案时吸食了毒品。 43 人们喝酒是为了遗忘,抽大麻是为了感到平静,用可卡因和甲基苯丙胺(冰毒)是为了感到敏锐而自信;摇头丸能让人感受狂喜,而lsd(麦角酸二乙基酰胺,一种强致幻剂)则会让你落入一场脱离现实的迷幻梦境。有些人凭借用功学习、努力工作或养家才得到的快乐,另一些人则只需操纵分子调出正确剂量,就能极为轻松地得到。这对整个社会和经济秩序都是实际存在的威胁,也正因为如此,各国才会坚持对生化犯罪发动一场血腥而无望的战争。
国家希望管控用生物化学追求快乐幸福的手段,定出“好”与“坏”的标准。这里的原则很清楚:如果有利于政治稳定、社会秩序和经济增长,这样的生化操作不但被允许,甚至还应得到鼓励(例如能让多动的学龄儿童平静下来,或是能让士兵迫不及待投身战役)。如果威胁到稳定和增长,这样的生化操作就要被禁止。然而,每年都有许多新药从各大学、药厂及犯罪组织的实验室中诞生,国家与市场的需求也不断变化。随着用生化来追求快乐的脚步逐渐加速,其对政治、社会和经济也将有所影响,并越来越难以控制。
使用药物还只是个开始。实验室里的专家已经开始着手研究以更复杂的方式操纵人类的生物化学,例如将电流刺激直接送至大脑特定部位,或是用基因工程控制人类身体的蓝图。不论确切方法是什么,要通过生物操纵方式得到幸福快乐并不容易,因为这其实改变了生命最基本的模式。但话说回来,战胜饥荒、瘟疫和战争,在过去又岂是易事?
究竟人类该不该花这么大的心力来追求生化的快乐,至今没有定论。有人会说,快乐这件事根本没那么重要,要说个人满意度是人类社会的最高目标根本是误导。有些人可能认为快乐确实是至善,但对于生化认为快乐只是身体愉悦的感觉则很有意见。
在大约2300年前,伊壁鸠鲁就曾警告门徒,无节制追求享乐带来的很可能是痛苦而非快乐。公元前几个世纪,佛家甚至还有一个更激进的主张,认为追求快感正是痛苦的根源。这种感觉只是一种短暂且毫无意义的感受。得到快感时,我们的反应不是满足,反而是想得到更多。因此,不论我们感受到多少幸福、兴奋的感觉,也永远无法满足。
如果我认定快乐就是这些稍纵即逝的快感,并且渴望得到更多,我就别无选择,只能不断追求下去。好不容易得到之后,快感又很快消失,而且因为仅有过去快乐的回忆并不足以令我满足,所以我又得从头再来。像这样的追求,就算持续几十年,也永远无法带来任何长久的成果;相反,我越渴望这些快感,就会变得更加压力重重、无法满足。想得到真正的幸福快乐,人类该做的并非加速,而是放慢追求快感的脚步。
佛教对快乐的看法,与生物化学有许多共同之处。两者都认为,快感来得快去得也快,而如果人类只是渴求快感,却不去真正好好体验快感,就仍然无法满足。但是接下来,两者却有了非常不同的解决方案。生化的办法是开发出各种产品和疗法,为人类提供无止境的快感,让人能够永远享有。佛教的建议则是减少对快感的渴望,不让渴望控制我们的生活。佛教认为,我们可以训练心灵,仔细观察各种感觉是如何产生以及如何消逝的。只要心灵学会看透这些感觉的本质(也就是短暂且毫无意义的感受),我们就不再有兴趣追求快感。毕竟,去追求一个来去不定的东西,有什么意义?
目前,人类对于生化解决方案的兴趣远远大得多。不论那些在喜马拉雅山洞穴里的僧侣和象牙塔里的哲学家怎么说,对资本家来说,愉悦的快感就是快乐。就是这样。每过一年,我们忍耐不悦的能力就会降低一些,而对快感的渴望则越来越强烈。现在的科学研究和经济活动都以此为目标,每年研发出更有效的止痛药、新的冰激凌口味、更舒适的床垫、更令人上瘾的手机游戏,好让我们在等公交车的时候连一秒的无聊都无须忍耐。
当然,这一切还远远不够。智人的进化并未让人能够感受长久的快感,因此仅靠冰激凌或手机游戏还不够。如果真想长久感受到快感,必须改变人类的生物化学,重新打造人体和心灵。我们也正在这方面努力。我们可以争论这究竟是好是坏,但似乎21世纪的第二大议题——确保全球的幸福快乐——就是会牵涉到重新打造智人,让人可以享受永恒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