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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火归一(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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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高速

司机们酷热难耐……

事实上,堵车虽然可怕,却也没什么好说。

阿里戈·贝内德蒂

《快报》,罗马,

1964年6月21日 [1]

起初,开雷诺王妃的女孩还坚持要打开计时器,可是开标致404的工程师觉得那都是无所谓的事。人人都可以看自己的手表,可是,无论是右手腕上的时间还是收音机里的“哔哔”声,此刻都好像已经与时间无关,时间的概念只属于那些还没有愚蠢到选择星期天下午从南方高速返回巴黎的人,刚过了枫丹白露,他们就不得不走走停停,隔离带两侧各排起六道长龙(众所周知,一到星期天,整条高速都留给了返回首都的车辆),启动汽车,开上三米,停下来,和右手边那辆双马力上的两位修女聊聊天,和左手边王妃上的姑娘搭搭话,再从后视镜里看一会儿后面开大众凯路威的脸色苍白的男人,而王妃后面是一辆标致203,上面坐了一对夫妻,正在逗自己的小女儿玩,说说笑笑,不时吃点儿奶酪什么的,其乐融融,出乎意料地教人心生羡慕,标致404前面是一辆福特西姆卡,坐在那上面的两个小伙子吵吵嚷嚷,令人不耐,有时车停得久了些,工程师还会下车四处转转,但不能离车太远(因为说不准什么时候前面的车就重新启动,必须三步并两步跑回来,否则后面喇叭声叫骂声就会响成一片),就这样他走到了一辆福特陶努斯附近(后面就是王妃,那个姑娘在不停地看表),车上是两个男人,带着一个金黄头发的男孩,此情此景中,男孩最大的乐趣就是让一辆玩具小汽车在陶努斯的座椅和靠背上驰骋,他和那两个男人抱怨一番,调侃几句,看上去前面的车都没有要动弹的意思,他壮起胆子多走了几步,看见一辆雪铁龙id上坐着一对老夫妇,不禁心生怜悯,两人好似漂浮在一口巨大的紫色浴缸里,老头双臂倚在方向盘上,一副逆来顺受的疲惫神情,老太太啃着一只苹果,不像在享受吃苹果的滋味,倒像是在完成什么任务。

就这样反复折腾了四次,工程师决心不再下车,而是等警察来疏通拥堵。八月的高温齐着一只只轮胎的高度弥散开来,车一动不动,人们越发萎靡不振。到处都是汽油味儿,西姆卡上那两个小伙子的尖叫声肆无忌惮,车窗玻璃和镀铬部件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最糟的是这种自相矛盾的感觉,初衷是载人飞驰的机器,却把人困在了这机器丛林中。从中间的隔离带数过来,工程师的标致404在右边第二车道,算起来,他的右手边还有四列车,左手边则有七列,而实际上他能看见的只有四周的八辆车以及车上的人,一切细节他都已经记得清清楚楚,看得厌倦了。他和所有的人都聊过,只除了西姆卡上的那两个小伙子,他实在看他们不顺眼。这些两两交谈涉及了这次堵车的各种细枝末节,总的印象是,一直到科贝尔——埃松内都会这样走走停停,不过从科贝尔到茹维希那一段,一旦直升机和摩托骑警把拥堵的路段疏通,车就可以开快一点。大家都确信那段路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严重事故,否则没法解释如此可怕的堵车。就这样,议论议论政府,骂骂炎热的天气,对税收发几句牢骚,再抱怨抱怨交通部门,话题一个接着一个,开上三米,又停在了一起,再开上五米,不时会有人冒出一句精辟的格言,或是一句含蓄的诅咒。

双马力上的两位修女指望在八点之前赶到米利——拉福雷,因为她们带了一篮子蔬菜给那里的厨娘。标致203上的那对夫妻最操心的是别误了晚上九点半的比赛直播;王妃上的姑娘对工程师说过,晚一点到巴黎她倒不在乎,她抱怨的是这荒唐的现实,把好几千人搞得像骆驼队一样慢腾腾。几个小时里(这会儿该有五点钟了,可热浪还是把他们压得喘不过气来),按照工程师的估算,他们总共才前进了五十来米,陶努斯上的其中一个男人牵着孩子走过来聊天,孩子手里还拿着他的玩具小汽车,男人不无讽刺地指了指路边一棵孤零零的梧桐树,王妃上的姑娘记起来了,那棵梧桐树(也许是棵板栗树)一直和她的车排在同一条线上,她现在连手表都懒得去看,计算时间已经毫无意义。

太阳仿佛不肯落下,路面和车身上晃动的阳光让人头晕目眩。或者戴上墨镜,或者头上顶着洒了古龙水的手帕,大家想出各种办法躲避刺目的反光,躲避每行进一步都会从排气管里冒出来的尾气,这些凑合而成的举措渐趋完备,成为众人交流和评估的主题。工程师还是下了车,想活动活动腿脚,修女的双马力前面是一辆阿利亚纳,车里坐着一对乡下人模样的夫妻,他和他们聊了几句。双马力的后面跟了辆大众,坐着一名军人和一个姑娘,看上去像是度完蜜月归来。第三车道往外他不想去看了,怕离自己的标致404太远,出什么问题;他看见的车各式各样,有奔驰、id、4r、蓝旗亚、斯柯达、莫里斯微型车,简直是汽车博览会。往左边看去,对面车道上有雷诺、福特安格利亚、标致、保时捷和沃尔沃,延伸到无尽的远方;实在了无趣味,最后,在和陶努斯上的两个男人闲聊了几句、想和凯路威上的独身男人交换一番感想却没能谈成之后,他别无选择,只有回到自己的标致404,和王妃上的姑娘重新拾起老话题,谈谈时间呀,距离呀,电影什么的。

偶尔会走来一个陌生人,从对面车道或是从右边外侧的车道沿着汽车夹缝穿行而来,带来某个真假难辨的消息,这些消息会从一辆车传到另一辆车,顺着滚烫的公路散布开来。陌生人看到自己带来的消息得以传播,听到一扇扇车门打开关上砰砰作响、人们争先恐后各抒己见,心中十分得意,可是片刻之后传来一声喇叭响,或是引擎启动的声音,陌生人拔腿便跑,在车辆之间曲折奔行,为的是重新钻进他自己的汽车,以免暴露在别人理所应当的愤怒中。整个下午,人们都议论纷纷,先是说有一辆雷诺弗洛里德在科贝尔附近撞上了一辆双马力,三人死亡,一名男童受伤,又说有一辆雷诺货车把一辆满载英国游客的奥斯丁撞得稀烂,接着又有一辆菲亚特1500连环撞上了这辆货车,还有人说是一辆奥利机场的大巴翻了车,上面坐满了从哥本哈根乘飞机来的游客。在科贝尔附近甚至巴黎近郊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故,否则交通绝不至于瘫痪到如此地步,但工程师仍然可以断定,所有或者几乎所有消息都是谣言。阿利亚纳上的乡下人在蒙特罗附近有家农庄,他们对这个地区很熟悉,据他们说,前些日子,也是个星期天,这里的交通堵塞持续了五个小时,可那点时间和现在比起来真的算不了什么,此刻,太阳正一点一点向着公路左侧落下去,给每一辆车都泼洒上一层金黄色的浆汁,金属像在燃烧,令人目眩,身后的树木好像伫立不动,永远不会消失,前方远处若隐若现的树影却永远无法接近,简直感觉不到车流在挪动,哪怕只挪一点点,哪怕是不断地发动、停车、急刹车,哪怕永远不能摆脱一挡,也不能摆脱令人恼火的失望,一次又一次地从一挡变成空挡,不断地踩刹车,拉手刹,停车,就这样,一次又一次,仿佛没有尽头。

有一回,在一段漫长得没有尽头的静止中,工程师闲极无聊,决定去隔离带左边一探究竟。在王妃左边,他看见了一辆奥迪dkw,往前是又一辆双马力,还有一辆菲亚特600,他在一辆迪索托旁停了下来,同一个来自华盛顿的忧心忡忡的游客交谈了几句,那位几乎一句法语也听不懂,可是八点钟他必须赶到歌剧院去,你听得懂我的话吗,我老婆会担心的,真该死 [2] ,后来从dkw下来一个像是旅行推销员的人,说刚才有人带来一个消息,一架piper cub坠毁在公路中央,死了好几个人。美国人对piper cub的事儿毫无兴趣,工程师也顾不上这消息了,因为这时他听见喇叭声响成一片,得赶紧回到标致404上,顺便把这些新闻传递给陶努斯上的两个男人和标致203上的那对夫妻。他把更详细的解释都留给了王妃上的姑娘,这时车辆都缓缓前行了几米(王妃先是稍稍落后标致404,过了一会儿又稍稍超到了前面,可实际上十二道车龙正像个整体似的向前移动,仿佛公路尽头有个隐身的宪兵在发布命令,让大家齐头并进,任何人都不得领先)。小姐,piper cub是一种观光用的小型飞机。哦。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坠毁在公路正中央,这真是糟糕透顶的事。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呀。要是这些倒霉的车里不是这么热,要是右手边那些树都能最终退到身后,要是里程表上那最末位的数字能最终掉进那个小黑窟窿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没完没了地悬着,那该多好呀。

有那么一会儿(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由车顶组成的地平线被染上一层淡淡的丁香色),一只大大的白蝴蝶歇在了王妃的前挡风玻璃上,在它短暂停留的美妙一刻,姑娘和工程师都对它的一双翅膀赞叹不已;他们满怀惆怅看着它一点点飞远,飞过陶努斯,飞过那对老夫妇的紫色id,飞向从标致404上已经看不见的菲亚特600,又飞到西姆卡上方,从那车里伸出一只手想捉住它,但没能成功,飞到那乡下人夫妻的阿利亚纳,那对夫妻好像在吃什么东西,它友好地扇了扇翅膀,最后在右边消失不见了。天黑下来的时候,车流第一次前进了一段不错的距离,几乎有四十来米吧;工程师不经意地看了看里程表,6已经下去了一半,7露了一点头。几乎所有的人都打开了收音机,西姆卡上那两位把音量开到了最大,嘴里还唱着摇摆舞曲,身体摇摆着,连车子都跟着摇个不停;两位修女拨动着念珠,陶努斯上的那个孩子已经睡着了,脸靠在车窗玻璃上,手里还拿着玩具小汽车。又过了一会儿(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过来了几个陌生人,他们带来了新消息,和此前已经被人遗忘的消息一样自相矛盾。不是一架小型飞机,是一位将军的女儿开的滑翔机。雷诺货车把奥斯丁压扁了这事儿不假,可根本不是在茹维希,而是在离巴黎很近的地方;有一个陌生人还告诉标致203上的夫妻说,伊格尼那边高速公路路面坍塌,有五辆车前轮陷了进去,都翻了车。这种自然灾害的说法也传到了工程师耳朵里,他耸耸肩,不做评论。又过了一会儿,他正回忆着天黑下来的这段时间人们总算可以舒舒服服地喘口气了,突然又想起来,自己曾经把胳膊从车窗伸过去敲了敲王妃,把那姑娘叫醒,她已经趴在方向盘上睡着了,毫不在意车流能不能再往前走。大概是在夜半时分,修女中的一位可能是觉得他饿了吧,怯生生地递给他一份火腿三明治。工程师出于礼貌接受了(其实此刻他很恶心,想吐),征得同意之后,他把三明治分了一半给王妃上的姑娘,姑娘欣然接受,三口两口吃完,她左手边dkw上的旅行推销员递过来一块巧克力,她也吃光了。又有好几个小时没能前进一步了,车里太热,很多人都下了车;人们开始感到口渴难耐,瓶子里的柠檬水或是可口可乐都喝得见了底,就连车上带的葡萄酒都喝光了。第一个渴得受不了的是标致203上的那个小女孩,于是军人和工程师都下了车,帮小女孩的父亲一起去找水。西姆卡的收音机放得正欢,工程师看见它的前方是一辆波利欧,开车的是一位上了点岁数的妇人,眼神惶恐不安。没有,我没有水,但我可以给小女孩几粒糖果。id上的老两口商量了一番,老太太把手伸进一只袋子里,掏出一小听果汁。工程师谢过老两口,问他们肚子饿了没有,自己能不能帮点儿什么忙,老头摇了摇头,老太太没说什么,但看上去是给了个肯定的答复。接下来的时间里,王妃上的姑娘和工程师一起顺着左面几列车寻找了一番,他们也没敢走太远,回来的时候,给id的老太太带来几块饼干,刚好赶在一片疾风暴雨般的喇叭声中跑回自己的车上。

除了这有限的几次出行外,人们能做的少之又少,时间几乎一动也不动,显得分外漫长;有那么一阵,工程师真想把这一天从自己的记事簿上删去,他强忍住没有哈哈大笑起来,可过了一会儿,当那两位修女、陶努斯上的两个男人以及王妃上的姑娘把时间算成了一笔糊涂账的时候,他想还真不如当初就打开计时器。地方广播电台都停止了播音,唯有dkw上的那位旅行推销员有一台短波收音机,还在一个劲地播送股票消息。快到凌晨三点的时候,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达成了某种默契,决定休息休息,就这样,直到天亮,车流一动也没动过。西姆卡上的小伙子卸下两张充气床垫,在车旁躺了下来;工程师把404前排座椅放倒,请两位修女来躺躺,被她们拒绝了;刚躺下没一会儿,工程师想起了王妃上的姑娘(她安静地趴在方向盘上),便若无其事地向她提议换个车,天亮再换回来;她拒绝了,说她不管坐着躺着都能睡得很香。有那么一阵,能听见陶努斯上的小孩在哭,他睡在汽车的后排座椅上,一定热得不行。修女们还在祈祷,工程师已经一头倒在自己的卧铺上,慢慢睡着了,然而他睡得一点儿也不踏实,最后浑身大汗、心烦意乱地醒来,一时间竟弄不清自己身处何方;他舒展了一下身体,发现车外模模糊糊有些动静,一团黑影朝公路边移动着;他猜到了原因,接着也悄无声息地下车,去到路边方便了一下;路边没有树,连围栏都没有,只有黑漆漆的田野,天上一颗星星也看不见,就像有一堵看不见的墙围困着泛白的路面,路面上的车像一条停滞不动的河流。他差一点撞上了阿利亚纳上的乡下人,那人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燥热的公路上本来汽油味就够难闻,现在再加上人体排出来的骚味,工程师赶紧回到了自己的车上。王妃上的姑娘趴在方向盘上睡着了,一绺头发搭在眼睛上;回到404之前,工程师在黑暗中愉快地端详了一番姑娘的侧影,猜想着她弯弯的双唇是如何轻柔地呼吸。在另一边,dkw上的男人静静地抽着烟,也在注视着这个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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