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涎(2/2)
我抬起相机,装作正在为一个和他们不相干的取景调整焦距,其实是准备伺机而动。我满怀信心,认为最终能捕捉到那昭然若揭的动作和一切尽在不言中的表情。我并没有等太久,那女人温柔地禁锢住少年,一缕一缕揭去少年身上残存的自由,像是在不紧不慢地执行一种甜蜜的酷刑。我想象到了可能的结局(现在探出一小朵泡沫状的云,好像是空中唯一的一朵云),我预见到他们来到她家(很可能是地下公寓,到处摆着大靠枕,猫儿们满地乱跑),少年有些惊慌失措,徒劳地想掩饰自己毫无经验,他决定逢场作戏,装出很在行的样子。我闭上眼睛——如果我真的闭上了眼睛——整理了一下眼前的画面:床上铺着紫丁香色的被子,他们嬉戏着亲吻,少年学着小说中的描写,试图给女人宽衣解带,女人温柔地拒绝了,反而把他脱得一丝不挂。在昏黄浑浊的灯光下,他们看起来真像是一对母子。结局是一成不变的,但是也许,也许会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结局,那就是少年的启蒙没能完成,她阻止了它的发生。漫长的序曲之中,是笨拙的肢体,疯狂的爱抚,在全身游走的双手已经不知何去何从。她会因为他的孤立无援而洋洋自得,傲慢地拒绝他,嘲弄他的天真无邪,使他精疲力竭、茫然失措。这种结局是有可能的,完全有可能:那女人要找的不是情人,而是任由她摆布的玩物。这种占有的目的难以理解,只能将其看作一场残忍的游戏,在这场游戏中,欲望被激起却得不到满足,她全情投入,但完全不是因为这少年,而是因为另外一个人。
米歇尔痴迷于文学创作和编造不切实际的故事。他热衷于想象奇闻逸事、与众不同的人、并不怎么可恶的怪兽。但那女人诱使他浮想联翩,她的举动也许提供了足够的线索,让人能够猜中真相。我肯定会一连几天都想到那个女人,因为我有冥思苦想的习惯。在她离开之前,我决定一刻也不能再耽误了。我把眼前的一切(树、栏杆、十一点钟的太阳)放入取景器,然后按下了快门。我立刻发现他们察觉到了。两人都向我看来,少年吓了一跳,面露疑色,女人则恼羞成怒,身体和面孔决然地呈现出敌意,它们知道自己已经被偷去,禁锢在一张小小的化学影像里,必将声名狼藉。
我还能说出很多细节,但是没有必要了。那女人说什么未经允许不能拍照,要求我交出胶卷。她的嗓音清晰干脆,带着纯正的巴黎口音,言语间措辞越来越夸张,语气越来越强烈。对我来说,给不给她胶卷都无所谓,但是了解我的人都知道,如果有求于我,就得跟我和颜悦色。最后我只是摆明了我的态度:在公共场合摄影非但不受禁止,反而得到了官方和个人的支持。我一边说一边暗喜地看着那个少年,乍一看他好像并没有动,但其实他一直在后退。然后他猛地转过身去(快得简直不可思议),接着就跑了起来。可怜的孩子还以为自己是在走开,实则逃得飞快。他从那辆汽车旁边跑过,像一条圣母线一般消失在上午的空气中。
但圣母线也叫魔鬼涎。米歇尔不得不忍受铺天盖地的诅咒,听那个女人说他多管闲事、愚蠢透顶。他故意做出谦卑的姿态,露出微笑,脑袋稍微动了动,都是些廉价的信号。当我开始觉得厌烦时,听到了一声关车门的响声。戴灰帽子的男人站在那儿盯着我们。我那时才恍然大悟,他也是这出喜剧里的一个角色。
他朝我们走过来,手里握着刚才装模作样在看的报纸。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他扭曲的怪相,嘴巴歪斜,脸上布满皱纹,那些皱纹不停地错位变形,因为他的嘴巴在不停地颤抖。那怪相从嘴唇的一边滑动到另一边,像是摆脱了主人的意志,成了鲜活独立的生命。但其他的部位都是固定不动的,他像是个脸上扑满粉的小丑,毫无血色,皮肤干枯,眼窝深陷,漆黑的鼻孔向外翻着,那黑洞洞的鼻孔比他的眉毛、头发,甚至是领带的颜色都更黑。他走起路来小心翼翼,似乎马路会伤到他的脚;我看到他脚上的漆皮鞋,鞋底薄得简直要他谴责路面上的每一处坑洼。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栏杆上跳了下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给他们胶卷,没有遵从他们似乎出于恐惧和懦弱的命令。小丑和女人用目光交流着,我们刚好组成了一个完美的三角形,这场面令人无法忍受,要用一记噼啪声来打破难堪。我做了个微笑的表情,然后撒腿就跑,我猜我逃跑的速度也就比那少年稍微慢些。跑到铁桥旁边那几座房子前面时,我回望了一下。他们还待在原地没动,但男人手里的报纸掉在了地上,那女人背朝着栏杆,双手在石头上来回抚摩,像一只摸不着头脑的困兽在寻找出口。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在这里,就在此时,在五楼的一个房间里。米歇尔好几天以后才冲洗了星期天拍的照片。古监狱和圣礼拜堂的照片正是它们应有的模样。他还冲洗出了两三张已经被他遗忘的试拍:他想抓拍一只出人意料地爬上了街边公厕屋顶的猫,却以失败告终。此外,还有那金发女人和少年的照片,底片很棒,所以他把照片放大了,放大的照片也很棒,他便又冲洗出了一张更大的,几乎是一张海报大小。他没有意识到(现在他感到疑惑)其实只有古监狱的照片才值得他费这么大的劲。这一系列的照片中,在岛的尽头抓拍的那张是唯一令他着迷的。他把放大版挂在墙上,第一天,他盯着照片看了好久,对比着回忆和已然消逝的现实,为此神伤。已经定格的回忆,同任何照片一样,那里什么都不缺,甚至,尤其不缺“空缺”本身,它才是真正定格这个场景的东西。那女人,那少年,那棵笔直地立在他们身后的树,树冠笼罩在他们头上,天空像石头栏杆一般纹丝不动,云朵和石头融成了一片(现在经过一片云,边缘很锋利,像风暴的前锋一样疾驰而过)。最先那两天我接受了现实,承认自己拍了照片又把它放大挂到墙上。我完全没有怀疑过,为什么翻译何塞·诺韦尔托·阿连德教授的著作时,我会时不时停下来去看那女人的脸和栏杆上黑乎乎的污垢。第一个令我惊讶的发现其实很愚蠢:之前我从未想过,当我们凝望面前的照片时,眼睛的位置和视角总是跟镜头的一模一样。人们总以为这些事情是自然而然的,没有人会去深究。我坐在椅子上,坐在打字机后面,看着三米开外的照片,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待的地方正好就是镜头的位置。这样刚刚好,无疑是欣赏一张照片最好的方式,然而斜着看过去应该也自有乐趣,甚至还会有新发现。每隔几分钟,比如当我找不到合适的法语词句来翻译何塞·诺韦尔托·阿连德教授如此优美的西班牙语时,我就会抬眼看看那幅照片。吸引我目光的有时候是那女人,有时候是那少年,有时候是路上的一片枯叶,它躺在一边,那位置恰到好处,平衡了整个画面。这时我就会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心满意足地回想起照片中的那个上午。我略带讽意地想起女人恼羞成怒、向我索要照片的样子;少年逃跑得那么慌张可笑;还有那白面男人突然闯进画面的情景。虽然我离开得不怎么光彩:如果法国人的敏捷反应是与生俱来的,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在离开之前先展示一番公民的权利、特权或者优先权;但在内心深处我对自己很满意。重要的是,真正重要的是,我帮助少年及时逃跑了(前提是我的推测准确无误。虽然没有充分的证据,但是少年的逃跑间接证明了我的推测)。幸亏我多管闲事,才让他的恐惧最后有了用武之地,现在他可能已经后悔了,觉得自己尊严受损,不像个男人。无论如何,总比和一个在岛上那样看着他的女人在一起要好些。米歇尔有时是清教徒,认为不应该屈从于力量。总而言之,拍下那张照片算是一件好事。
我一边工作一边时不时看她,并非因为这是做了好事。在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看她,为什么把放大的照片挂到墙上;也许这就是宿命,是压倒骆驼的最后那根稻草。树叶出其不意地抖动了一下,我并没有警觉,继续翻译着一句话,直到把它圆满翻完。习惯就像一个巨大的标本集子,说到底,一张八十厘米宽六十厘米高的照片就像一块电影屏幕,播放着这个场景:小岛的尽头,一个女人正跟少年说着话,树上几片枯叶在他们头顶上抖动着。
但是那女人的手也开始动起来,这就有点过分了。我刚刚翻译了一行字:donc, sende clé réside dans nature trsèe des difficultés e les ciétés [4] ,就看到那女人的手指开始慢慢收拢,握成了拳头。我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行永远也无法结尾的法语句子,一台摔落在地的打字机,一把嘎吱作响的尚在颤动的椅子,一片迷雾。少年已经低下了头,像是精疲力竭的拳击手等待着耻辱的最后一击;他拉起了大衣领子,越发像个囚徒,是这场灾难里不可或缺的受害者。那女人开始在他耳边低语,又一次张开手掌去抚摸他的面颊,慢慢地摸了一遍又一遍,摸得少年满脸通红。他不很惊慌,却显得疑虑重重,有一两次,他的目光越过女人的肩头向前窥探,而她继续喋喋不休,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引着少年频频往一边看,米歇尔很清楚那边停着一辆车,车里坐着戴灰帽子的男人,拍照的时候,镜头特意避开了他,但是少年的目光、女人的劝诱(现在不用怀疑了)、她的双手和她替代性的身份里仍然映出了他的存在。我看到那个男人走过来,停在他们身边打量着他们,双手插在兜里,有些不耐烦,又有些颐指气使,像是主人即将吹哨召回刚刚在广场上撒欢儿的小狗。这时我才顿悟了——如果这就叫作顿悟的话——在这帮人身上即将发生的事,也是曾经要发生的事,也就是此时就要发生、但是因为我的到来扰乱了次序而最终没有发生的事,先前因为我不知情的干涉而没能发生的事,现在即将发生、即将完成。过去我设想的结局远没有事实那么可怕,那女人待在那里并不是出于自愿,她的抚摸、她的建议、她的煽动都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不是为了带走乱发的天使,玩弄他的恐惧和欲望。真正的主人胸有成竹地等待着,因为计划得逞而露出得意的微笑;他不是第一个以女人为幌子,捕捉猎物胜利归来的人。其余的事就太简单了,那辆汽车,随便哪一所房子,一杯接一杯的酒,几幅令人脸红心跳的画,已经太迟的泪水,噩梦初醒发现自己已经坠入地狱。而我却无能为力,这一次我完全束手无策了。我的武器曾经是一张照片,就是挂在墙上的那张,而现在他们为了报复我,耀武扬威地向我展示即将发生的事情。照片已然成像,时间亦已流逝,我们之间隔着难以逾越的障碍,罪恶肯定已经发生,泪水也已经洒落,剩下的只有悲伤和猜测。突然之间时空调转,他们有了生命,行动起来,决心坚定,朝着他们的未来走去。而我在这一边,困在另一个时空的五层楼上,不知道那女人、那男人和那少年是谁,我不过是个相机镜头,无法动弹,无法介入。我将面临最无情的嘲笑,因为他们将当着我的面胡作非为而我却无能为力,因为少年又看了白面小丑一眼,我明白了他即将接受他们的提议,这肯定是一场金钱交易的骗局,我却无法向他喊话提醒他快跑,或者像上次那样再拍一张照片来替他解围,那张微不足道的照片瓦解了那女人涂脂抹粉、费尽口舌搭建起来的圈套。就在那儿,就在那一瞬间,一切即将发生。周围一片死寂,和自然界的寂静不同,它延伸开去,又汇聚起来。我觉得我喊了出来,喊得撕心裂肺,就在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开始走上前去,十厘米,一步,又一步,近景里的那棵树有节奏地摇晃着树枝,栏杆上的一块污垢跳出了镜头,那女人的脸带着吃惊的表情转向我,显得越来越近,然后我偏了偏头,我想说的是镜头偏了一偏,一边盯住那女人,一边向那男人靠近。他眼睛位置的两个黑洞盯着我,惊诧又暴怒地盯着我,像是要把我钉死在空气里。刹那间我看到焦点外有一只大鸟倏地飞过画面。我靠在房间的墙上,松了口气,因为少年刚刚得以逃脱,他再次回到镜头里,我看着他跑开,头发在风中飞舞,他终于学会了飞一般逃离小岛,逃到步行桥那儿,逃回城市。他又一次逃脱了他们的魔爪,我又一次帮他解了围,把他送回那并不安定的天堂。我气喘吁吁地站在他们面前,没有必要再走上前去,因为游戏已经结束了。我只看到那女人的半边肩膀和几缕头发,因为其他的部分被镜头的边框猛地截断了,但是那男人在正中央,嘴巴半张着,露出颤抖的黑舌头,他慢慢抬起手,向近景伸过来,有一瞬间的对焦堪称完美,然后他的身影遮蔽了整座小岛,还有那棵树,我闭上眼睛不想再看,捂住脸像个白痴一样放声大哭。
现在飘过一大片白云,这些日子以来,这段无法计算的时间以来,一向如此。我能说得出来的只有云,一朵云,两朵云,或者漫长的时间里万里无云的澄空,用大头针钉在我房间墙上的一块空白的四边形。我睁开眼,用手擦干眼泪之后,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澄澈的天空,从左边飘进一朵云,优雅地缓缓飘到右边消失了,然后又飘过一朵。有时眼前一片灰暗,天空被巨大的云层覆盖了,突然间,雨点铺天盖地地砸下来,雨对着镜头下了好久,好似泪水倒流。慢慢地,画面清澈起来,也许是太阳出来了,然后云彩又会飘过来,两朵,三朵,还有鸽群,或者一两只麻雀。
[1] 阿根廷俗语,指暮春和初秋时节,幼年蜘蛛织出的细小轻柔、在风中若隐若现的蛛网。也可叫作“圣母线”。
[2] 纪尧姆·阿波利奈尔(guilu apollaire,1880—1918),法国超现实主义诗人。
[3] 弗拉·菲利波·利皮(frá filippo lippi,1406—1469),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画家,擅长以世俗生活中的现实人物形象来表现宗教题材。
[4] 法语,非完整句子,意为:因此,第二个关键点在于这些团体面临的困难之内在性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