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八日(1/2)
今天的日记要特别用心写。我来写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日本的贫困家庭主妇如何度过一天吧。或许百年后,日本举行纪元 (1) 两千七百年的美丽祭典时,我这本日记会在某个仓库一角被发现,因此得知百年前的重要日子,我们日本主妇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也许会成为历史的参考资料。所以尽管我的文笔不好,也绝对不能说谎。写的时候一定要把纪元两千七百年考虑进去,真是一大工程。但我就别想得太严肃吧。据外子的批评,我的书信和日记之类的文章,内容正经,而且感觉很迟钝,完全没有感情,所以文章一点都不美。真的,我从小就拘泥于礼仪,虽然心里不是那么一板一眼,但总显得僵硬别扭,不敢天真无邪地笑闹撒娇,真的很吃亏。或许是太贪心造成的。我该好好反省一下。
说到纪元两千七百年,我立刻想起一件事。那是既愚蠢又好笑的事,日前外子的朋友伊马先生,久违地来家里玩,那时我在隔壁房间听他们在客厅谈话,不禁扑哧失笑。
“话说,到这个纪元两千七百年的庆典时,是会念成两千nana百年呢?还是两千shichi (2) 百年呢?我很在意,也很担心,搞得我有点烦闷。你不会在意吗?”伊马先生说。
“嗯……”外子也认真思考,“经你这么一说,我也非常在意。”
“对吧!”伊马先生一本正经地说,“我总觉得,好像会念nana百。不过就我个人的希望来说,我希望能念shichi百。念nana百的话,我不太能接受,总觉得没水平,又不是在说电话号码。这么隆重的事,应该用正式一点的读音。我希望到时候能念shichi百。”
伊马先生以真心忧虑的语气说着。
“可是,”外子非常装模作样地陈述意见,“或许百年之后,没有shichi百,也没有nana百,而是出现了截然不同的读法,譬如nunu百。”
我不禁喷笑,真的够扯。外子总是正经八百,和客人聊这种可有可无的事。感情丰富的人真的不一样。我的丈夫靠写小说维生。不过他很懒散,因此收入微薄,日子也是过一天算一天。他都写些什么呢?因为我决定不看他的小说,所以也无法想象。不过好像写得不太好。
啊,我离题了。这样东拉西扯地写,无法写出能保留到纪元两千七百年的好记录。重来一次。
十二月八日。清晨,我在棉被里,一面急着想去做早餐,一面给园子(今年六月生的女儿)喂奶时,清晰地听着不晓得从哪儿传来的收音机广播声。
“陆海军总部宣告,日本帝国陆海军于今天——十二月八日黎明,在西太平洋与英美军进入战斗状态。”
这段广播犹如一道强光,从紧闭的木板套窗射入我昏暗的房里,声音清晰且强烈。接着又朗声重复一次。静静听着这段广播之际,我整个变了一个人,觉得强烈的光线把我的身体照成透明;也像是接收了圣灵的气息,让一枚冰冷的花瓣寄宿在我的心里。日本也从今晨起,变成不同的日本了。
我想告诉睡在隔壁房间的外子,才说了一句:“老公……”
他旋即回答:“我知道!我知道!”
语气有点凶,似乎很紧张的样子。他向来很晚起床,唯独今天一大早就醒了,实在有点怪。可能是艺术家的直觉特别强,所以预先感受到什么吧。这让我有点佩服,不过他接下来说出非常离谱的话,所以又扣了几分。
“西太平洋在哪里啊?旧金山那边吗?”
我失望透顶。不知道怎么搞的,外子毫无地理知识。有时我甚至觉得,他连东西方都搞不清楚吧。前些时候他还跟我说,南极是最热的,北极是最冷的,听得我甚至怀疑他的人格有问题。去年,他去佐渡旅行,回来后跟我说,他从汽船上眺望佐渡的岛影,以为那是满州,简直乱七八糟。这样居然能考上大学,真叫人傻眼。
“所谓西太平洋,应该是日本这边的太平洋吧。”
我如此一说,他不悦地应了一句:
“是吗?”然后沉思片刻说,“可是,我还是第一次听到。美国是东方,日本是西方,这多恶心啊。日本可是日出之国,也称东亚。我一直认为太阳是从日本升起的,可是这样就不对了呀。日本若不是东亚,实在难以接受。难道就没有日本是东方,美国是西方的说法吗?”
他说的话都很奇怪。他的爱国心也很极端,日前还莫名其妙地自豪说,洋鬼子再怎么耀武扬威,也不敢吃这个咸鲣鱼,我们可是什么西餐都敢吃。
我不理外子那奇怪的嘟囔,立刻起身打开木板套窗。天气很好,但气温冻寒。昨夜晾在屋檐的尿布也结冻了,院子里也落霜了。山茶花凛冽绽放。一片静谧。太平洋明明开始战争了,实在不可思议。我深切感受到日本这个国家的难能可贵。
我去井边洗脸,然后要洗园子的尿布时,隔壁太太也出来了。互道早安之后,我说起战争的事:“接下来会很辛苦啊。”
不久前隔壁太太才当上邻组长 (3) ,她以为我在说这件事,一脸难为情地回答:
“哪里,我什么都不会啊。”
反倒是我不好意思起来。
我猜隔壁太太倒也不是没想到战争的事,一定是对邻组长的重责大任感到很紧张,所以我反而对她过意不去。今后邻组长确实也会很辛苦。因为和演习的时候不同,万一空袭真的来了,她的责任重大。我或许会背着园子去乡下避难,而外子会独自留在这里守护这个家吧。他才是什么都不会的人,或许什么都派不上用场,真叫人担心。其实我之前就叫他做些准备,可是他连国民服 (4) 都没准备,万一要穿就麻烦了。他是很懒的人,我若默默帮他准备好,他虽然会念:“这是什么东西呀。”不过内心应该会松一口气,也愿意穿上吧。可是他的尺寸特别大,万一买回来不合身也不行。真的很难啊。
外子今天在七点左右起床,早餐也很快地吃完,立刻着手工作。这个月好像有很多琐碎的工作。吃早餐时,我不由得说:“日本真的不要紧吗?”
“就是不要紧才打的,一定会赢。”
外子答得慎重其事。虽然他向来谎话连篇,压根儿靠不住,但这次郑重其事地说这句话,我坚信不移……
收音机从刚才就一直播放军歌,拼命地播,一首接着一首,播放各种军歌。不晓得是不是没歌播了,连《管他敌人千千万》这种八百年前的军歌都播出来,害我一个人不禁失笑。我喜欢广播电台的天真无邪。我家因为外子很讨厌收音机,所以从没买过。而我过去也没想过要收音机,但是现在,我好希望能有一台收音机。我想听很多很多新闻。跟外子谈谈看吧,我觉得他会买给我。
近中午时,重大新闻接踵传来,我实在受不了了,抱着园子到外面去,站在隔壁邻居的枫树下,侧耳倾听隔壁的收音机。马来半岛奇袭登陆,攻击香港,宣战诏书。我抱着园子,不停地流泪,好难过。回家后,我将刚才听到的新闻告诉工作中的外子。外子全部听完后,说:“这样啊。”
说完笑了笑,站了起来,又坐下去。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