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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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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不要再摸一下?”小叶问我。她已经换好手术服,栗色卷发梳成髻,等会儿再塞进帽子里。染发烫发的时候还不知道生病,染完她回到家中,我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我没有注意到很多事。

我摸了一下。右手从衣服下摆伸进去,握住她左边乳房,我刚洗了手,乳头被凉意激得站起来,像以前真正的抚摸之后。我们都有点尴尬,毕竟好一段时间没有性生活,开始是因为不想,后来她体检,又去做了复查,最后切片报告出来,我巧妙地躲进整个确诊流程。

“另外一边呢?”小叶看我把手收了回去。

“那边就不用了吧……”她点点头,知道我下面想说什么,另一边以后毕竟还在,不用急在这一时。就我们在病房里,她坐床上,我坐床边,沉默像癌细胞一般扩散开来。窗外有株老槐树,十一月底,徒留灰色枝干,在灰色雾霾里显出轮廓,我想到以前跟小叶说过,房子边上不要种槐树,因为槐树里有一个鬼。

医生来看了一眼,神态轻松,手持肯德基法风烧饼。医生一直神态轻松,毕竟我们只是一期患者及其家属,“没问题,割掉就是了,真的没问题”,好像是割一茬韭菜,但小叶的胸长不出第二茬。大学时我们首次突破棉毛衫这一层,我先握住左边,再移到右边,小叶不到十九岁,一切都没有真正定型,在我手中有一种犹豫不决的形状。后来我和它们很熟,右边那只稍大一点,但左边的乳晕边有颗红痣,开始几年我经常含住那颗痣,后来几年频率降了下来,最近几年,小叶总穿着内衣睡觉,我们没有讨论过这件事为什么发生,毕竟更多发生的事情,我们也没有讨论过。

我陪小叶下楼,看她进了手术室。场景配不上应有的心情,她自己走进去,双手插袋,看起来很健康,我一直以为她很健康。手术前不能化妆,我给她带了一瓶面霜,她细细涂上一层,我在边上看她,这么近的距离,我发现她的皮肤有点变化,这也没有什么值得感慨,时间意味着变化,在所有领域,无一例外。

我本来打算一直在手术室外等着,丈夫好像应该这么做。但两个小时后我就下楼抽烟,只要在结束前回去就行,我想,没有人会知道。协和医院门口有一种丧气的繁华,号贩子们行为鬼祟,大概以前也在中关村卖盗版光盘,神色阴鸷的男人在狭隘人行道上铺开塑料布,卖“中药抗癌无副作用一周起效”,身体残缺的人缓慢爬行,向每个人伸出污脏的手。在这种背景下,我莫名觉得饿了,走到马路对面的云南米线店,点了最贵的一套过桥米线。

林夏给我打电话:“手术结束没有?”

“还没有,得到下午。”

“她情绪怎么样?”

“还可以,她一直都还可以。”

米线滚烫,我先吃鱼片和鹌鹑蛋。林夏在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什么时候去东京?”

我略加迟疑,还是回答了:“后天早上的飞机。”

“你知道吧,我有日本的五年签证。”

“你不能去,等我回来再说。”

“不等了,我们东京说。”她挂了电话。

小叶生病的事情我们没有往外说,解释一切是个麻烦,也会让这件事显得不可回转。我和小叶都相信这件事,坏消息没有被说出口,就没有真正发生,就像过去几年,我们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婚姻生活有了问题,我们连对方都没有说过,因为谈论意味着确认。

没有人知道她今天手术,除了林夏,她不认识小叶,她是我的……情人。米线汤渐渐凉下来,肉片的腥味变得明确,我想另外寻找一个词语定义我们的关系,但没有找到,我寻找不到词语否认这件事,林夏是我的情人。我的妻子正在做左乳房切除手术,而唯一一个对她表达关切的人,是我的情人。

飞机上我睡了一觉,醒过来一边看机载电视里的《老友记》,一边又浏览了一遍赫赛汀的资料。

赫赛汀(注射用曲妥珠单抗),适应症为转移性乳腺癌:本品适用于her2过度表达的转移性乳腺癌:作为单一药物治疗已接受过1个或多个化疗方案的转移性乳腺癌;与紫杉醇或者多西他赛联合,用于未接受化疗的转移性乳腺癌患者。乳腺癌辅助治疗:本品单药适用于接受了手术、含蒽环类抗生素辅助化疗和放疗(如果适用)后的her2过度表达乳腺癌的辅助治疗。

这段话我读过多遍,每个令人费解的词都搜过维基百科,但组合在一起还是令人费解。总之这是小叶需要的药物,一年四十万,不纳入医保,我们拿得出第一年的四十万,但万一还需要一年就得借钱。我们都不想借钱,日本的赫赛汀要便宜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所以我来了东京。我也可以去香港或者印度,但我想来东京。我还可以找人代购,有点麻烦,但并非不能实现,可我想出来几天。林夏是我的情人,妻子刚做完手术我却想出来几天,我试图一一否认的事情,都一一变得不可辩驳。

我住涩谷东急酒店,林夏坐在大堂沙发上等我,她坐另外一个航班,因为我们需要从不同航站楼出发。林夏穿姜黄色风衣,深灰丝袜,平跟绑带黑皮鞋,头发乱蓬蓬梳上去,像不知道哪部电影里的汤唯。她化了淡妆,口红很艳,衬得脸色更差。我们有一个月没有见过,骤然见到,我只觉她比小叶更像病人。林夏只拿了一个黑色手袋,好像她是从通州赶到东二环,我们在日坛公园里那家小王府约会,坐在露台上,开始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后来天色暗了,露台下有人跳广场舞,在喇叭式音响的掩盖下,她坐到我边上来,我们并不敢公开有什么举动,但她喜欢坐在我边上。

我们断断续续也有好多年。最早我们都还在做记者,汶川地震时大家都去绵阳,住同一家宾馆,记者们都住在那里,因为就那家还能上网。晚上十点之后,陆续有交完稿的记者在走廊里招呼饭局,凑够四个人就去楼下吃肥肠锅,我和林夏总是赶上最后一拨。在震区待了十几天,每个人都面目可憎,林夏晒得漆黑,简直看不出五官,又总穿橘红色t恤,大概是过来的时候皮肤尚白,她垂死挣扎,在楼下杂货店里买了一支三块钱的口红,颜色非常可怕,印在本就不怎么干净的茶杯沿上。

经历了地震初期见到尸体、残破和分离,我们都觉劫后余生,胃口极好,人人吃三碗饭,吃完肥肠锅再去找小龙虾,宵夜摊绵绵排开,有小龙虾、香辣蟹、串串香、冷淡杯和烧烤。这个城市以惊人的冷静在恢复原状,起码它试图让我们看起来是这样。有两天说唐家山堰塞湖有险情,绵阳撤离了二十万人,我们都去山上的撤离点采访,很多人带上扑克牌和麻将,没带的就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看。第二天再去,灼灼烈日下斗地主的人增加两倍,因为居委会给每家发了一副扑克。

我们回到市区,各自进房间写稿,到了半夜,我听到林夏在走廊里扯着嗓子喊:“有没有人打牌啊!”

于是大家打拖拉机,我和林夏一边,开始很顺,后来一直打不过10,眼睁睁看着对手打到鬼,最后一盘输得惨烈,我们只拿了五分。只是消遣,但我们都介意起来,半个月的挫败和愤怒,突然投射到一场牌局中,林夏扔掉牌,点了一支烟,说:“他妈的,什么屁牌。”女记者都这样,出差时故意显得粗鲁,以防别人觉得她娇气。

我也扔了手里的最后一个梅花8,说:“要抽出去抽,这是我房间,别抽得跟烧纸钱似的。”

没人接话,这段时间大家都闻够了纸钱。林夏摁掉那支娇子,说了声“对不起”。我注意到她声音很轻,和平时不一样。我意外发现,我留意到了她平时是什么样。

我们第二天都睡过头,在门口遇到才意识到大家都走了,我和林夏只好一起去擂鼓镇,三百块包了一辆长安。车和路都极破,一路地震式颠簸,巨石时不时截断小路,看起来不会有终点,气压越走越低,我们都清晰闻到对方的汗味。林夏那天换了一件崭新的蓝白条纹t恤,我看到鸿星尔克的logo,肥肠锅边上有一家鸿星尔克,记者们都去那里买换洗衣服。蓝白色很适合林夏,我装作第一次注意到,除开肤色,她算得上好看,哪怕现在汗水让头发和皮肤都显油腻,她还是好看。

我中间接了小叶的电话,她是另外一家报社的文化版编辑,平日都上白班,这段时间也被调来编地震特刊,凌晨四点才能下班回家,醒过来先给我打电话。我们说了几句话,她照例让我注意安全,我则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平常,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让林夏听到我和小叶之间的亲密。

过了一会儿,我为自己的掩饰越发不安,好像这已经意味着背叛和出轨。我对林夏说:“刚才是我老婆给我打电话。”

她点点头:“听出来了,家里人很担心是吧?”

“嗯,你家里人没有每天给你打?”

“我每天晚上给爸妈打。”

这意味着她没有结婚,大概也没有稳定的男友。我不喜欢这个答案,我希望她结了婚,且和我一般婚姻幸福,这样我才能显得正常和正当:一个人在幸福的婚姻生活中,还是会对另一个人生出想法。我拿不准林夏的想法,但我确定她并没有把我看得和别人一样,我们都经历过一些事情,知道很多事情的开始,都源于一点点不一样。

擂鼓镇里搭连绵不断的帐篷,另一边有几架直升机,往返于唐家山和擂鼓镇之间,山上一直说堰塞湖可能溃坝。有人在空地上发盒饭,我们凭记者证一人领了一盒,站在路边吃。菜是莴笋烧肉,混了一点泡酸菜,有一种不合理的香,吃完我们又去领一盒,这场地震好像打开了每个人的每种欲望。

相熟的一个军队宣传干部也站在边上,也正在吃第二个盒饭,来擂鼓镇的记者不多,大概大家都去了江油,那边有个镇长最近出了名,我们有一搭没一搭说话,他突然问:“你们要不要上山?”

我吃完最后一块莴笋:“上什么山?”

他指指直升机:“唐家山啊,等会儿要送水文局的人上去,装水文自动测报设施,机上还能坐两三个人,你们要不要去?”

为了工作我们当然应该去,但我和林夏都看了看对方。

又过了十秒,他继续说:“……不过今晚回不来,你们看这天气。”

乌云死死压下来,狂风卷起砂石,林夏本来扎一个马尾,现在头发被吹散开来,遮住她略显刚硬的脸。谁都可以清晰看到,马上会有一场暴雨,上山的每个人今晚都回不来。

我订了一个标准间,两张一米二单人床,我们进房间后发现没有沙发,就一人占住一张床。我拉开窗帘,窗外是涩谷的十字路口,几百人像军队一样排列整齐,在红灯结束后列队过马路。

我和林夏没有开过房,总是我去她家。她住在通州一个不大好的小区,每天从郎家园坐930路回来,下车后要穿过一条狭小巷道,沿途有兰州拉面和成都小吃,并没有下雨,地上却总有泥泞,走五百米才有一家京客隆,小区只有两栋楼,楼下三个巨大垃圾桶,谈不上任何绿化。她自己在阳台上放了几盆花,每次去花都不一样,她说,死了就换一批,这边离八里桥市场近,一盆茉莉只卖二十。

我问过林夏,为什么要把房子买在这里。她说:“刚来北京就在这里租的房子,后来房东要卖,我正好够首付,就买了。”

还是不懂她为什么买这套房子。客厅采光不好,卫生间极小,露台几乎比客卧还大,除了上床,我们大部分时间坐在露台上,聊天、喝水和抽烟,看京通快速上的车流。过半个小时,我也打车上了京通快速,一次三个小时,一周后再来一次。我没有跟小叶说这三个小时去了哪里,三个小时并不是一个需要解释的时间。

后来我知道,虽然一直处于剧烈变动之中,但林夏不喜欢变动,她艰难地适应了一切,并不想改变,哪怕这一切很糟。很糟的房子,很糟的感情生活。我们没有一直维持关系,中间有几次,她和前男友和好,我们就断了,她和前男友分手,我们又恢复,目前正处于她和前男友的分手期。事情就是这样慢慢拖到了第七年,拖成一片我们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泥沼。

林夏去洗手间卸了妆,黄着一张脸出来。每次我们断开又续上,中间照例隔大半年,再重见时我都知道她又变了一点,像镜头渐渐虚下去,五官有混沌边界,整个画面一点点变暗,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到了三十五岁。

我和二十八岁的林夏一起去唐家山,货运直升机上没有座位,我们都坐地上,一人靠住一纸箱双汇火腿肠。机噪声让人无法交谈,我们大概都松了一口气。直升机在空中盘旋了好一阵才降落,反复掠过北川县城,废墟中升腾白烟,那是有人偷偷回去给家人烧纸钱。

降落后我们也没有交谈,轮流采访水文专家、武警领导以及普通战士,采访中开始下雨,我们就排队领雨衣,披上继续采访。

四川省水文局专家林一彬说:“现在蓄水已超过16亿立方米,之前每天都在增加一千万立方米,如果来水继续增加,危险程度就会加剧。”

一位工作人员表示,为解决大型物资难以运达的难题,目前指挥部正在试验便于携带的软体油袋和小型油罐,“一方面在天气恶化时可以让官兵人力背负上去,另一方面也可以低空空投给施工人员。”

武警水电部队政委方跃进介绍,为解决供给问题,大型直升机米-26昨日已用吊装大集装箱的方式运输了大量食品,“米-26今天(二十九日)一共吊了一个集装箱的食物和三个大型油罐,现在上面的油料可以维持两天,食品也没有问题”。

我把这些一字一句写到笔记本上,她记下的应该也差不多,我们大概都希望采访能一直持续下去,熬过这个必然带来混乱的夜晚。唐家山上没有一棵树,我们各自躲在一块巨石后面和编辑打电话,试图逃避命运和欲望的召唤。但雨终于大到我们只能躲进帐篷,军队给记者专门留了一个帐篷,今天只有我们两个记者,政委咬着火腿肠说:“将就一下,特殊时期,大家不分男女,都是同志。”

同志们没有在那个晚上做爱,这很难操作,防潮睡袋里只能装下一个人,如果离开睡袋,外面很冷,何况震动声和其他音效难以控制。我们应该把这些问题都周密思考过一遍,最后选择了通宵聊天,黑暗和雨声盖住了这件事的伦理与道德,只余下毫无意义的话语,以及从中生出的、毫无道理的快乐。第二天走出帐篷,天已经放晴,有直升机正在低空空投小型油罐,但我忘记了去查实工作人员的名字,那篇稿子我后来并没有写出来。

回到绵阳,林夏半夜两点偷偷溜进我房间,又在下午两点溜回自己房间,九点前后走廊吵了一阵,后来整个宾馆静下来,林夏进来时随手挂上了“请勿打扰”。

我们郑重其事互相保证,就这么一次。然后轮流去洗澡。

林夏的身体完全符合我的想象,进入后我才意识到自己为此已经想象多时。做了一次后,她起身拉开窗帘,月光照进来,于是我们又做了一次。她问:“我们说的就一次,是指就这个晚上吧?不是……不是真的就一次吧?”

我说:“嗯,包夜都不算次数。”

其实也就三次。我有点累,这十几天工作强度很大,但第三次我故意拖得很长,猥琐、伤感以及精液味一起在房间里弥漫开来。我略略抬身,看着眼前这个姑娘,我问她:“喂,你今年几岁?”

“二十八啊。”

“看着不像。”

“都说我显小。”

时间过于迅猛地划过七年,林夏现在还是显小,但实打实看得出上了三十。她往脸上拍爽肤水,问我:“你要不要上来睡一会儿?”

我摇摇头。我很困,但上来睡一会儿意味着先要做一次爱。

她躺下去,把被子盖住头:“那你晚饭再叫我。”断续偷情多年,两个人渐渐也像夫妻,性对大家都不再重要,但如果没有性,会比夫妻更显尴尬,所以总要有一个人率先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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