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申故事集4 巨型鱼缸(2/2)
“做饭?让我猜猜,你爸破了什么大案吗,你这是要给他庆功?”丁丁一脸的不经意,她总是这么一脸的不经意,像个十拿九稳的闺秀,她评价道,“做公安局长的女儿真是一件蛮辛苦的事。”
“你以为我在撒谎吗?”王桐脸上的皮肤像是紧绷着的橡胶。
“没有啦,还是去吧,我替你把刘奋成也约上。”原来是这样,狡猾的女人,她要把刘奋成也约上。
王桐被她搞得又恍惚起来,以致走到校门口的一刹那,她都没能将父亲认出来。她可能和丁丁一样在纳闷,这个“二警察”干吗对着自己讪笑?当这个“二警察”准备伸手拍她肩膀时,她才恍然觉醒。霎时,她听到有个声音在自己耳朵边近乎咆哮地大声呼喊:
这样的——日子——我——哦——过不下去了——!
然后她做了什么?没错,她把头扭向了一边,就那么视若无睹地、陌生人般的和自己的父亲擦肩而过。走出很远了,她都不能回头去张望一眼。但她的眼里充满了父亲方才的样子:瘦削,面色枯黄,却很不协调地笑容可掬;手僵在半空中,像一只伸在空气里捕风的手那样,一时还无法接受这莫大的玄秘的捉弄,于是只能尴尬地定格了。
她当然不会怨恨父亲。怎么会呢?她爱他,即便在那个家“爱”是个稀缺品,但她也曾暗暗发誓永远不离开他。只不过在槐树路中学所有的撒谎者中,她是最倒霉的一个罢了。她该怎么办?该怎么去面对接下来一个又一个永无尽头的明天?假如明天来临,她需要和她的父亲一同站在校门口,协助他赶马一样地驱赶那些公子哥儿吗?假如明天来临,刘奋成还会把她的书包卸下来替她背上,说,王桐,你有些神不守舍吗?
发了整整一上午的呆,课间的时候,她趴在窗子上眺望校门,却看不到父亲。倒是历史老师又突然冒了出来,眼巴巴地盯住她:“王桐啊,你爸爸有空吗?”她的手心凉津津的,全是冷汗,不由自主就贴着裤缝来回地搓,让她看起来更像个被捉拿归案的贼,好像是她刚从微机室抱走了一台电脑似的。
“他有空,不用很久,你就能见到他啦!”大声说完这句话,她突然如释重负,就像是甩手扔掉了沉甸甸的赃物。她的心里面哗啦一声塌下去一片。可随着这哗啦一声,塌下去的,除了负担,似乎还有别的什么。
她十六岁了,正是所谓的花季,精力充沛,不知疲倦。可在这哗啦一声后,她的身体也变得空空荡荡。许多她说不清的东西奔涌而去,她没有支撑了,要像一个烈日下的雪人那样地融化了。
这就是成长吗,只在一瞬间?
至少,那混合着麦当劳、言情剧、流行歌曲和谎言的青春,被有力地弄碎了。
终于挨到了放学的时候,丁丁和王桐并肩往校门外走,她说:“我已经和刘奋成说好了,下午放学一起去。”王桐无法开口,有一个词压在她的舌下,她一张嘴,就会脱口而出。可是当她们随着人流磨蹭到校门口时,她的眼睛又花了。她几乎都要对着那个灰溜溜的中年男人叫出一声“爸”了——这个字已经被她在舌下酝酿成了一枚喷薄欲出的果实,迫不及待地等着要瓜熟蒂落。幸好那个中年男人突然猝不及防地振奋起来,他像一位首长那样挥舞着胳膊,把粘在一起的学生赶马似的往校门外赶。这让王桐骤然清醒,那声呼唤被她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怎么会这样?这还是从前的那个家伙,虽然一样的瘦削,一样的面色枯黄,一样的塞在蓝不蓝白不白的保安服里。像是被人在脑袋后面敲了一棒子,又像是沉入了一个古怪的魔术里,她的脚一软,向下倒去。
“哎呀,你怎么了!”丁丁尖叫起来。她蹲在地上,脸上爬满了汗水。丁丁嘘嘘地吸着小气,很有把握地说:“是痛经了吧?坚持一下,我爸的车就在外面。”她扫了一眼,果然看到校门前那棵傻呆呆的槐树下停着那辆耀武扬威的奔驰车。
她只有硬挺着站起来。她自然不会走向那辆车,她想她应该自己走回去。可她真的是没有一丝力气;可是,她既然站起来了,就得自己走。女孩子的心就是这么顽固。即便如此,那位神气的保安还是嫌她走得慢了,也许失而复得的岗位令他愈发滋生出了一种可笑的权力感,他威风八面地冲着她喊:“你,那个短头发的假小子,磨磨唧唧搞什么名堂?冒充娇小姐吗?”
这么精彩的语言反而使涌在校门前的脚步都停住了,大家哄笑起来。丁丁也掩住嘴笑,向他回敬道:“你这个‘二警察’,冒充公安局长吗?”
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天哪,“二警察”!现在王桐根本听不得这个词,这让她一下子无法自控。“你放屁!”她用响亮的哭腔大吼。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在骂那个“二警察”,包括丁丁都这么以为,所以当丁丁搞明白这是冲着自己时,小脸立刻就变得煞白。“王桐你是在骂我吗?”她细声细气地求证。
“是的!鬼知道你爸怎么坑蒙拐骗才有的钱,你有什么资格侮辱人?”
丁丁漂亮的小嘴巴哆嗦成一团,她连哭都不会了。王桐疯起来了。她就像一头小母狮,向着整个世界发威。“不承认吗?谁不承认自己撒过谎的话,就上来搧我耳光吧!”她指着身边看热闹的一个男生喝问:“你吗?”男生下意识地缩了回去。“你呢?那么你呢?你,你呢?”她就这么四处指点着,一个一个地追究。她的食指是一根烧得通红的火棍,所到之处,无不披靡,槐树路中学的贵胄们纷纷避让,否则会滋啦一声被烫出一溜烟来。他们在她不屈不挠的断喝下,手忙脚乱地退出一个大圈,并且慢慢安静下来。
那个等在奔驰车里的父亲冲进来了,他要为自己受了委屈的女儿出气,硬挤到王桐身边,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他用了多大的劲啊,王桐觉得自己的头皮都要被揪下来了。她的头被提溜着,身不由己地踮着脚尖,像一条努力浮出水面呼吸的鱼,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头顶的疼痛。可她一点儿也不恨,甚至一瞬间变得释怀。她将这看作对自己的惩罚。她觉得自己应该被这样示众,也许只有这样,被人拎起来,才能抖掉一身的脏水和所有的恶心。
丁丁在哀求她的父亲松手。但这个父亲铁了心,他由不得自己了,他都不知道,他的那只手此刻是上帝之手,从天而降,负责把一个渴望拔地而起的女孩从人群中甄别出来。
“松了!”刘奋成扑上来了。除了刘奋成,还能有谁呢?他嗡声嗡气地吼着。人高马大的少年,一点都不比这个正在扮演着上帝的父亲弱,他很容易就掰开了那只上帝之手。
终于站稳了脚跟,王桐拼命挤出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
父亲去了哪里?他不在家,仿佛真的被一个高明的魔术师从这个世界上变得无影无踪了。
王桐觉得自己就是这个魔术师——只消像一个陌生人般和自己的父亲擦肩而过,只消让父亲伸过来的手搁浅在空气中,他就会消失掉,轻而易举地弥散在大白天的空气里。
她顶着火辣辣的头皮往保安公司走。保安公司离家不远,经理很年轻,声如洪钟:“老王?刚被辞了。他也太自由散漫啦,无组织,无纪律,昨天跑来要求调到槐树路中学,今天又跑来说不干了,他以为他是谁?自由门神吗……”王桐回过神往外走,又被这个经理声如洪钟地喊住:“你把这个带走,告诉你爸,以后不要再送这种东西。”
那是墙角边放在红色塑料袋里的一小袋苹果。
拎着这袋苹果,她重新走到了大街上。
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市面成了巨大的泥塘,汽车开过去溅起脏水,让人躲之不及。于是就不躲了。她不时用一只手揉揉眼睛——已经被溅了一身的污泥,她不想让人还看到她边走边哭的狼狈相。那天,就这样一只手揉着眼睛,一只手拎着一袋苹果,整整一个下午,王桐都漫无目的地走在泥泞的大街上。她隐约相信,父亲会从人群中自己走出来,走向她,伸手抚摸她火辣辣的头顶。她真的这么期待着,近乎一种信仰,有几次,不免错把迎面而来的中年男人当成了自己的父亲,只要那人够瘦、够萎靡不振。
天阴沉沉的,空气很闷,还湿乎乎的,像是被一层无形的玻璃罩了起来。她感觉世界就是一口污水漫卷的、缺乏氧气的巨型鱼缸,而她,是一条拖泥带水挣扎着漂流的鱼。
傍晚时候,经过一座过街天桥。天桥的台阶上坐着一位测字的老头,穿着对襟的布褂,戴着圆陀陀的墨镜。她决定让他给自己也测一个字,摸出十块钱放在老头面前铺着的报纸上。老头的脸扬到天上。“女娃儿,测什么字呢?写在我手心上吧!”捧起那只布满牛皮癣一样老年斑的大手,她在上面一笔一画地写了一个“明”字。老头把手缩回去,那个“明”字被他攥在了手心。
“事来宽,心不安,疑虑久,始安然。”他像是在唱戏。
“我听不懂。”她如实说,提起脚,轮换着将穿着帆布球鞋的双脚在校裤阔大的裤管上擦着。
“日月为明,昨天是明,今天是明,明天自然也是明,只要有太阳,有月亮,就是明咯。女娃儿,昨天就是今天,今天就是明天哟。”听上去像是绕口令。
“你是说所有的日子都是一样的吗?”
“这个女娃儿,还真是个女娃儿哟。”
她听得晕头晕脑。是啊是啊,不是女娃儿还会是男娃儿吗?付了十块钱,她的问题似乎解决了,又似乎加重了,就像天上厚墩墩的乌云,被夕阳刺出条缝,可还是没有被彻底撕开。只有顶着这块云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上路了。
恍恍惚惚地走,走到饥肠辘辘,直到被人拦住。这个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王桐几乎认不出眼前的刘奋成。他戴着一顶滑稽的厨师帽,系着一块脏兮兮的围裙,站在一股臭哄哄的,却又催人食欲的香味中,一把拽住了她。像是漂流到了那口巨型鱼缸的尽头,她被一道无形的黑暗玻璃阻挡在了意识的边界。刘奋成急骤地跟她说着些什么。她感觉刘奋成应该是在向她示爱,向她说明他有多么担心,但她却只能这样无动于衷地回答他:“喂,给我弄点吃的来,我都快要饿死了。”
这巨型鱼缸的尽头,是一条热气腾腾的夜市,它有种刀耕火种的远古之感,摩肩接踵的食客犹如过江之鲫。刘奋成的身后是一排烟火蒸腾的小吃摊,每一个摊位上的食品看上去都既新鲜又粗鲁,散发出茹毛饮血的原始诱惑,神奇的是,其中竟然有一个摊位是属于他们家的。烟火弥漫,这是上帝为王桐预备的一场盛宴。上帝毕竟是上帝,他惩罚人,可从不抛弃人。
“爸,给我同学来碗馄饨!”刘奋成对着摊子前一位正在忙碌的中年人大吼。他只能吼,否则声音势必会被淹没在嘈杂的市声里。大家都在吼,客人在吼,摊主在吼,交易得夸张而又热烈,吃一碗面条都像是一个令人心潮澎湃的事件。
“爸?”王桐觉得有哪儿不对,小声地嘀咕,“那个,你爸不是教授吗?我好像听你说过。”
刘奋成一定是竖着耳朵在捕捉她的话,他居然听到了,随即抿起嘴,对她瞪大了眼睛。这可能是个忐忑的鬼脸,也可能是张坦率的表情。他重重地吸了口气,似乎要让弥漫着的油烟灌满他的肺叶,似乎王桐嘀咕出的那句话有一股特殊的怪味。
“骗人的,我爸就是个夜市摆馄饨摊儿的。”
——时隔多年,王桐都觉得这句话宛如一个有力的打捞,将她从身陷一口巨型鱼缸的绝望中挽救了出来,于是,那些“过不下去了”的日子,喑哑、负疚的青春,都因此获得了赦免,全部被仁慈地分摊和包涵了。
喧嚣的夜市日后成为了王桐最爱和刘奋成去的地方。那里没有憔悴的谎言,有的只是既臭且香的人间烟火,它是一块沃土,滋养出尘世的爱情,每一次光顾,它都能令在白天矫饰着生活的他们重整旗鼓,有勇气不是那么气馁地继续去面对一个又一个需要圆谎的明天。
失业的父亲后来也摆了一个小吃摊儿,本钱是王桐出的,就是母亲出走时留给她的那笔钱。
接着王桐和刘奋成都考上了不错的大学。
毕业三年后他们结了婚。
五年后,两个人有了自己的儿子。
刘奋成成了上市公司的高管,王桐成了政府部门的公务员。看起来,似乎可以不用再依靠谎言来给心灵披上铠甲了。但他也渐渐不会再卸去她肩上的书包替她背上了,她呢,大约也不太可能再会为他流出的黏稠的血而动容。
如今,她三十六岁了,离婚不到一周,曾经的家却已经焕然一新。
鱼缸,跑步机,机械键盘……
王桐想,刘奋成是故意这么做给她看的吗?——就像当年,大家都需要虚张声势,否则好像就无法敷衍艰难的青春;抑或,这不过又是一次新的虚张声势?因为既臭且香的人间日子终于也在那口巨型鱼缸中熬到了头,让人饱尝碰壁的滋味,于是,不得不用新的假象来蒙蔽什么,鼓舞什么,好让自己不那么泄气。
需要的文件全都拷贝下来了,王桐拔掉u盘,将它们在电脑上一一删除,让自己最后的一丝痕迹也彻底消失在这个虚拟的空间里。关机的一刻,她有些眷恋地凝视电脑上的屏保照片。照片上,她和刘奋成那两张被夜市灯火映照着的脸,像两碗热气腾腾的、倒满了红油的馄饨。
她起身走向阳台上的跑步机,在上面走了两步。她并没有打开电源,不过像是给这台机器打上一个已经被自己检阅过的标记而已。
出门时她不由得又打量了一番玄关上的鱼缸。
透明的玻璃,清洁的水,塑料的荷花,缸底指甲盖大小的、用以营造氛围的贝壳和瓷做的小鸭子。她不禁要惊叹刘奋成这些自己从前毫无所知的情趣与耐心,也由衷地喟叹这鱼缸对于世界那一厢情愿的模拟和复制。它不过是那真实世界的泡影——这不免让人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下午,自己走在大街上那犹如漂流在一口巨型鱼缸中的感受——它是假的,却假得如此天经地义和漂亮,流泻着对于世界满怀正面憧憬之时那种无可指责的天真,它是对于不美好的抗议和躲避,是一颗竭力在撒着谎的悲伤而无辜的心。它并没有忠于那真实的摹本,它在撒谎,却创造性地说出了动人的谎言。
旁边有一小罐鱼食,她捏起一小撮投放进去。她听到了五条鱼争食发出的唼喋。
王桐把一串钥匙留在了鱼缸边,这也是和刘奋成在电话里沟通好的——周五,她将拷走电脑里的文件,留下家里的钥匙。
2016年8月19日凌晨
丙申巧月十七
香榭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