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申故事集1 随园(2/2)
我觉得自己有些刻薄了,这并不是我的本意。我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好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上个月我在北京遇到一个熟人。他身上的民族服装实在是太醒目了,让人无法忽视。我在酒店大堂里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但是我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字,只有“尧乎尔”三个字惊呼般地脱口而出。他愣了半天,才迟疑着问我:“是杨洁吧?”他现在是县里的领导了,来北京参加一个民族会议。在他高领大襟的长袍背后,我总觉得挡着连绵的雪山。我们去了酒店二层的露天咖啡吧。他一点也不拘谨,好像根本不记得曾经在戈壁滩上将我撂倒。他像一个真正的县领导那样,跟我大谈县里经济的大好局面。于是就说到了薛子仪老师,因为“薛子仪老师为县里的经济做出了巨大贡献”——他办了企业,将蒲草加工成治疗痛经的药物;他成了地区的首富,住在一座自己建造的山庄里。
“可惜,他快死了。绝症。”“尧乎尔”说,“老头倔得很——他有七十多了吧——不去大医院,自己住在山庄里熬中药喝。”
“尧乎尔”最后热情洋溢地邀请我“回去看看”。他知道我父亲去世得早,母亲作为我在故乡唯一的亲人也在两年前去世了,但是,他说他会像“亲人一般地欢迎我回家”。
告别了“尧乎尔”,我乘坐地铁八通线返回通州。车过高碑店时,上来一个女人。她大概有五十多岁,很胖,肚子里像是塞进了一块正在发酵的面团,却穿着件正常身材的人穿上都会显得逼仄的小夹克。她浓妆艳抹,面无表情地坐在我对面,长长的蓝色睫毛一眨不眨。她旁若无人,像一尊正襟危坐着的膨胀的菩萨。我突然感到羞愧难当。这尊地铁里的菩萨猛烈地震撼了我。在我眼里,她有种凛然的勇气和怒放的自我,这让她看起来威风极了。于是我做出了自己的决定。回到家,我翻出了老王给我写的那些信。出狱后他依然写信给我,直到我母亲去世,再也没人替他转寄。我从信封上抄下他的地址,写了一张简短的纸条寄给他。一星期后,我的手机被他打通了。
“老王,我要回河西走廊去。”我对着手机直截了当地说,“我的身体不大好,需要有个人陪着。”
“我明天就去北京接你。”他说。
“你方便吗?我是说……”
“我没老婆。”
我不由得笑了,这和我预感的差不多。
第二天下午,老王就驾车出现在了我的楼下。车停在路对面,我拖着行李箱穿过马路走向他。他跑上来两步帮我拉箱子,我们谁都没跟对方寒暄。一路上大部分时间都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我让他别急着赶路,事情并没有那么急迫。我的身体也不允许我风餐露宿,只要一个按部就班的行程就好。老王话不多,一边开车,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我聊那块几十万亩大的农场,听上去像是在跟我介绍一块旅游胜地。那里有成群的野鸭,他教我如何区别雄鸭与雌鸭的叫声:雄鸭是——“戛”,雌鸭是——“嘎”。
“戛!”
“嘎!”
我被他模仿出的鸭叫逗得开怀大笑,笑得胸口都痛了。
但那块“旅游胜地”还是给他留下了一身的毛病,出来时,他两只手的关节完全变形,十指曲张,形同鸭蹼。他干过不少活儿,还到北京的一家图书公司做过编辑,结果都没法让他找到条生路。后来他想到了野鸭,这就像是上帝专门给他打开的一道窄门。他改弦更张,成为了饲养绿头鸭的小老板。他也遇到过几个女人,有一个差点儿和他结婚,但最后受不了他的少言寡语。
“绿头鸭虽然有野性,可胆子小,警惕性极高,陌生人接近就炸了窝,要是突然受惊,它们就会疯子似的拼命飞逃。”他解释说,“饲养环境要求安静,尽量避免人畜干扰,时间长了,我就不爱说话了。”
他这么说,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打盹了。他可能也把我当成了绿头鸭,跟我说话时轻声细语的。
房间的电话突然响起来。我几乎是跳过去接起了电话。一个南方口音的女人问我要不要服务。我一言不发地挂断了,并且拔掉了电话线。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就着月光,我看到老王睡得踏实极了,我还担心他如今也会像野鸭一样胆小警觉。但他睡得就像中弹而亡了一般。我在黑暗中摘掉义乳文胸,抚摸着自己胸口的伤疤。
第二天清晨,我们穿过空寂的县城朝南开去。薛子仪老师的山庄在当地尽人皆知,酒店前台的服务生告诉了我们详细的方位,她不知道我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还想好心地画一张路线图给我们。
昨夜我睡得不好,上车后就开始被强烈的呕吐感折磨。我们向着南方,那是祁连山的方向。雪峰的光芒在晨曦中明晃晃得刺眼,老王只好戴上了墨镜。虽然已是初夏,河西走廊的晨风依然有些料峭。道路两旁的戈壁滩上,籽蒿、沙柳这样的灌木在风中轻轻颤抖,它们毫无绿意,一律是灰白色的。我忍着恶心,竭力向窗外张望。戈壁茫茫,我看不到一座当年被承诺了的墓碑,也看不到一座孤城般的墓园。所有的光芒都向我涌来。一群男孩子簇拥着我,个个都自命不凡,像一头头对世界知之尚少的小兽。两个坏人被身后的火光勾勒出了金橘色的轮廓,就像是用烧红的铁丝挝成的。母亲临死前念念有词,妄图替她的女儿向世界讨饶,不要让尘世“劝退”她的孩子。一个古代的书生转眼就老态龙钟,双手刚刚还是推搡的姿势,一眨眼就变为了拥抱。我的眼里落满了沙子,一阵风吹过,它们就变成了砾石一般的泪滴。我胸口的一侧空空荡荡,冰冷的空气在那里回旋。直到老王用他鸭蹼般的手将我唤醒。我在昏沉的假寐中发出了呻吟,他伸手抚摸我的脸。
我拍着车门让他停车。车子停在路边,我下车跑向不远处那棵枯死的胡杨。我在它嶙峋的枝干上掰下了打火机那么长的一小截。老王默默地看着我上车,脸色变得有些灰暗。
“据说这种树死了也能一千年不朽。”过了一会儿他没头没脑地说。
老王的车开得很稳,尤其在他知道我总是被呕吐感折磨后。他时不时会用鸭蹼一样的手拍拍我的腿。吉普车开始爬坡,眼前的山体也渐渐有了绿意。接着就是整面山坡的草地了,黄色的油菜花星罗棋布,还有蝴蝶扇动着翅膀拍打车窗。我竭力遥瞰山下,真的看到远处的戈壁滩上站着一个女孩,她肃立千年,面向雪峰,翘望已久。我们向着雪线开去。远远地,一片云下正有雨水飘落。
庄园并不显得突兀。“不望祁连山顶雪,错把张掖当江南。”这是薛子仪老师当年教给我们的,他在课堂上恹恹地吟诵。那时他能预见到吗——自己最终会在祁连山上营造一座江南的庄园。这座庄园置身于祁连山脉,更像是一座遗世独立的禅寺。但无论是庄园还是禅寺,在我心里,都不该是那个焚烧手掌者的志向。
老王将车子停下,我让他在这里等我。我打开车门时,他叫住了我。
“杨洁,”他说,“从这儿回去后跟我养鸭子吧。”
这句话让我走出了很远后,还身在一种灵魂出窍的恍惚里。
一座红土桥通向山庄的大门,桥下是细瘦逶迤的山泉。两根圆柱上横置着梁坊。“随园”写在一块不是很大的匾上。一切都不是簇新的,就像起码存在了好几百年。戈壁滩的风是做旧的利器,它能让尸骸转眼化为白骨,也能让新貌刹那变为旧颜。我用门环叩响了那扇厚实的木门。半天,旁边一扇斑驳的偏门才打开了条缝。
“你是谁?”门里的女孩问我。
我理所当然把这个身穿白裙的女孩视为了一个“女弟子”。她是当地人,脸颊上有两团特有的“高原红”。
“我找薛子仪老师。”
“我知道你找薛老师,到这儿来都是找薛老师的。”她挺傲慢的,“我是在问你是谁?”
“我是他的学生。”我感到自己有些蠢。我已经四十多岁了,戴着只义乳,好像已经不配再去做一个学生。
“所有人都是薛老师的学生。”她抢白道,作势要关门。
“等等,”我急了,脱口报出自己的名字,“我叫杨洁。”
她定定地看着我,终于说了声:“进来吧。”
我看出来了,“杨洁”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说服力,她大概只是被我急迫的神色打动了。
园子里的确别有洞天。绕过一面萧墙,朝北开着一扇柴扉,进去后,竟然是一片竹林。脚下是石头顺着山势铺就的小径,拾级而上,穿过很长的一段回廊,一间明亮的大厅里坐着另外两个女孩。我觉得我见过她们。她们中的一个对我说:“老师病得很重。”另一个说:“他早已经不见客人了。”领我进来的女孩请我坐进了一把老式木椅。我两只手紧紧地抓在木椅的扶手上,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们交头接耳。她们好像无视我的存在。我很恶心。我看到了当年将左手放在蜡烛上炙烤的薛子仪老师,和我神魂颠倒多么令他痛恨自己。老王用绿头鸭和家鸭杂交后的“媒鸭”来诱捕更多的野鸭,这项在农场学来的本事让他发了财。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姑姑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沙尘暴,系主任却在摸我的胸。那位地铁里的菩萨威严地望着我,她给了我勇气。
“他左手的伤好了吗?”我突然问。
她们对视了一下,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跟我们喝会儿茶吧。他现在正在打坐。”那个放我进来的女孩说。
她们喝茶很讲究,七碟子八碗的,其中一个对我说:“水是从山上取来的冰块融化的。”
“你从哪儿来?”她们对我的态度发生了变化,开始主动和我说话。
我想说“北京”,但突然觉得这多么虚假。我就是从山下的戈壁滩来的啊。
“我走了很长的路。”我只能这么回答她们。
她们再次交换着眼神。毕竟还是些孩子,很快她们的话就多了起来。我提及了那只受伤的左手,这让她们很好奇。
“老师的左手很少给人看。还好,和领导们握手的时候他用的是右手。”说着,她们开心地笑起来。
女孩们也在他的企业里任职,她们彼此以“部长”和“经理”相称。我这才发现,她们身上果然有着浓浓的蒲草味儿。还好,他没用仓山居士的方式来教导她们,也没用骨头做蛊,让她们成为像我一样无可救药的人。女孩天性未泯,谈话很快转移到各自的网购经验上。我静静地聆听她们聊天,在她们情绪高涨的时候,不失时机地问道:
“我可以去见他了吗?”
她们停下来,面面相觑,好像突然想起了我的存在。
“我走了很长的路,就是为了见他一面,”我觉得自己开始哀求了,“我还要走,还有很长的路等着我。”
脸颊红红的女孩站了起来,是她领我进来的,这时承担起了她的义务。
“你等等啊。”她冲我点下头,然后就离开了,消失在一架屏风后面。
我的手插进衣兜,紧紧地将那一小截胡杨木攥在手心。不一会儿女孩从屏风后露出脸,向我招手示意。我走过去,绕过屏风,跟着她又走进了一段回廊。回廊上爬满了藤蔓,叶子在山风中摇曳。这宛如江南植物的繁盛让我突然剧烈地恶心起来。但我却吐不出,只能弯下腰一阵阵干哕。
“你没事吧?”女孩紧张地看着我。
我强装镇定,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内心。我的脸色苍白,头套可能也歪斜了。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很吓人,但是,这令我接近了那个地铁菩萨才有的风度。
我终于站在了他的门前。门楣上挂着一块写有“小仓山房”的横匾。我的掌心全是汗。
“进去吧。”女孩对我说,她都没敢抬头看我。
“谢谢你。”我为自己给她带来的惊吓而内疚。
房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
“老师?”
房间里有股难闻的味道。窗上的纱帘可能刚刚被拉开,在微风中飘荡,依然有一种大梦初醒的动势。
“老师,是我,我是杨洁。”
没人回答我。那张遍体雕花的木床上传来窸窣的声音。我看到他了。想象中,我认为他应当是盘腿坐在床上——不像是他,而像是塞在神龛里的一尊破败的偶像;实际上,他是躺着的,一条薄被一直盖到了下巴上。当然是这样。还能怎样呢?即便那明亮的大厅里有着他豢养的年轻女孩,即便窗外就是万物生长的夏日,他也只能够这样几乎被完全覆盖着奄奄一息。我不想将之说成苟延残喘。但他真的就剩下半口气了。镂空的床楣上有一只蜘蛛在快速地爬行。一切就是这么的腐朽,还有股挥之不去的臭味。我的心里升起凶恶的伤感。我想大声骂他,用恶毒的话诅咒他。我们彼此启蒙,如今,他用一座随园戏仿了一座墓园。我像是遭到了背叛,但也说不好。我发散着的愤怒之波一定强烈到令他有所触动了,他盖在薄被下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他的嘴巴蠕动着,嘴角流出黑褐色的液体。我凑近他,他身上熏蒸出的苦味让我的心变软了。
“好吧,这不能怪你,这世界连戏仿的耐心都没有了。”我在他耳边说。
那只蜘蛛爬到了他的头上,我伸手替他捉了下来。我不忍心看他形容枯槁的脸上再爬过一只该死的蜘蛛。我在他身边坐下,从薄被下摸出他的左手摩挲。他的掌心岩石一般冰凉和坚硬。
我把手伸在他眼皮前,对他说:“看,白骨。”
他的眼皮翕动,终究还是没有张开。我有一瞬间以为他已经死了,将手指探在他的鼻子下面,那微弱的生命之息令我一阵感动。
“你得跟我说说话。”我对他抗议。
他悄无声息。
“跟我说句话吧。”我跟他商量。
他悄无声息。
“求求你,跟我说一句话。”我发出了呜咽。
他依旧悄无声息。
我哪儿敢摇撼他,我怕一使劲,他就会化为齑粉,让人连一把骨头都得不到。屋子很热。床脚一只大铜炉里的木炭余烬未熄。一部翻开的《子不语》扔在地板上,山风掀动着它黄色的书页。我过去把它捡了起来。结果它下面还扔着一本《夹边沟记事》。我把两本书放回窗前的书案上,让一本压着另一本。透过敞开的窗扇,我能隐隐听到野草发出的叹息般的歌唱。窗外的亭台楼阁,在我眼里一点一点成为了残垣断壁。
后来,我又回到了床边。我半跪在他面前,双手小心翼翼地搬动他的脸。他的嘴唇乌黑,我慢慢地亲吻上去。我用舌头开启他的嘴唇,他紧咬的牙齿顺从地松动了。我的舌尖轻微舔抵他的上腭,品尝着他的苦味。于是,我们便共同成为了没有牙齿的熟睡的婴儿。
我从随园的大门走出来时,看到山坡下老王站在车外和一个挎着篮子的妇女聊天。那个妇女头上裹着当地女人常见的红色头巾,与穿着红色冲锋衣的老王相映成趣。她可能是上山捡拾药材的。我慢慢地顺着山坡向下走。我没有回头,但知道身后的那座庄园在无声地坍塌。不,那不是灰飞烟灭,而是方生方死,海市蜃楼般地随风消散。我的心里星坠木鸣。老王和那个妇女相谈甚欢,慢慢地,我从这幅景象中看到了自己。我想我会去和老王养野鸭的。这是命运,一切都不是蓄意为之——谁让我已经学会了怎么分辨雄鸭和雌鸭的叫声?何况,在那样的生活里,我还可以不用再戴着一只悲伤的义乳。
老王看到我了,向我跑过来。
“怎么样?”他远远地问我。
我望着他,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慢慢地说:“执黑五目半胜。”
2016年4月13日
丙申桃月初七
香榭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