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2)
“本杰明,你该学着用叉子吃饭了。”父亲边说边吃,眼神不离自己的餐盘。
“我们等一下能不能游泳啊?”本杰明又重复了一遍。
“5月底的傍晚天气就这么好,真是棒极了。”父亲说。
“我们等一下能不能游泳?”
“哎呀,夏天还长着呢。”母亲说。
这时父亲插嘴:“本杰明,你都7岁了,不要用手吃饭。给我用叉子吃饭。”
另一间医院,另一个病房。
南区医院,第53号病区,5号病房。
但见一片洁白。
除了一张画,墙上没有任何装饰。
说是画,其实不过是一张有图像的薄纸,画着几个彼此重叠的长方形。是谁将这张画挂在那里的?他以为这样就能创造出居家舒适的假象吗?
床头小桌上摆着盖子、食盐水、药品、附吸管的玻璃杯、插着红色郁金香的花瓶,还有一份昨天(1989年3月10日)的晚报。晚报头条是国会宪法委员会针对爱贝·卡尔森丑闻案 (1) 对卡尔·利德本进行侦讯的新闻。床边的点滴装着吗啡、抗生素与营养剂,躺在病床上的年轻男子鼻孔与手臂上插着各种软管。
病床边坐着另一个年轻男子。当天稍早还有几位朋友在这里陪他,现在只剩他一个人。此时他正高声为病人朗读诗篇。
“我来念一首卡琳·博耶 (2) 的诗。”他说。
“曾经,我俩的夏日时光无尽绵长。
“我们在璀璨阳光下徜徉,一切无边无际……”
有那么一会儿,他探头望向窗外。严冬在窗外窥视。他有股想打开窗户的冲动,但不能打开。
这里的一切,与世隔绝。
他闭上眼睛,幻想着5月傍晚的情景。万物欣欣向荣,开启的窗户透进一丝稠李香气。他们朝思暮想、千呼万唤的夏天终于来临了。
至少要坚持到夏天,他们告诉彼此,并用拇指打钩钩。一想到这儿,他就绝望不已。他睁开眼睛,回到现实。窗户仍然紧闭,房间弥漫着消毒药水的味道以及一种令人反胃作呕的甜味。他会一辈子记得这些味道、这个房间。
当下不是夏天。严冬依旧。
“我吃不下了啦!可以收餐桌了吗?”玛格丽特问。
“你吃饱啦?”母亲反问。
本杰明不耐烦地站起身来。
“我也饱了,现在可不可以游泳?”
他转过身去,看见自己在新擦净的窗户中的身影。
“不行,水太冷了。”父亲直接反对。
“哪会冷!”玛格丽特反驳。
“这你不懂的,”母亲说,“英格玛,要不要喝咖啡?”
“谢了,亲爱的。不管怎么样,你们一定要等半个小时再游泳,这样腿才不会抽筋。”
本杰明看着自己在新擦净的窗户中的身影。他陷入自己的身影,全然无法自拔。他有时候就是会这样。
举起手臂,看着镜影做着同样动作。研究自己的眼睛、脸孔,一下将头朝这边歪歪,一下又朝那边歪歪。
突然,他将双手手掌压在窗玻璃上,玻璃上马上出现手印。
“你在搞什么?”父亲恼怒地叫出声来,“我刚刚才擦过窗户啊!”
本杰明这时才又清醒过来。他出神地瞧着手印,惊异不已。
“我就在这里。”他想着。
这真是惊天动地的大发现。
他发现自己的存在。
他一辈子都会记住这一刻,这个夏天傍晚、阳台、海边、玻璃上的手印。这一刻他看见了自己。
他在镜中看到一个身影,这个身影回望着他,同意地眨眨眼。这是他一生中最早的回忆之一。
“你现在去拿抹布和清洁剂,给我把手印擦掉。”
父亲总是这样,从不发怒,从不抬高音量,只是继续吃饭。凡事都是他说了算,然后其他人就会找到方向。他们愿意听话。
本杰明很爱爸爸,更爱爸爸的威严,喜欢他做的决定。
“没关系啊,”小男孩开心地说着,“我觉得擦窗户很好玩呢。”
(1) 1986年2月,瑞典首相帕尔梅(olof pal)遇刺身亡。隔年11月,瑞典政府任命司法部长卡尔·利德本(carl lidbo)担任凶案调查委员会主席,希望厘清瑞典国安局是否涉案。1988年3月,出版商爱贝·卡尔森(ebbe carlsn)透过秘密渠道告知利德本,伊朗政府密令土耳其工党谋杀帕尔梅,瑞典国安局身为内应,并未在帕尔梅遇刺当天安排保镖。告密行为曝光后,瑞典政府解散调查委员会,利德本于1989年3月被宪法委员会传唤。
(2) kar boye(1900—1941),瑞典女诗人,有同性恋与双性恋倾向,以自传式小说与短诗闻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