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2/2)
拉斯穆斯听见门开了,听见本杰明在叫他。
声音仿佛来自不知名的远处。
他选择不回答。距离太远,他怎么喊,对方都听不到的。
他想,本杰明一定觉得被骗了,搞不好会以为拉斯穆斯也离家出走了?整栋房子一定是空空如也?
“拉斯穆斯?”他又听见本杰明在喊他。
他几乎出自本能,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哀号。
本杰明闻声打开浴室的门,看见拉斯穆斯坐在浴缸旁的地板上。
他看见拉斯穆斯手中的信。
那封来自南区医院同性恋医疗中心的检验结果。
本杰明一头雾水:“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拉斯穆斯提高音量,将信又读了一遍:
“‘敬启者(1986/284420):您于今年5月5日于本中心接受hiv带原检验。很遗憾,我们必须通知您,检验结果呈阳性反应,您已被感染。我们诚挚地希望您尽快与本中心联系,或亲自前来本中心,我们将与您进行深入恳谈,并为您提供一切可能的协助。您的面谈时间为:5月20日(周二)上午8点30分,将由专业医疗顾问珊德拉·琳德罗丝与主治医生亚恩·哈特与您进行访谈。’吧啦吧啦……‘祝好,内科助理医生佛雷德瑞克·尼尔森’。”
拉斯穆斯瞪着本杰明。
“你说,怎么会有人姓帽子 (1) 啊?”他绝望地吼道,“不可能有这种名字的!不可能!”
本杰明向后踉跄一步,退出浴室,双手不住地颤抖,努力想抓住什么东西。眼前的地面仿佛裂开一道万丈深渊,他直坠而下。
“上帝啊……”他喊道,“耶和华啊……”
你别以为可以浅尝即止。你躲不掉的。给我全部吞下!
拉斯穆斯惊慌大叫。
“别走!”
但本杰明早已逃之夭夭。
拉斯穆斯缩在浴室地板上,就像母亲子宫内的胎儿,绝望地将医院的通知书抱在怀里,整个人越缩越小。
尖叫。
叫喊着本杰明的名字,喊着爱人的名字……
这次本杰明终于下定决心:回家。
不要停,一秒钟都别停。他在跟时间赛跑,这攸关他的人生。
他敲过的门,做过的自我介绍,他的名字,他是谁。
哦,对,他已经开始跑了。不再迟疑,不再踌躇,不再逡巡。
他正在与时间、空间,与自己的生命赛跑;跑过每一扇敲过的大门,以及漫长追寻过程中的每一刻。
他没命地跑着,仿佛这场赛跑攸关生死。
现在,他知道了。其实他一直都知道的。
真理只有一个。
真理只有一个,而且是无价的。
本杰明再次站在父母家的大门前。
这次,他不再迟疑,焦急不耐地猛按门铃。按门铃还不够,他敲门,捶门,最后甚至开始撞门。
对,又捶又撞!
布丽塔前来开门,手中还拿着一个小汤锅在搅拌着。
本杰明上气不接下气,直接冲进门,也没问候母亲一声。
布丽塔看到缠在儿子右手掌上血迹斑斑的毛巾,不由得惊叫一声。
“本杰明?你的手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本杰明面无血色,气喘吁吁。他直接承认了。
“我是同性恋。”
有那么一刹那,母亲停止搅拌汤锅里的食物,瞪着自己的儿子,不敢相信。
片刻后,她继续搅拌手中的汤锅。
“这样啊?你确定?”
然后,自顾自地走回电炉前煮饭,不愿再多说什么。
本杰明紧跟在后。
“我从小时候起就知道了。”
母亲恼怒地搅拌着汤锅。
“也许吧。但我对你感到失望,非常失望。”
她转身面向儿子。
她的表情,仿佛想把本杰明生吞活剥,仿佛他是杀人如麻、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即将面临法律制裁。
“这总是可以控制的,”她非常气恼,“很多人也曾经有同性恋倾向,他们最后还不是走过来了?”
她打开橱柜,取出胡椒粉,气愤不已地洒着,然后再次转身,口气开始软化。
“你不是跟我们教会里一位姐妹相处得很愉快吗?我忘了她叫什么名字……”
“不,妈,你不懂,”本杰明插嘴,“这是我自己选择的。”
他在餐桌前坐定。
“妈,我已经和人通奸了。可是我没有感到自己犯了罪,我没有感到罪孽,也不觉得需要忏悔。”
母亲仿佛没听到他的话,看着锅里的食物,气急败坏地喊:“哎呀,烧焦了,不能吃了!”
她把汤锅里的所有食物倒进水槽,然后哐当一声将汤锅扔在水槽里。
接着,她平心静气地坐在儿子身旁,怜爱地抚摸着儿子的手,柔声说:“本杰明,我和爸爸愿意帮你。我们愿意帮助你。你向上帝告解过了吗?”
本杰明选择说出她最不乐见的事实,彻底粉碎她的希望。
“我已经决定,从此离开教会。”
母亲不情愿地发出悲惨的号叫,像是手被炙热的火烫到一样,猛然站起身,椅子整个被掀翻过来。
“不!”她绝望地尖叫,开始感到无来由的恐惧,“不!胡说!你胡说!”
“妈,我没有胡说,”本杰明不胜悲戚地回答,不过,他的神志现在清楚多了。事情变成今天这样,他感到很难过,不过他已经下了决心。
“我知道自己有两条路可走。我可以留在教会,一辈子单身,膝下无子……”
母亲越来越绝望,几乎走投无路。
“你不会单身一辈子的!”
“妈,我已经找到我爱的人了。”
母亲竟然哭起来。
她弯下腰将翻倒的椅子扶起来,静静地坐下,毫不掩饰地哭泣着。
“你不会单身一辈子的……”她固执地重复着。
“我会尽快跟欧夫还有几位长辈好好谈谈。”本杰明继续说。
他把手搭在母亲肩膀上。“妈,不要再哭了!”
母亲阴沉地抬起头来,鄙夷地骂道:“不然你要我怎么样?我应该笑吗?”
本杰明回家时,拉斯穆斯已经在床上躺平,一动也不动,眼神空洞,直视前方。百叶窗缝隙透进一缕阳光,在对面的墙壁上留下一个亮点。
拉斯穆斯紧盯着这个亮点。
本杰明躺在他旁边,没说话。
拉斯穆斯的口气生硬而沉重:“你现在别碰我,你会被我传染的。我死定了,你千万别碰我。”
两人无言以对,缄默着,又过了好几分钟。
最后,还是拉斯穆斯先开口。他耳语道:“所以……现在要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本杰明老实地说,轻轻摇摇头。
随后,他轻柔而坚决地搂住自己的爱人。
“我也不知道……可是我知道,现在我想要你,我就是想要碰你……”
(1) hatt(哈特)在瑞典语中是帽子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