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2/2)
那种感觉,就像有个辅导员整天靠在你肩膀后面,每次你想稍微亲近别人,就开始碎碎念:“这个不行!那个不行!”
当你必须随时随地注意自己的言谈举止,你会觉得更加难以投入,最后不得不放弃,一切任由他去。
拉许欧克甚至连手淫的兴致都没了。他不忍心看到自己已经被传染的命根子。
他感到无比恐惧,甚至觉得自己非常恶心、龌龊。
他开始讨厌自己的一切体液——精液、唾液、尿液、粪便与血液。在他体内流动,以及他排出来的,全是不洁的秽物。
如果布拉特这头蠢驴问拉许欧克,他最担心的噩梦是什么,他铁定会回答,自己最怕遇上车祸。想想看,一个人躺在车祸现场,浑身是血,还被迫得大声喊叫:“别碰我!离我远一点!我被传染了!”
他所能做的就是这样。他得像《圣经》里那些麻风病患一样,一看到有人接近,就歇斯底里地大叫:“别碰我!我不干净!”
染病的第一年,他必须服安眠药才能入睡,脑海里种种想法与念头盘根错节,紊乱到无法驱散。白天更糟,他会不由自主地号啕大哭。他必须一直请病假,他根本就不敢去上班。“无耻又残忍的同性恋者,出于对整个社会怨恨与报复的病态心理,竟然努力散布病原。”
此外,拉许欧克的牙医师也拒绝再为他看诊。当他去医院时,医生与护士根本就不敢接近他。医生对他耳提面命,重复同一句话:“不要再当同性恋了!赶快回头吧!”
第一次请病假后的隔天,他回到工作岗位,才知道办公室里流传着一份请愿书,所有同事都签了名,坚决反对他再回到单位继续工作。
他试着提出抗议,但终究不得不向舆论屈服,接受调职的安排。
最后,走投无路的拉许欧克带着四十颗安眠药,四十颗镇静剂,还有一大瓶威士忌,把自己锁在寝室里。他亲手拆开安眠药的包装,一颗颗吞下。不过药力显然没有奏效,他几乎马上开始呕吐。
赛尔波回家时,发现拉许欧克又醉又茫然地倒在那儿,满地都是呕吐物。当他一意识到拉许欧克的意图,顿时暴跳如雷!他吼叫着,强迫拉许欧克亲口承诺,绝对,绝对不再这样做了。
《海鸥》一剧正在上演,饰演主角康士坦丁的班特站在舞台上,成为镁光灯的焦点,闪闪发亮。
他人生的崭新篇章,就从现在开始。
“我的青春,仿佛突然被截断,
“我感觉,自己已经活了九十年,垂垂老矣……
“我亲吻你走过的土地,呼唤着你的名字,呼唤……”
他念着康士坦丁的台词,打了个冷战。
“我的青春,仿佛突然被截断……”
他闭上眼睛,深呼吸。吸入,呼出。
永远不会发生这种事的。不能,也不该发生。
“死同志传播艾滋病,该死的凶手!”
他们离开夜总会时,对街醒目的涂鸦实在够刺眼,但他们尽可能视而不见。虽然对涂鸦视而不见,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加快脚步离开。
另一栋屋墙上的涂鸦更狠毒。
“艾滋病,去找珍妮 (2) !”“同性恋去死!”
毋庸置疑,涂鸦者全心全意希望他们这些同性恋者去死。拉斯穆斯与本杰明继续走着,不过还是松开彼此的手,并且下意识地与彼此保持一步左右的距离。
这些侮辱性字眼深深地影响了他们,使他们成为惊弓之鸟。
两人确实有理由感到害怕,不是吗?
已有机密消息来源透露,斯德哥尔摩市的行政法院院长欧克·隆德柏,行政法院审判长尤汉·安奈尔,以及斯德哥尔摩地区防疫主治医生卡尔·佛雷德瑞克·德荣,这些医学界、法学界大佬组成了所谓的艾滋病“铁三角”调查小组,负责找出被传染者的身份与具有同性恋倾向的医生,然而这么做是违法的!
与“铁三角”小组关系良好的警长汉斯·史特伦德接受访问时表示:“我们必须对被传染的病患采取更强硬的措施,虽然这样听起来有点像纳粹德国,不过没办法,这是必要之恶。”
《观察员》在1987年12月报道,斯德哥尔摩省议会正规划在梅拉伦湖的贵族岛上,兴建一座“hiv集中营”,把被传染的病患通通关到那里。
这个社会不但无法为染病者提供解药、安抚,甚至最轻微的慰藉,反而只会一天到晚威胁着要进行强迫登记与强制隔离。
不是这样吗?
数十年前,大批同性恋者被送进纳粹的集中营,集体处决。为同性恋权益奔走、奋斗的示威者胸前都别着粉红色三角形标志,就是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过去,随时都要警惕,别以为历史不会重演!
只要你稍微弯下腰,别人就会把你踩在脚底下。
沉默就意味着死亡。
随着剧情推展,《海鸥》进入结局高潮。男主角康士坦丁再次遇见爱人妮娜。为了一圆星梦,她曾将他抛弃,选择了世故且社会地位显赫的剧作家提哥林。
最后,妮娜还是孤家寡人,凄苦不已。提哥林这只老狐狸先彻底利用她的美色,然后将她一脚踢开。她的星梦始终没有实现。
康士坦丁对她依旧一往情深。
“……我眼神所及之处,都是你的面容,如此纯洁,如此真切。
“清丽的笑颜,唤回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岁月……”
班特对着饰演妮娜的玛格达莲娜送上秋波。除了保罗跟那票同志之外,她是他最好的朋友。两人在入学考试时就彼此对上了,之后,两人形影不离,互相激励,互相挑战。
她总是扮演各剧的女主角,朱丽叶、《哈姆雷特》的奥菲利亚,甚至麦克白夫人。
现在,她是他的妮娜。
身心俱疲的她问道:“你为什么这样说?为什么?”
康士坦丁毫不迟疑地回答:
“我在世间孑然一身,没有人真正爱我,
“我仿佛身处阴暗不见底的洞穴,凄凉,冰冷,
“不管我写些什么,回答我的只有空洞、死寂、晦暗。
“妮娜,我求你,留下来,陪伴我吧!我愿与你同行……”
妮娜连忙戴上小帽,围上廉价女用围巾,很明显,她准备要走了。
康士坦丁坠入绝望的深渊:“妮娜,你想做什么?看在上帝的分上,妮娜……”
他不愿被抛弃,不愿再继续孤苦伶仃下去……
“好啦!”那位总是面露喜色的男护士摘下防护手套,搔了搔金黄色的胡须。班特不懂,这家伙在这种跟太平间一样的部门工作,怎么还笑得出来?
男护士边笑边解释:“我每次一脱掉手套,都得搔一搔胡子。不管怎样,手套都是好东西,尤其是用手指插人家屁眼的时候,更要戴手套,才不会沾到脏东西。喏,你拿一些回去吧!”
他把装着一堆免洗手套的箱子递给班特。班特很有礼貌地拿了几只手套。
也许,这位男护士只是想搞笑一下,化解凝重的气氛。班特心想,以后在剧场从事演出工作,也应该记住这一点:即使工作繁重,甚至快要虚脱了,都应该保持轻松愉快的心情。
“是啊,你看,现代人想做个爱,都得戴上一大堆塑料做的东西,”男护士继续鬼扯,简直乐在其中,“即使只是想肛交一下,都得戴套子。现在女同志想做爱,还要在手指上套上指套,才不会受伤。我还真不懂,女同志总不是高危险群吧,何必这样呢?到时候所有人全挂了,全世界就只剩下女同志和蟑螂了!哈哈!”
班特微笑一下。在同性恋医疗中心工作的多半是娘炮男护士和愿意与男同志往来的女性。这个爱搞笑、顶着稀薄金发与胡须的男护士看起来只会瞎搅和,其实处理起各种针头、带血的试管和其他器械还是非常熟练老到,令人放心的。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一个星期以内,我们就会知道结果了!”男护士这样说,听起来好像这是多么刺激的事,“你要亲自过来,还是希望他们把结果寄到你家里?”
“不,不,我自己过来。”班特连忙说。
男护士整张脸竟为之一亮:“太好了!那我们到时见啰!”
班特离开南区医院,骑自行车行经通往圆环路下坡时,手刹车不知怎的,竟然失灵了。他没法及时在红灯前刹车,自行车疯狂、无助地冲过人行横道,直接向路上刚等到绿灯、朝他正面驶来的车阵撞去!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死定了!但是,他奇迹般地滑过第一车道,第二车道上的大卡车紧急刹车,停在他的身旁。
肾上腺素在他体内飙升。大卡车司机摇下车窗,对他破口大骂,声音震耳欲聋。
但是这都不重要。他毫发无伤。
这是某种征兆,他会活下去的。或者说,他命不该绝……
(1) dynasty,美国80年代经典肥皂剧,内容描述两家豪门间的权力斗争与爱恨情仇,其中有几位主要角色是同志身份。
(2) 1983年,瑞典etc新闻集团执行长,知名作家与新闻记者尤汉·埃亨贝里(johan ehrenberg)公布自己的变性人历史,宣称自己是珍妮·埃亨贝里(jenny)。然而不久即遭其他八卦报纸爆料,说他并未真正经历变性手术,只是男扮女装生活六个月,被批为“作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