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每恨江湖成契阔(1/2)
两天后,九龙区的地盘投票在旺角凤如茶楼举行,港岛避风塘的那夜动静早已传遍江湖,九龙的堂口兄弟心里有了底,所以进行顺畅。
雷大爷高明雷也来了,蜀联社以九龙寨城为根据地,三不管,不在力克掌控范围之内,然而高明雷打算进军油麻地一带,战前他被当地的东莞帮打跑,不得已才杀入寨城,后来虽然因祸得福,在寨城闯出名堂,却始终不服气,如今好不容易来了机会,用拳头抢不来的江山,说不定能够用钱征服。可惜东莞帮比他财雄势大,黄、赌、毒、走私,四瓣偏门高明雷全盘投标失利,铩羽而归回到九龙城,气得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好巧不巧,有个道友旧债未清却仍厚颜前来赊讨鸦片,倒霉,做了送上门的出气袋,被捆绑在灯柱上,高明雷在四川混袍哥时练过蛤蟆拳,横展双臂,十指弯曲冲前抡拳往他的颈喉攻去。左!右!左!右!没打几下道友已经口鼻吐血。
高明雷也跟有“神手”称号的田钟谷学过峨眉枪,师傅告诉他,枪法源自明朝的普恩禅师,据说出家前曾经以一敌百,用一支单枪刺毙九十九个土匪,他刻意放生最后一人,然后遁入空门,求赎杀生之罪。这夜高明雷打得兴起,意犹未足,执起一根缚着铁矛头的长棍在道友胸前肚上刺、点、挑、插,杀个满目通红,道友垂头昏死,只有喉头发出微弱的喘气证明他仍活着。发泄够了,高明雷吩咐手下塞几包鸦片丸到他的衣袋,然后抬到寨城外的海边让其自生自灭,猜想如果道友醒得过来,肯定高兴于有此待遇,说不定还会回来跪着求打呢。他对手下说:“毒虫的瘾比命重要!”
高明雷说这话时,脑海想起的是骆仲衡,不禁一阵黯然。骆仲衡是他在重庆闯荡时结交的兄弟,爷爷做过县官,父亲是大学校长,到了骆仲衡这一代,一蟹不如一蟹,只做了中学教员,后来更沦落为毒虫,转到“威武堂”老大身边担任文胆师爷。毒瘾没发作的时候,骆仲衡跟堂口管事五哥高明雷天南地北无所不聊,龙精虎猛,但一旦犯瘾,口水鼻涕直流,只要给他黑土,要他吃屎他也不会拒绝。高明雷问他犯瘾到底是什么滋味,他说像有无数的饥饿的虫在血管里噬咬,必须喂他们吃毒,毒是米,吃饱了它们才会休息。自己可以三天三夜不吃半粒米饭,却绝对不能让它们饿着。骆仲衡道:“虫子的命比我重要,这就是瘾。”
有一天骆仲衡又犯瘾,口袋欠缺银两,竟然从总堂抽屉偷取财物,东窗事发,老大斫断他的左手食指和中指,因为堂口无人懂文墨,给他机会,继续留用。岂料他故伎重施,又偷了,这回看来连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也保不住了,他向高明雷求饶,高明雷心软,半夜暗中放人。江湖一别,音讯互断,彼此不明生死,直到高明雷后来辗转在九龙寨城混出了名号,日本鬼子仍未进城,一天晚上他在寨内的狗肉馆瞄见一个打扮斯文的男子,非常脸熟,抓破头想了一阵,终于认出他是阔别三年的骆仲衡!
原来骆仲衡当年从重庆逃命到桂林,几乎饿死街头,教会的善心人把他送到医院戒毒,出院后去上海,在洋行做事,精明干练,没多久升为经理买办,最近特地来香港洽商,万料不到领着几个日本客人到九龙寨城吃狗肉和看艳舞,居然有缘重遇高明雷。骆仲衡此番停留香港半年,住在尖沙咀,他请高明雷到半岛酒店吃过几回下午茶,稍有空闲亦到九龙寨城逛荡,高明雷当然亲自款待,万一正在忙碌,亦派手下带他玩乐,有时候也把哨牙炳从湾仔请来加入,几个男人在烟花帐内做尽荒唐情事。骆仲衡昔日称高明雷作“雷子”,现在依然这样唤他而不跟江湖中人一样尊称他为“雷大爷”,高明雷觉得亲切,多次对他说:“其实何必啰哩啰嗦谈什么鸟生意!我拿两把鬼火去搁在对方的桌面,你要他们签什么合同他们便得签什么合同!”
骆仲衡笑道:“我的三寸不烂之舌可不见得会输给你的鬼火!江湖买卖不妨一回了断,生意买卖讲求的却是细水长流。雷子的好意,心领了。”
因为感念高明雷有救命之恩,骆仲衡每回前来寨城走动,无不挽着大包小袋的洋酒、鱼翅、人参,有一回还带了一副书法对联,高明雷把书法摊展在桌上,吃力地一字一顿地念道:“每恨江湖成……契……阔……”念不下去了,啐道:“格老子!什么鬼字,这个值多少钱?”
骆仲衡笑道:“这是楷书。钱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意思。”他慢慢念出对联:“每恨江湖成契阔,长留篇什继风诗。”他对高明雷解释,题字的人叫作谢无量,是五十来岁的四川老乡,反清反袁的老革命、老前辈,做过孙中山广州大本营的秘书长,这阵子暂居香港,闲来卖字,润笔费不低。
“你买的?送的?”高明雷问道。
“赢回来的。”骆仲衡笑道,“这家伙嗜赌,经常来酒店跟我和日本客人赌西洋牌,十有九输,输得一干二净了,唯有用书法还债。我大大小小收了他几十幅字,确实转卖到好价钱,值了。这幅有‘江湖’两字,我觉得特别应景,专诚留下来送您。雷子以前不是常说羡慕小弟通晓文墨吗?这两句话说的是,世事无情,常见生离死别,江湖路远,山高水长,何时分离何时相聚谁都说不准,可是只要诗文长存,情谊便长在。雷子是江湖中人,小弟虽然往事不堪回首,却亦好歹算是混过江湖,这副对联说的就是雷子和小弟,见字如见人。呵,雷大爷,别嫌弃,收下吧!”
高明雷搔一下耳朵,似懂非懂,顿了一下方道:“好!老子把它挂在墙上,吩咐手下早晚上香膜拜!”
骆仲衡连忙摇头道:“别急,还未装裱呢。我是心急先拿来给你过目,过一阵子我替你拿去裱好。不过可别上香,小弟还活生生的呢!”
活生生?是的,问题是,能活多久?
就只两个月,骆仲衡之后就只再活了两个月。
死讯传来的时候,高明雷呆住,喃喃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手下狗仔告诉他,骆仲衡在旺角街头被烂仔抢劫,他反抗,烂仔横腰捅他三刀,没了。高明雷问是哪个道上的人,狗仔道:“听说是‘福安乐’的虾头,被差佬抓了,在油麻地差馆。”
“福安乐不是卖黑货的吗?怎会碰我的兄弟?”
“是他去碰福安乐!他找他们买货!”
“胡说八道!他早戒了!他早戒了!”高明雷气得抓起桌上的云石烟灰盅往手下头上扔去。狗仔闪开,道:“雷大爷,千真万确!我表哥在油麻地差馆当差,消息假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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