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神探饶木(1/2)
英国人重回香港,成立军政府,詹逊指派辛士诚上校重整警队,召唤流散人员复职,但只有五六百人响应,唯有急从上海和巴基斯坦派遣英籍人员来港助力,甚至替日本鬼子做过宪查的华人亦被招揽,只不过在委任文件上注明pcj(police nstable japan [1] )以突出昔日的政治背景。而且物资缺乏,连警察委任证也将就捡用日治时代旧物,证上印鉴依然是“香港占领地总督部”。当新的来不了,旧的亦走不了。詹逊特别提醒辛士诚上校,力克精通粤语和普通话,擅长跟华人打交道,值得拉拔。
力克穿上警服后被指派的第一项任务是,脱下警服,从早到晚走遍街头巷尾打听帮会动向。军政府不怕江湖流氓胡作非为,只是不喜江湖流氓不够听话,战时有许多帮会堂口替日本人效劳,英国人回来了,有仇不报非君子。细心的辛士诚特地给力克安排了一位助手:饶木。
饶木是个硬汉,出生于广东潮州,为了保护家人,十六岁拿枪杀土匪,那是一九一一年六月,当时还有皇帝呢。然后他投身石镜泉的民兵阵营,打过反清革命的零星战斗。“石家军”解散后,他加入了陈济棠的部队,得过战功,但因妻子患了肺结核,他带她来港治病,一九一九年当上警察,一做便是二十多年,战后已经是个退休在望的华探长。
饶木觉得在香港做警察是一桩滑稽的事情。老百姓却沿袭了粤人的惯常说法,把警察唤作“差人”或者“差佬”,又把警局叫作“差馆”或者“差局”,仿佛墙上仍然高高悬挂着老黄历,尽管皇帝不在了,大家却在心里替朝廷保留了牌位,警察依旧是衙差。
香港警察部队是杂牌军,依肤色深浅分成三个组别,各有英文代号。饶木连中文字也认不了几十个,遑论符咒般的英文,幸好只是三个简单的字母,听同僚们说一说便记下来了。a组是白皮肤的洋人,当然是队伍里的洋人警官。b组是黑皮肤的印度鬼,嘴上腮边留着厚厚的胡子,头顶包缠着颜色鲜艳或素色的布,本地人喜称这群差人作“嚤啰差”。c组便是黄皮肤的华人了,都是广东佬,有不少原属各区乡绅商户自聘的“更练团”成员,警察的收入丰厚两倍,每月可领十四元,人望高处,有门路者当然更换东家。香港政府于一九二三年扩充警队规模,担心被广东佬垄断,特地从英国占领的威海卫招兵买马,延揽了一百多个山东警察,列为d组。于是香港老百姓编了顺口溜:“abcd,大头绿衣,捉贼唔到吹bb!”
“吹bb”是吹哨子召唤协助,大头绿衣是印警和华警所穿的制服,深或浅的绿衫绿裤,锡克教的印警顶着又高又厚的缠布,像头上有头,华警戴的则是上尖下阔的三角竹帽,脚缠白布缚腿,饶木望向镜子里的自己,觉得比清朝更像清朝,打了半天仗,没想到一觉睡醒回到了旧世界。然而这里毕竟不归中国人管,洋警印警华警各有专属厕所,洋的最豪华,印的最整洁,华的则狭小脏乱,如华人的世界。大家的唯一共通处是在帽上和腰带上皆有英国皇冠徽章和g、r、i三个英文字母,据说是乔治国王五世和印度皇帝的拉丁文简写,饶木问同袍什么是拉丁文,同袍也不懂,却胡诌那是鬼佬的古老符咒,贴在华警身上,华警便会听令服从。饶木暗暗啐道:“鬼佬咒语对中国人冇效吧?我们义和团的法术对鬼佬也不灵验。何况只要有粮饷可领,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听话?”
鬼佬对华警当然有担心的理由,警察就是兵,万一他们再来一回“驱逐鞑虏”,反了,怎么办?所以印警可以手持长枪在街上走动,华警虽然有简单的枪击训练,平日却只获配备不长不短的警棍。华警也不准到洋人聚居的半山巡逻,表面理由是他们不通英语,但其实是,他们不获鬼佬信任。
第一天做警察,饶木大清早到湾仔警局报到,穿上大头绿衣制服,跟另外四个新人排站在一个洋警官面前,同袍说他的官阶是督察,英文是spector,中国人惯称为“帮办”。饶木觉得英文并不深奥,只要把spector读成粤语的“烟屎不打”便记得住了,他决定以后多花工夫在这上面。
洋警官身旁站的是警署阿头陈国梁,官阶警长,英文是serant,俗称“沙展”。沙展把帮办的指示译为粤语,来来去去就是要听话、要服从、要除暴安良。然后所有初来报到的警察举起右手三指,面对洋帮办和墙上的乔治国王五世肖像,一字一句地跟随陈国梁沙展朗读誓词:
余兹身为警员,愿竭忠诚,依法效力英王乔治五世陛下,其储君及继任人,并愿遵守与维护香港之法律,以不屈不挠、不枉不徇之精神,一秉至公,厉行本人之职,并绝对服从本人上级长官之一切合法命令。此誓。
宣誓结束,陈国梁把洋帮办送离警局,转身回来喊唤大家注意:“好了,轮到我们!”
他引领众人穿越走廊到后座的饭堂,墙角上方供奉着关公塑像,青龙偃月刀横握手里,刀锋内侧,脸朝西边的一排窗户,瞠目扬眉,比饶木见过的所有关公更显威风。但其实塑像只是普通的木刻货色,只因这里是警局,地方有威严,所有人都似高大了三分,何况是神明。陈国梁嘱咐各人轮流向塑像上香叩头诵念:“关二哥神威庇护,助我除暴安良,儆恶锄奸!”黑帮流氓的香堂案上也有关二哥,兵贼黑白,同样是在刀口讨生活的冒险行当,生死事大,若无神明在背后撑持即易胆战心惊。
拜关公之后是切烧猪,再让众人分吃。陈沙展一边滋滋咯咯地啃着猪骨头,一边严肃提醒手下,关公塑像要摆得有规有矩,切勿脸面朝东,因为关二哥当年是西走麦城而被马忠伏击斩杀,朝东便是后悔了、认输了,有辱关老爷宁死不惧的英勇精神。青龙偃月刀的刀锋亦绝对不能向外,以免误伤自己人。当警察,同袍就是兄弟,若有同袍被匪贼所杀,我们得要三个匪贼填命。
陈国梁唠唠叨叨说着警察禁忌,又谈洋警官们的工作习惯,饶木不免在心底咕噜:“在乡下打仗时的口号系‘驱逐鞑虏’,想不到赶走了鞑虏,来到香港又要服侍另外一群鞑虏。”但他信命,刚到香港时,路经春园街的天机子算命摊,坐下排八字,最后得出“以鬼火始,以鬼火终”的总结。鬼火就是火枪,“落地喊三声,好丑命生成”,他一辈子注定拿枪吃饭。也因为信命,凭着相士给的这句话,饶木主动报名当大头绿衣,适值欧战结束不久,许多洋警察参军后留在英国不回来了,香港政府不得已广收华警,他有打仗经验,能跳擅跑,本来以为必可轻松过关,岂料黄脸孔的审查官对他挤眉弄眼,饶木明白那是索取红包。结果真正帮助他过关的是向亲戚跪求借得的两块钱。
饶木是个卖命的差人,抓贼查案奋不顾身,枪法准,亲手击毙过几个悍匪。又因练好了英语,跟洋警官们有说有笑,所以一路升职。但该收的规费他没少收半毛钱,否则跟同袍们——华洋皆是——格格不入,早就被排挤走人。然而日本占领香港,他不肯为鬼子卖命,逃回潮州。
战后饶木回到香港再当差。那时候香港只剩下六十万人,但和平了,回乡避难的人统统回来,像无数雀鸟纷乱南飞,把天空遮蔽得黑不透风。在看不见光影的焦土上,蛇虫鼠蚁争食相噬至血肉模糊,血腥在空气中飘浮,但嗅闻到饶木的鼻子里,又是另一种刺激。乱世出英雄,英雄能够救世,更能够救自己,他一方面缉擒盗贼,一方面强迫堂口配合,除了按例乖乖缴付规费,还要在遇上大案时交出情报,又或直接交出顶罪的“替死鬼”。堂口兄弟表面称他“饶探长”,背后则叫他作“饶那妈”。他是堂口老大背后的老大。
饶木上面的人是洋警官,多年来换了好几任上司,他无不打点周到,准时送上该送的钞票份额,每隔三个月跟堂口老大串通,做几场破案的“大龙凤”,花花轿子人抬人,方方面面都能交差。现下饶木被指派协助力克整顿帮会,初时有点心不甘、情不愿,但没多久发现这个鬼佬不太一样:他没把我看待为一只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狗。
力克确实擅长交朋友,无论对哪一等人都能聊上半天,华人洋人,黑道白道,他都直望对方的眼睛,带着诚恳的善意,让对方感到被认真对待。他的声调天生厚实,像暗房里燃点飘浮的沉香,坐在他的面前,听上几句话已被稳住情绪。他说中文,似古琴弹奏《阳关三叠》;他说英语,像小提琴拉鸣《圣母颂》,加上一肚皮的知识渊广,如同鱼饵般把听众牢牢钩住。饶木就是听众,力克知道他出身军旅,特地经常谈及各式各样的西洋传说,听进饶木耳里,都是闻所未闻的辉煌战斗。斯巴达,西泽大帝,亚历山大帝,十字军东征,刺激啊,真是刺激。饶木想象自己骑在战马上,一身盔甲,手执长矛,指挥千万军队前往征服蛮荒之地。他偶尔遗憾地想象,假若当年辛亥起义后留在内地做兵,说不定早已是个割据一方的小军阀,甚至变成另一个陈济棠或张发奎。虽然在香港当上了华探长,打的却仍只是虾兵蟹将,打久了,觉得自己也微小得像虾似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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