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赌王与赌魔(1/2)
阿冰依诺跟随亲戚往澳门“劏狗环”打工,佛山号晚上十一点半启航,哨牙炳送她到西环码头,一路上替她提行李,她说:“这几天害炳哥破费了。如果来马交 [1] ,我劏只最肥最壮的狗请你吃。”
因为阿火在旁边,哨牙炳故作轻松地说:“好啊,我过江搏杀,赢钱之后顺道找你。可是别吃狗肉了。要吃葡菜!我还未开过葡国洋荤呢!”
由于早已听闻澳门洋妓遍地,阿冰过敏地觉得他是一语双关,脸色沉下,从他手里夺回行李,转身跨步踏啦踏啦地登上客轮。但哨牙炳突然把她喊住:“阿冰!”然后嗫嚅道:“你觉得我点呀?”
这么直接,这么愕然,阿冰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答,提着行李的手有点发抖。半晌,始背向哨牙炳道:“你,是只哨牙的狗公!”
哨牙炳笑了,阿火也笑了。但笑得最甜的终究是阿冰。佛山轮启程在即,可是她明白自己的心已经被一根绳子轻轻地却又结实地拴在岸边。
佛山号航程四个半小时,阿冰在三等舱的窄床上辗转反侧,睡了又醒,醒来再睡,终不成眠,干脆起身走到船尾甲板上吹风。船桅和四周栏杆吊挂着小灯,有个男人蹲在光线映照不到的门边角饮泣,听声音是个中年人,黑暗里只隐约见他抱着头,脸埋在手掌里,肩膊起起伏伏地抽搐。她当然不敢多管闲事,只静静地站在栏杆旁边,背向他,望向漆黑一片的大海。哭声渐趋微弱,再后来,完全停止,飘来一阵烟臭,男人显然冷静了下来,她背后传来细细的咝咝的抽烟声响。阿冰猜想可能由于她的出现,他不好意思再哭下去。或者是因为只要身边有人,无论是谁,不管认不认识,或者有没有说话,就只要有人陪着,在这样的夜里,纵使伤心亦未至于绝望。
阿冰站在船杆旁把半张脸埋在深蓝色的绒围巾里,那是哨牙炳送给她的礼物,那天逛中环花布街看中了,他抢着付钱。阿冰心里是有数的,几天相处下来,她对男女事情再笨拙亦能感受到哨牙炳的心意,他喜欢她,她明白,铁嘴陈说“良人在远方”,真应验了。但哨牙炳是烂佬啊,烂佬怎么会是良人?她从她哥哥口里打听过哨牙炳的为人,爱嫖爱赌,她想不透为什么这样的男人会对自己感兴趣,恨不得把他拉到面前问个清楚明白,他对她好,到底是把她看成其他女人,抑或是因为觉得她有别于其他女人?
阵阵寒风吹来,阿冰打了个哆嗦,天空黑压压无月无星,船灯照到海面,银白色的浪花似无数的尖钩在浮浮沉沉,她像一尾小鱼,只要张嘴便被钓走。她闭目让海风扫刮眼帘和前额,幻想着将来的计划,先在澳门杀几年狗,手头有了积蓄便自己开设屠场,但不再操刀,只做老板,待手里有更多的钱,连狗也不杀不卖了,找门路做其他生意,手上不愿再有狗的血腥。是回汕头做呢,抑或该去香港?
想到香港便又想哨牙炳。过去几日跟哨牙炳在香港来来去去,心里有说不尽的感激,只不过羞于启齿。在汕头男人都惧她、笑她、避她,没想老远来到香港竟然有人对她这么殷勤周到,难道不是命中有数?对哨牙炳,她是感激的,可惜他不像个有大志的男人,而且爱滚 [2] 。但如果,她只是说如果,能够继续下去,他愿意为她放弃其他女人吗?做得到吗?万一做不到,还能算是“良人”?但会不会是,良人也好,烂佬也罢,只要是你想要的,便够了?是自己要的,再烂的佬亦是良。自己不是对刀疤德说过“只要是老娘爱的,狗公也比男人好,如果老娘不爱,再好的男人亦不如狗公”?自己的话不算数?世上有些事情恐怕说时容易做时难,替别人筹谋可以轻松潇洒,为自己打算却三心两意。
阿冰不禁凄楚,侧着脸靠在手肘弯上,手肘搁在栏杆上,在摇摇晃晃的甲板上恍恍惚惚地睡去。心里,梦里,她只看见一个人的影子。牵挂和想念足以淹没所有的问号,亦足成为所有答应的理由。她在思念的波涛里没顶,分不清楚是折磨抑或快乐。
澳门半岛的南方海边有个半月形长滩,都是粗黑的沙石,所以叫作“黑沙环”。因附近集中了许多屠狗场和狗肉摊,又称“劏狗环”。葡萄牙人在十六世纪贿赂清廷官员租借了澳门,过了六七十年,荷兰人前来抢夺,在黑沙环登陆时发现层层叠叠地堆积着支离破碎的狗尸,恶心得蹲下呕吐不已,又以为是葡萄牙巫师下的魔咒,惊恐得全部退回舰上。荷兰人先后进犯澳门五回,五回皆输,终于在一六二二年放弃,北上改攻台湾。葡萄牙人继续统治澳门,劏狗环继续兴旺,三百多年来都在,横横竖竖的几条巷子都被唤作“劏狗环巷”,一巷二巷三巷四巷都是杀狗卖狗的场子,阿冰在“肥财记”狗棚打工,左右几间都是汕头乡里做老板,晚上关闸打烊,男的泡茶抽烟,女的聊天谈笑,日子过得千篇一律,但阿冰有着难以忍耐的期盼——到达澳门后第八天已经接到哨牙炳来信,说“这阵子我替南爷办事忙碌,约定十一月四日,事办好了,我来澳门看你,清晨到达,希望接船”。
接信那天才十月廿一日,还有整整十三天,阿冰恨不得一口气撕掉挂墙日历上的十三页纸。蹲在狗棚地上,她高举屠刀不断斫劈狗身,幻想每斫一刀便是劈去一天,手起刀落,速度越来越急,力度越来越猛,然而无论怎样用劲,在停手的时刻瞄一眼日历,数字却仍一样,太阳早已下山,她从来不曾如此盼望太阳重新升起。
阿炳要来,她得准备,硬着头皮向老板财叔请假,佯称来的是哥哥。肥头大耳的财叔蹲在狗笼旁边,仰脸和善地说:“可以啊。咦,要不要我先带你到处走走,让你熟识一下澳门?”阿冰觉得是好主意。在“肥财记”打工,财叔从第一天已经对她百般殷勤,亲戚也发现了,把她拉到旁边道:“老板对别人说,你的长相像他已经不在的老婆。”她不好意思追问细节,反正占了便宜,算是死去的人前世欠她。
翌日下午忙完狗棚的工作,财叔赶在太阳下山前骑脚踏车摇摇兀兀地载阿冰由劏狗环到海边的妈阁庙,她上香祈福,求妈祖娘娘庇佑自己跟哨牙炳能够开花结果。亲戚跟她说过五百年前葡萄牙红毛鬼前来澳门,登岸见到的便是这座供奉天后娘娘的妈阁庙,妈阁妈阁,叫得顺溜了,便把这名字当成了整个小岛的地名“acau”。之后他们再到附近的“大三巴”,财叔说几百年前是洋人的圣堂,一场大火烧光光了,大门却孤零零地屹立不倒,高耸入云,望上去像唐人的节庆牌坊。教堂原名圣保禄,唐人用红毛语的发音喊它作“三巴”,再加个“大”字以示宏伟,久而久之已经无人记得它叫什么了。
晚餐在路边吃过云吞面,财叔建议载她到新马路的中央酒店赌场开眼界,阿冰禁不住好奇同意了。自英国占领香港后,澳门的贸易一落千丈,红毛鬼干脆让唐人竞投牌照开赌,金碧辉煌的酒店和赌场遍地开花,鸦片和娼妓亦在其中。
一九四〇年的澳门总督当然是葡萄牙佬,但来自佛山南海的傅老榕却等同“地下总督”,民间百姓只听他的。傅老榕原名傅德用,从佛山到香港,再到澳门,混江湖,捞偏门,出入牢狱,历经几番腥风血雨后终成正果,控制了澳门的大多数赌场,中央酒店是他的,十六号码头是他的,德记船务是他的,烟馆妓寨更是无数。傅老榕手下第一猛将叶汉,广东新会人,家里开的是陶瓷店,父亲早晚把陶具瓷器拿到他耳边,再用手指关节轻轻敲碰,从小训练他透过声音辨别质地差异。长大后的叶汉却把练出的一对好耳朵用来听骰,能够从骰子在木桶里的滚动声音判定点数大小。他亦目光锐利,不管你把牌九如何混乱堆栈,他的眼珠子跟随你的手势左右挪动,你停手后,他能一口说出三十二张牌的准确位置。傅老榕有“赌王”称号,叶汉则被唤作“赌魔”。财叔滔滔不绝地讲说赌王和赌魔的江湖传奇,跨腿骑在脚踏车后座的阿冰问:“你不好赌?”他松开握着车把的左手,苦笑道:“戒了。戒了三年。”
财叔左手的无名指和尾指都缺了一截,阿冰刚来“肥财记”工作时已经看见,但没料到跟戒赌有关。广东人常说“斩手指戒赌”,看来是真的。不必阿冰探问细节,财叔自己说个一清二楚。十多年前他从汕头到澳门屠狗谋生,娶了个也是杀狗的老婆,生了孩子,但他染上赌习,欠下一屁股债,还清了,再欠,一咬牙,斫下自己的尾指,对天发誓戒赌,然而戒不了两个月又去了赌场,又输了,周而复始,终于把老婆气得神经错乱,半夜三更抱着两个孩子到路环往海里跳。财叔悲恸至极,再斩断无名指,几乎流血不止死在路旁,幸好总算戒掉赌瘾,三年了,修心养性做老板。阿冰问:“咁点解你仲带我去赌场?”
他道:“自己不赌,不表示不可以看别人赌呀!我偶尔仍会去赌场,但就只是站着看,瞧瞧那些赌鬼的衰相,心就怕了,想起自己从前跟他们一模一样……”说到这里,财叔突然哽咽,说不下去,只用两个字结束:“贱格!”
阿冰心头酸了一下,为他感到酸楚。单车在石路上颠簸前行,葡萄牙人喜欢在市区用圆鼓鼓的鹅卵石筑路,周遭楼房门墙大多漆着鲜艳夺目的颜色,橘、蓝、绿、红、黄……路名和门号刻镶在方方正正的小瓷砖上,白底滚着蓝边,她在摇摇晃晃里本有睡意,却因眼花缭乱,实在舍不得闭上眼睛。
终于到了中央酒店,大堂站满了烟视媚行的女子,浓烈的烟臭呛得阿冰连连咳嗽,她跟在财叔背后走进人山人海的赌房,叱喝不绝的声音像浪涛澎湃拍打她的耳朵,她察看四周赌徒的脸、眼、嘴,仿佛无不抽搐得扭曲变形,分不清楚是痛苦或亢奋。财叔忽然在她耳边说:“你看,比我们的狗还可怜。狗其实知道自己会被劏割,这些人死到临头却仍朦查查 [3] !看他们这副模样,我开心死了,明白自己脱了苦海,升天了!”未待阿冰回话,他又说:“怎样?在神仙旁边,你也算是半个仙女了,愿意吧?”
阿冰愣了愣,一时摸不透他的意思,不远处却突然爆出吵杂的起哄,似乎有人冒领赌桌上赢了的押注筹码,被揭发了,打手们过来把他揪住教训。她心慌,拉一下财叔衣袖,要求离开乌烟瘴气的赌场。财叔领她走回酒店大堂,迎面是一群又一群的赌客,眼神夹杂亢奋和焦灼,像一群又一群的饿鬼争先恐后赶进灵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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