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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汕头九妹和她的狗(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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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冰,姓何,名叫艳冰,比哨牙炳大一岁,个子也比哨牙炳高,结婚后大家喊她“炳嫂”,结婚以前则叫作“汕头九妹”。

阿冰有个年长三岁的哥哥何顺火,因父母在家旁盖了个木棚子屠狗营生,“狗”和“九”的潮汕话同音,街坊邻里都唤她哥哥“九仔”,也喊她“九妹”。阿火十多岁时跟他父亲何福吵架不和,从汕头离家到香港拉黄包车,再到湾仔的妓寨客栈做看管,结识了常来叫鸡的哨牙炳,风花雪月谈得投契,干脆混堂口拜到孙兴社门下。阿火离乡后两年,阿冰的母亲不知为何犯了怪病,全身上下长出了疹子,又恶化为一团团的疣斑,从早到晚渗出臭脓血。阿冰烧水替她抹身,腥臭冲到鼻孔,忍不住哗一声吐在地上。她母亲握住她的手,叹气道:“妹头,都是命啊。你千万不可以去狗棚,孽障让我来挡便够了。你答应我,否则阿姨走得不甘心。”潮汕地区的初生婴儿都要算八字,若被相士批为命硬,便得把母亲叫作“姨”、把父亲叫作“叔”。阿冰的八字其实不属于命硬,但她母亲基于体贴的心思仍然迫她这样喊唤,她母亲确信狗有灵性,杀狗毕竟不同于杀鸡杀牛杀猪杀羊,担心屠狗的恶业报应到孩子身上,刻意在称谓上跟子女拉远关系。

阿冰拉起她母亲的手掌,摆贴到自己脸上摩挲,眼泪答答滴到指间,热烫烫的令她哭得更伤心。她擤索着鼻子,点头道:“好的,好的。但阿姨肯定长命百岁,不会有事的。”再哭一会,她母亲闭眼睡去,阿冰俯身在她耳边轻唤一声:“妈。”

不久后,她母亲去世,阿火回乡奔丧,两天不到又跟何福因小事吵翻天,又走了。老话说“无仇不成父子”,父亲的任何一个眼神都会被儿子觉得凶狠,儿子的任何一个意见都会被父亲视为顶撞,小怨小怒积得久了多了,便成仇。

办妥了丧事,何福照旧每天独自到狗棚工作,傍晚回家把烧酒大杯大杯地往嘴里灌,醉趴在饭桌上是常见的事情。一回醉后他突然发酒疯,蹬脚踢翻了桌旁的几张矮椅,又把碗盆杯筷一手统统啷当当地扫到地上,再冲到神台面前抓起那尊泥塑观音像作势欲扔,却又顿住,颓然跌坐于地,塑像噼啪一声倒在他旁边。阿冰不知所措地站着望向她父亲,有几个破洞的灰汗衫湿哒哒地贴着上身,一摊摊的酒和汗,脖子和肩上有两三块显眼的疥癣,耷拉着头,忽明忽暗的油灯照着他浮肿的脸腮,像一只麻布袋里挣脱逃生的癞皮狗。她无比哀伤,劝慰道:“叔,别这样……”

她父亲挥掌把旁边的观音像推到远处,打断她道:“不要再叫我叔!是爸!爸!我是你爸爸!”又伸手指向墙上挂着的黑白照片,道:“那是你的妈妈!是妈!不是姨!天公注定的事情,不管怎样都躲不开!”说着说着,竟然嚎啕大哭,不断用拳头捶向地面,像孩子般哭得撕心裂肺。

阿冰倚着房门框,一味用手背拭泪。

她父亲在哭嚎里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其实是可以躲的……结婚以前她去批八字,相士说我命里克妻,又天天杀狗,嫁给我,就算不死亦难逃大病。长辈都劝她算了,然而她坚持……唉,她说心甘情愿替我挡煞……”

停顿半晌,她父亲边搓揉着眼睛边把话说下去:“相士说可以替我们开坛消灾,可是我们没钱。相士又说婚后三年内如果洗手不干,又多做善事,或许灾祸不至于出人命。但我们很快有了你兄,之后再有了你,怎么可以说停就停。其实现在想一下……当时也并非停不了,只是舍不得停,杀狗的利钱大啊……”

阿冰觉得茫然。她母亲临终说:“都是命啊!”但眼前明明有其他路可走却不肯走,难道这样的选择亦是命中注定?如果她母亲当年不嫁,她父亲毕竟会娶另一个女人,后来病的死的便很可能是那女人,那么,她母亲的决定不是等于救了那个女人,改变了她的命运?那么,又是谁令她母亲选择嫁给屠狗的男人?是不是曾经有某个人说过某句话,影响了她母亲?是否所有人的命运都操纵在别人手里?到底世上有没有事情真的能够全由自己决定?她愈想愈糊涂,以及无力,感觉处处皆有不可猜透的天意,每个人的所作所为都只是在“替天行道”。

第二天早上,何福没看阿冰半眼,父女之间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匆匆吃过粥,何福站起来推门离家,却被阿冰从背后喊住。她说:“爸,等我。我也去。”她昨夜想得很清楚了,杀狗会有报应,但不尽孝道同样是作孽,反而如果老天爷知道她孝顺,肯定愿意在功德簿上多记一笔,加加减减下来,不见得吃亏。说不定杀狗亦是天意安排,她母亲走上这条路,她走上这条路,都有天命,无论结局如何,顺着眼前路走下去便是了。

对于阿冰的心意,呆立门前的何福没说好,却也没说不好,眼里尽是犹豫的怜惜。阿冰手脚利落地把桌上碗筷收进厨房,何福跨步出门,她默然跟在后面步向狗棚。

狗棚是露天的院子,六七个铁笼困着二三十条土狗,不知道是因为阿冰是陌生人,或者因为她是年轻的女人,吠声嘈切得山摇地动,阿冰觉得自己才是将会被宰的对象。七月的闷空气锁困着浓浓的血腥味道,地上更是血渍斑斑,阿冰勉力咬住嘴唇压下恶心呕吐的冲动,脸色苍白得几乎晕倒。她父亲捡起一块石头扔向铁笼,骂道:“叫叫叫,叫你老母!信不信老子一把火烧死你们这帮狗杂种!”

开工了。何福执起一支长木棍,棍端系着绿色的绳网,他弯腰用左手略微拉开笼子的门,右手把棍伸进笼里,手腕一扭,熟练地用绳网套住一只小黑犬的头,迅即拉回棍子,关上铁笼,把木棍高高举起再重重摔下,猛喊道:“仆你个街!”黑犬应声而落,硬生生跌到地面,身和腿不断抽搐。院子忽然陷入奇怪的死寂,仿佛所有的狗都被震住,也都绝望,同时在心里盘算下一轮被抓到笼外的会否是自己。阿冰越是强装镇定,心里越是惊恐,双腿不住颤抖,恨不得转身逃开。她父亲喝她抓起旁边地上的一支狼牙棒捶击狗头,阿冰握棒的手抖个不停,她父亲横她一眼,她抖得更厉害,耳膜被四周的嚎叫震得撕裂。

“咁细胆!怕惊就滚回家!”她父亲厉声吆喝。

阿冰又抖了一下,但这一抖似把所有惊吓抖了出来,心掏空了、麻木了,浑身觉得凉飕飕,再无所谓怕或者不怕,仿佛她母亲在耳边轻轻叹气,对她说,都走到这一步了,唉,打吧,都是命啊。阿冰走近被绳网困住的狗,双手奋力挥起狼牙棒,睁大眼睛,瞄准狗头狠敲下去,黑犬的半张脸压贴住地面,另外半张脸侧向她,跟她一样大大地睁着眼睛,空洞的眼珠子像个无底的深渊。轰!轰!轰!狼牙棒的短钉插进黑犬的头颅,抽出来,再插进,又抽出来,捶敲了三四下,阿冰松开十只手指头,狼牙棒磕托一声掉在地,黑犬的脸已经变了一片被翻耙过的烂泥田。她跌坐地上,脑袋空白迷茫,手掌撑着地面,忽然感觉手心烫热,端起一看,原来沾了刚才被击溅出来的狗血,热气从手一直传到臂上、肩上,整张脸很快也是热烘烘、红呼呼,发际汗水沿额头流到眉间,再滴到腮颊,连自己亦分不清楚到底是不是眼泪。好容易待热气消散,阿冰用手肘撑起身体,站稳了脚步,居然觉得充满力量,似是另一个人。

她父亲把黑犬拖曳到阿冰旁边,直直地盯着她,觉得非常陌生。阿冰是国字脸,粗眉毛,鼻心微微塌陷,可是嘴唇是不成比例地薄和翘,有着跟十四岁不太搭调的风情。她的眼睛狭长,眼珠子黑白分明,今天以前是平常孩子般和善,但何福此刻忽然发现她原来这么像死去的妻。愣了一会,何福偏头瞟一眼仍被长棍网住的狗,对阿冰说:“记住,一黑、二黄、三花、四白,价格相差十万八千里。这条黑狗在菜市场可以卖个好价哟。”

阿冰自此天天跟随她父亲到狗棚干活,分工无间。她用狼牙棒把狗活活捶死后,她父亲手起刀落斫断狗的右后腿放血;她用小刀往狗的肚皮捅进去,猛力往下一拉,嚯一声便扒下整张狗皮。第一回扒倒闹了笑话,刀子卡在皮肉相连的夹缝里,仿佛狗阴魂不散夺刀报仇,她吓得哗然倒退几步像见了鬼。她父亲嘲道:“生人唔生胆,连死了的狗也能够欺负你!”阿冰不服气地咬牙再试,伸手摸清楚哪里是筋哪里是肉,稍稍调整了刀锋位置,方才施力拉刀,果然立即皮是皮、肉是肉,似解开了襟上的钮扣,衣服垮啦啦地松脱坠地。

扒皮后,她父亲负责屠宰狗身,她把内脏集中到大木桶里用温水清洗。两人手脚利落,半天可以处理六七条狗。下午时分总会有人送来一两个笼子,里面都是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大狗小狗,阿冰只用余光看他们,直到执起狼牙棒时才敢正视,也不得不正视。午饭在棚子角落生火烹煮,初时她只吃简单的面条,连晚餐看见猪牛鸡肉亦觉倒胃,渐渐习惯下来,什么都可以像以前一样放进嘴巴,除了狗肉。她父亲也不吃,说杀和吃是两码子事,靠山可以吃山,靠海可以吃海,但劏鸡的人不吃鸡,宰猪的人不吃猪,屠狗的人也不该吃狗,吃了,会有意想不到的报应。

“杀都杀了,还在乎吃不吃?”阿冰想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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