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1/2)
2月20日,星期五
和彼得(斯卡比尔斯)一起吃午餐。他看起来瘦削憔悴,病恹恹的。他说他的孩子们现在跟他的父母一起生活。他不能待在马洛的房子里——那里有苔丝的鬼魂。他跟苔丝的父亲克拉夫大吵一架,克拉夫冲着他大吼大叫,两人差点动了手。我表示同情:事情太糟了,一场可怕的悲剧。接着,他告诉我他正在接受教导,准备加入罗马天主教。
我:你到底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彼得:内疚吧。我觉得苔丝在某种意义上是被我逼死的。
我:别说傻话了。她又不是自杀的,是吗?
彼得:我永远都没法确定了。就算那是个意外,我也敢肯定,她掉到水里之后是想死的。
我说他需要的是心理医生,不是牧师,可他不为所动。他说他希望上帝重回他的生活。我说,好吧,陪你从小长到大的那个上帝,你们圣公会的上帝有什么问题吗?他太软弱了,他说,他太通情达理了,太善解人意了,他并不是真的想干预世事——他更像个完美的邻居,而不是神。我需要感受到上帝可怕的怒火,以及他将对我实施的惩罚,他说。我的圣公会上帝只会露出悲伤的表情,责备我一番而已。
“看看我们俩,”我越说越愤怒,“我们坐在这儿,两个接受过高等教育又精通世故的作家,说着天堂里的上帝。这全是胡说八道啊,彼得,全都是。你要是想让自己心情好点儿,还不如给太阳神献祭一头羊呢。这和你现在说的这些意义相近。”
他说我不明白:要是一个人没有信仰,那他说这些无异于对牛弹琴。我意识到,他的“信仰转变”应该是某种形式的赎罪——他需要这种惩罚。他告诉我他正在写一本关于苔丝和两人的共同生活的书。
“一本书?传记吗?”
“小说。”
2月27日,星期五
今天我三十六岁了。这是不是意味着我是个中年人了?也许这个称号我应该等到四十岁再接受。芙蕾雅给我烤了个蛋糕,海绵蛋糕(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找来了真正的鸡蛋),还在上面插了三支红色蜡烛和六支蓝色蜡烛。史黛拉非要吹蜡烛。“你几岁了,爸爸?”她问。我给她数着蜡烛。“我九岁了。”我说。芙蕾雅看着我:“看看这是谁家的大孩子呀?”
抛开这场战争,我猜你确实可以说,我再幸福不过了。只有两件事让我烦恼——莱昂内尔,和我的书。我和莱昂内尔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部分是因为我的工作,同时也因为洛蒂[15]再婚了。莱昂内尔快九岁了,对我来说,他几乎就是个陌生人。我还在担忧:我感觉我的才华在慢慢消失。除了偶尔受委托写写报刊文章,我没有写其他东西的冲动了。也许要等这场战争结束,我才能重新开始。
4月15日,星期三
今天,彼得获准加入罗马天主教会。他问我愿不愿意当他的教父,我拒绝了,理由是我心并不诚。我觉得他有点伤心,不过没办法。他问我,能不能把写苔丝的那部小说手稿寄给我,让我“确定一些事实”。听他的意思,好像就快写完了。说实话,我一想到要看那本书就觉得恶心。
5月4日,星期一
去英国广播公司,又做了一次向西班牙播出的广播节目——显然,是为了消除人们对德国入侵加纳利群岛的恐慌。出来的路上,我碰到路易斯·麦克尼斯[16],我不怎么认识他,他却对我的《女孩工厂》赞不绝口,这让我颇为尴尬。他问我在做什么,我说没做什么,并将原因归于战争。他说他很清楚我的感受,但我们还得继续写呀,这场战争也许会持续五年,甚至十年,我们不能让自己的艺术才能因此冻结。“要不然我们以后的人生该怎么办?别人问‘你在战争期间写了什么’,我们总不能说什么都没写吧。”他闪烁其词地说起,想把《女孩工厂》改编成广播剧,可又担心题材有点猛。总而言之,他给了我灵感——和其他作家见面总能给我灵感,我意识到,我们有着某种隐秘的兄弟情谊,哪怕最后这种情谊只限于同情彼此的感慨和抱怨而已。我回到家,通读了一遍我写完的《夏日》的章节。写得太差了。我走到花园尽头,把写完的东西通通扔进火炉。我没有后悔;实际上,我如释重负。只是,我有点担心对于我在多年前就已花光的那些预付款,罗德里克会怎么说……
5月28日,星期四
伊恩(弗莱明)今天悠闲地走进我们办公室,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相当严肃地看着我。普洛默也在办公室里,他说:“当心点,洛根,伊恩又露出他那‘嘿我刚想出个主意’的表情了。”我问他,那是什么文件,他说是给我的。“‘g’就是贡扎果。”他说。“那又怎么样?”我说。“你有一半乌拉圭血统,又出生在蒙得维的亚——多奇妙呀。你的西班牙语说得怎么样?”我说我基本能说,不算很好。伊恩看着我,点点头。“我觉得我们还没有把你完全派上用场,洛根。”他说。这句话让我有点儿不安,这不安只持续了一会儿,现在我觉得它不值得细想——伊恩就是空闲时间太多,想了个疯狂的主意罢了。
(7月—8月)
行程。芙蕾雅和史黛拉去了柴郡。我跟她们一起住了一个礼拜。接着在德文郡和利平一家住了十天。乏味而漫长的八月。突然沮丧地意识到,我们已打了近三年仗了。我回想起我们在三十年代焦躁又烦恼的生活,似乎是一个逝去了的黄金时代。
(8月)
从德文郡回来了。我带着史黛拉去见母亲——她突然显得老了很多。毕竟,她都六十二岁了。她开始回忆起蒙得维的亚,这不像她:以前,她总是期盼着来欧洲,哪怕是伯明翰都让她觉得充满异国情调。今天,当我们坐在她凌乱的厨房里,恩卡纳茜欧在唯一的水槽里洗着茶碟时,她却不停地向我哀叹。洛根,她说,我现在成了女房东了,对我来说,这不是件体面的事。我本想指出,要不是她让普兰德盖斯特把父亲积攒的财富挥霍一空,那我们俩现在的生活应该舒适得多——可我不忍心说。我发现,她瘦了,这正是让她显老的原因;她以前一直很“丰满”,现在不是了。她很爱史黛拉,史黛拉减轻了她失去莱昂内尔和贵族儿媳的伤感。她和恩卡纳茜欧欣赏着史黛拉雪白的皮肤、金黄的头发和湛蓝的眼睛,仿佛她是遗传基因给我们开的一个玩笑。她们盯着她看,看得入了迷,说的都是些再寻常不过的事:“你看她是怎么开橱柜的呀”“你看,她又打喷嚏了”“你看她在玩娃娃”。那语气仿佛有史以来没有哪个孩子能掌握这些技能似的。她们抱起她,不停地吻她;吻她的双手、她的膝盖,还有她的耳朵。史黛拉平静而宽容地允许了这些举动。我们离开时,我关上门,听到恸哭和啜泣。
9月17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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