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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家(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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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辛登门后的几天里,古廖夫总是心神不定。傍晚时他丢下未完成的工作,出门透透气。刚走出公寓,就见到穆辛正站在街对面的椴树下,身上还穿着上次那件破旧的大衣,正冲着古廖夫招手,示意他过去。古廖夫惊疑不定,脚下却不听使唤,过了马路。穆辛看起来精神焕发,微笑着说:

“咱们走吧。演奏会就在今晚。”

古廖夫再次向他确认曲目是否过审。穆辛没搭理,抬脚就走,古廖夫不由自主地跟着。两人渐渐出了城,步入一片野地。这时霞光未泯,深红色的天空显得哀艳。草树,岩石,泥沼,泥沼中的汩汩流水,远处几座零落的房屋,被他们惊起的一群鸫鸟,还有鸫鸟的聒噪声,白天时迥然有别的万物,此刻都被黑暗熔铸成同一件事物了,巨大而阴森,消泯了各自的边界。穆辛一路兴冲冲地向他数说着演奏家的名字:第一提琴手、第二提琴手、中提琴手、大提琴手……古廖夫越听越觉诡异。这些人都是他年轻时热爱过的大师,但已经多年没听到他们的消息了。其中有两个还在服刑,就算活着出来也很年迈了;有一个据说已被枪决。古廖夫想,和我说话的一定不是穆辛,是穆辛的鬼魂,他组建了一支亡灵的乐队……穆辛滔滔不绝地解释着,为什么某个位置要由某人来负责,换成另一位演奏家又为什么不行;他自己的单簧管技艺虽然远未臻完美,但那曲子是他写的,简直是从他肺腑间飘出来的,再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吹奏了;他说这样一来,每一位演奏者都是最理想的,而古廖夫就是最理想的听众。古廖夫凝视着暮光中那张苍老而神采奕奕的面孔,终于忍不住问道:“米佳,你真的是米佳吗?可我记得……”

“耐心点,谢廖沙,”对方像早料到似的,镇定地说,“你很快就会明白了。”

又走了一会。古廖夫忽然觉得景物有些眼熟,正在琢磨,穆辛领着他偏离了小路,绕过一片灌木,那儿藏着一个小小的水池,浊绿,池边躺着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他们拂掉石上的枯叶,并肩坐下。古廖夫越发疑惑了,这地方他分明来过,只是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他转向穆辛,见他手里凭空多了一件雪白的物事,凝神一看,是那叠乐谱,他递给古廖夫:“你好好看看它,就会想通一切的。”

古廖夫翻看起来。看了一会,右额的神经又开始抽搐,他定定神,忽然发现纸张越来越淡,渐趋透明,那些音符全无所凭依地浮在空中,顷刻间,音符也消失了。他的双手虚托着,茫然瞪视着前方。

“你明白了吗?”穆辛说,“根本就没有谱纸,那些曲子是印在你心里的——它们全是你写的啊,谢廖沙。”

古廖夫又听到脑中的响声。这次是冰川崩裂般的轰然。他捂住两侧太阳穴,低下头去,几乎透不过气来,过了很久,能说话了,才问道:

“这么说,你不是米佳的亡灵。你也是我的幻觉?”

完全黑下来的天空中,忽然飘来一阵琉璃般的清响。那是鹤群的鸣叫。它们的身影雪片似的从荒野上空翩然而过。穆辛沉默地凝望着,直到鹤群彻底消失在黑暗中。

“是这样,谢廖沙,”他说,“或者说,我就是你,我们是同一个主题的不同变奏。”

古廖夫脑中的轰鸣渐渐止歇。忽而哗的一响,如同一张对折的地图被倏然展开,他望见了记忆的另一半疆域。

早在少年时代,古廖夫就梦想成为作曲家。当他第一次听到自己谱的曲子,从单簧管中生涩地冒出时,这念头就形成并旋动起来,星云一般在他体内扩张。更早一些,学音乐之前,他一度以为乐曲和山峦、甲虫、云彩一样,是自然界中固有的事物,从没想到竟能由自己创造。那体验或许只有造物能比拟。乐思在脑中流转的时刻,他切实地感到自己的存在,在茫茫宇宙中,一个微小而确凿的点,释放着光焰。中学期间他就写了相当多的习作。考进彼得格勒音乐学院,在他是意料中事,好处是眼界得以开阔,缺憾是远离故乡,只能在梦中和曲中摩挲那些林梢和山脊。

此后多年,无论境况如何,他从未停止过作曲。那次负伤引发的强烈通感,并未令他的才思减退,相反更加沛然;只是神经时常过度疲劳,因为要应付那些纷纷扰扰的幻象。目睹了导师的遭遇后,他明白时局险恶,纸上的一切都能构成证据,从此只敢在心里谱曲。边构思边记忆的习惯,意外地令他的曲风更加洗练。进入审查办公室后,生计有了保障,水平也在摸索中稳步提高,可新的困扰接踵而至:他每天在那些蹩脚作品中周旋,忍受着它们带来的乏味而合规的幻象,还得硬着头皮让它们过审,去蹂躏更多的耳朵,他想听到自己作品上演的渴望越发炽热。工作的第五年,古廖夫终于冒险做了一次试探,向圣所投寄了自己的作品。署名时,他迟疑许久,签下了童年伙伴德米特里·德米特里耶维奇·穆辛的名字,因为他已经亡故,万一要追究作者责任,也无从追究起;同时也是为了纪念这早逝的天才。几名审查员的描述报告很快递交到他手上,结论全是有害的,他感到意料中的失望和释然。后来他开始频繁地投寄作品。他把这事当成创作后的仪式,定期的排解,一种绝望的游戏,像往深渊中抛掷着珠宝。有几次,谱子竟然通过了他手下的几轮审查,放到了他的桌上,他惊喜,随后忧惧,担心真的上演会招致不测之祸。他把手下喊来批评了几句,自己毙掉了稿件。

更大的困扰是,作为一个敏锐的创作者,他在审查那些粗糙作品时受到的折磨是加倍的,他的神经已十分衰弱;另一方面,在日复一日的审查中练就的警惕目光,开始在创作时转而注视着自己,常常令他手足无措,惊散了正在凝聚中的音符。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暗想,终于构想出一个方案:他强行控制自己,在作曲时绝不动用审查员的思维;在审查时刻意抛开创作者的品味。他还制定了详细的惩罚措施,严格约束自己。经过几年的苦心孤诣,他做到了让两者之间泾渭分明,同时又能切换自如。在审查时,在生活中,他是古廖夫,谨小慎微的古廖夫;在心中作曲时,他叫穆辛,他想象中的穆辛,他的面容也有了穆辛的天真和执拗。这方案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他可以完全从读者的视角来观望自己的作品,摒除了作者难以摆脱的自我陶醉。在四十岁那年,古廖夫终于确认了自己的作品是非同寻常的,是宝贵的,是不可替代的——虽然这时他已经认不出这匿名作品出自何人之手了。这样的状态维持了十多年,直到他的神经系统彻底崩溃。他匍匐在桌子下,歇斯底里地叫喊起来。在医院中,他以古廖夫的身份和记忆醒来。

古廖夫看着穆辛(我们姑且还叫他穆辛吧)的脸庞,认出了和自己的相似之处,他脸上呈现的是另一种衰老的方式。古廖夫渐渐平静下来,回忆来龙去脉,追溯到那个危险的雨夜,他无意中吹出了一段过去所写的旋律,这才唤醒了作为穆辛的自己。月亮已移到中天了,在池心冷冷地摇烁。池面上流动着淡蓝的雾霭,四下凄冷起来,除了叶丛里的风声,别无声息。古廖夫想起了这是过去自己常来的地方。他喜欢把这小水池想象成伊宁深水潭,把身后的灌木当作故乡的密林,坐在其间,他觉得心神安定,思虑也澄澈极了。时常在下班后,他就迫不及待地步入荒野,来到这里,端坐在池边石上,渐渐由古廖夫变成穆辛,然后便开始在虚空中捕捉旋律,从风露里,从草木的香气,从池水的涟漪,从群星深处采撷着无尽的音符……穆辛把手放在古廖夫的肩上,打断了他的沉思:

“让我们来准备演奏会吧。”他朗声说。

古廖夫不解地看着他。穆辛说,我们的演奏会不是真实的,但比真实的更好。我们在幻想中演奏。不是内心听觉那种淡薄的幻想,而是盛大的,严密的,不易飘逝的幻想。我来想象出每一位演奏家,想象出他们各自的风格——当年他们的技艺是怎样地令我迷醉,那印象永不会磨灭。你帮忙想象出乐器就行。说着,他站起身,闭上眼,双手摊开着,过了片刻,手掌间出现了一团雾气,他拉伸着,揉搓着那团雾,渐渐摆弄成一个人的大小,各部分都有了颜色,身体是黑的,面部是白的。再过一会,就成了一个穿着黑色燕尾服的男子,只是五官不太清晰,像笼着薄雾。穆辛说,我想象不出他们老了的样子,就让脸模糊着吧。这位是大提琴家。他又依次弄出中提琴家、第一和第二小提琴家。古廖夫连忙着手想象出乐器:斯式琴,瓜式琴,音色,尺寸,颜色……乐器不难,很快也出来了,飘到了每一位的手中。穆辛拿着的单簧管和古廖夫房中那支完全一样。他示意古廖夫坐好,看了一圈其他的演奏者,点点头,在记忆中翻开了谱本。演奏开始了。

先是安静了一会(安静也是乐曲的一部分),随后小提琴轻柔地奏出第一乐章的引子。缓慢,几乎凝滞,暧昧的引子。古廖夫眼前流淌开一层青碧,中提琴又往深处添加了一抹暗棕,温柔地摇荡着……啊,是伊宁深水潭,他和乐队已来到了潭边。周围的灌木瞬间伸拔成苍翠的大树,清荫覆着水面,古廖夫又闻到了浓郁的针叶气味……忽然间,乐队停下了演奏,都惊恐地看着古廖夫身后。古廖夫觉得背脊发凉,回头看去,见到一株橡树后站着一个男人,露出半张脸,正冷眼望着他们。那人留着八字须,身穿灰色的弗伦奇式军上衣,挺着肚腩,脚蹬长靴。穆辛对古廖夫叫道:“是你的幻觉。你别去想他,他就不存在了。”可那男人依然在,且缓缓走近,他不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审视着所有人。古廖夫抱着脑袋,喊了一声。那男人,树林,潭水,乐队,全都消散了。他睁开眼,见到穆辛跌坐在小池塘边。

“发生了什么?”古廖夫问,“那个人是?”

“是你的恐惧,”穆辛虚弱地说,他的身体也变淡了,“是你的恐惧引发的幻影。你只要稍一担忧,想到我们的演奏是非法的,是危险的,会被人发现的,他就出现了;你想得越多,他就越清晰。刚才我瞧出来,他的脸好像是斯大林和日丹诺夫的混合物。”

“我也不想这样,”古廖夫低下头去,“明知我们是在幻想中演奏,可我还是管不住潜意识里的害怕……我甚至担心过他们会不会有什么仪器,能监听我们脑子里的声音……”

古廖夫一生积攒下的挫败感,在这一刻突然汹涌而至。他想起年轻时,有那么几年,毫不怀疑自己是个天才,他忘情地写着,稚拙的作品曾备受师友的夸赞;他沉醉在自己手造的光芒里,对未来满怀热望,相信自己能成为任何想成为的人物……他想起一个醉醺醺的夜晚,他坐在音乐学院的广场上,旁若无人地指挥着月光下飞驰的云影,澄鲜的乐句像从天外直灌入他的灵魂,他在黑暗中放声大笑……可到头来他又做成了什么呢?如今他跌坐在岁月的尽头,沮丧地认识到,这一生非但不是幸福的,甚至也不配称为不幸,因为整个的一生都用在了战战兢兢地回避着不幸,没有一天不是在提防,在忧虑,在克制,在沉默中庆幸,屈从于恐惧,隐藏着厌恶,躲进毫无意义的劳累中,期盼着不可言说的一切会过去,然后在忍受中习惯……

古廖夫再也绷不住了。他捂着脸,在荒野中嚎啕起来。

七、地下室的骨碟

睁开眼时,古廖夫见到一只嗅盐瓶正从面前移开。氨气的味道像钢刷似的搓着他的意识。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客厅的沙发椅上。花萼形的灯盏投下一圈淡黄的光。昏暗中,家具大都披着白色防尘罩,像一些棱角分明的雪山。几张年轻的脸孔正关切地瞧着他,其中有他的邻居瓦尔金。

半小时前,在那水池边,他摇着古廖夫的肩膀,试图把他从谵妄中唤醒,但没有用,老人只是狂乱地哭叫着,不停地胡言乱语。瓦尔金是医学院二年级的学生,但平日沉迷爵士乐,荒废了学业,一时不知所措。他只好搀扶起古廖夫,绕出灌木丛,向路尽头那所别墅走去。

库兹明听到瓦尔金喊出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时,完全没料到会是古廖夫;当他望见古廖夫憔悴的面容出现在瓦尔金身边时,心头乱跳起来,相信自己的预感就要被证实。他盯着两个身影在月光下歪歪斜斜地走着,进了别墅的院子,响起了敲门声,随后是几声惊呼和低语,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他轻步上前,伏在铁栅栏外的草丛里,探听着房中的动静。

“您还好吗老大爷?”瓦尔金问,“您怎么会独自坐在野地里,需要我们送你去医院吗?”

古廖夫环顾四周,穆辛已经不见了。他愣了一会,解释说自己的神经出了毛病,休息一会就没事了。

其中一个高大的青年俯下身来,握着他的手说:“伊万(瓦尔金的名字)都告诉我们了,前些天是您救了他,也就是救了我们。我们都很感激您。”

“这是什么话,”瓦尔金说,“我被抓了也不会出卖你们的。”

一个姑娘用一块冰凉的毛巾擦着他额上的汗。古廖夫觉得好些了,坐起来,问这是哪儿。“离你昏厥的地方不远的一间房子,”瓦尔金说,他指着那高大的青年,“是彼得家的别墅。”

彼得说:“听说您的单簧管吹得棒极了。我们也是玩音乐的,今晚正要排演呢。您待会要是觉得好些了,可以下来听听。”

“别听他的,”那姑娘说,“您需要休息。”

过了一会,他们都散去了,只留下那姑娘照看他。古廖夫见她频频往楼梯那边张望,就说:“你也去吧。我没事了。如果不介意的话,你扶我一道过去吧,我也想见识一下。”

他们走近楼梯后的墙角,见到地上盖着块厚木板,是地下室的门。一缕歌声从缝隙中飘出,是妖冶的紫红色,丝绸的质感。姑娘喊了一声,木板被掀开了,瓦尔金和另一个青年忙爬上来,搀着老人下去。一盏雪亮的大灯,照得地下室有几分森冷,年轻人的脸上都带着愉快的微笑。古廖夫见到一旁放着几样乐器:钢琴,萨克斯管,架子鼓。当中是几台怪异的机器。一张黑胶唱片旋动着,发出一个外国男人的哼唱,唱机通过几道细长的带子和另一台机器相连,一张黑色薄片在一根钢针下吱吱转着,被划出一圈圈密纹,针尖边上涌出一些锯屑似的东西。他凭着钟表维修的经验勉强看出这玩意的运作机理,似乎是在刻录唱片。那黑色薄片上印着一只苍白细弱的手掌,他仔细一看,是手掌的骨骼。

“这是在干什么?”他问。

“在录歌呢,一种叫摇滚的音乐。”彼得说。他坐在一旁的架子鼓前,陶醉地扬着手里的鼓槌,像个指挥家;瓦尔金抱着金灿灿的萨克斯管——他担心拿着它走出公寓会被人瞧见,昨天夜里,他的同伴爬上公寓的天台,垂下一根绳索到瓦尔金窗前,把那只装着萨克斯管的木箱吊上去,沿着天台一直走到街尾那栋楼的房顶,再慢慢搬下楼,趁夜色把它转移到了这里;一个俊美的小伙子举起了小号。这时歌声将尽,他们开始演奏起来。

古廖夫暗暗忍受着一阵怪异的幻象:蘑菇云,鸽子,穿着宇航服的恐龙,古堡的幽灵……他立马意识到这是违禁的音乐,警惕起来,摆脱了幻象。他想打断演奏,提醒他们这样的音乐是危险的。然而在银白的灯光下,他看见一张张快活、骄傲、没有丝毫恐惧的面容,他们的神情里浮动着一种耀眼的幸福。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感到羞愧在体内噬咬着、烧灼着他的一部分。古廖夫扶着钢琴,瘫坐在琴凳上。

乐曲结束了。他们鼓掌、尖叫了一阵。瓦尔金像醉意还没消似的,喊道:“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您会钢琴吗?您那晚吹的旋律在我脑子里绕了好几天了,是什么曲子,您能弹出来让我们听听吗?”

古廖夫沉默着。好半天,他下定决心,说:“是我写的一首前奏曲。”大伙欢呼起来,起哄让他弹一遍。

“我已经不能演奏了。”他怜惜地摸摸琴键,摇摇头,指着太阳穴说:“我的神经受不了。但是我可以写给你,如果有谱纸的话。”

多少年了,他没有见过自己的乐曲落在纸上。笔尖颤巍巍地勾出黑色的谱号时,他突然怀疑起自己的作品也都是幻觉。没有比那更可怕的事了。但随后,一串串奔流而出的音符打消了顾虑。写成了,他吹了吹纸面,递给瓦尔金。那个姑娘凑过头去看了一会,叫起来:“啊,多美啊。我能试着弹弹看吗?”

古廖夫把琴凳让给她。当她纤细的手指触碰到琴键时,古廖夫几乎站不住了。那是一首他珍爱的小作品,音符以神秘的内在秩序流动着,不附着任何意象,简单而清新,纯净得近乎透明。那姑娘的技术很好,处理得细腻,几乎没出什么差错。乐曲在一片微茫中杳然而尽。地下室半晌没一点声音,随后是震耳、持久的掌声。古廖夫闭着眼,忍住泪水,忽然感到一只手按在他肩上,他回过头去,是穆辛。他又在乐声中出现了。穆辛轻声说:“走吧,我们再去试一次。”

青年们都沉浸在刚才的演奏中,谁都没注意到地下室上方,那扇通往花园小径的百叶窗后的眼睛。库兹明在那里趴了很久,看到了一切。他从没遇上过这样的情况,不免有些慌乱。他摸向腰间,枪身的冰凉让他稍微镇静了些。回去搬援兵是赶不及的,他打定了注意,正要只身闯进去,见到古廖夫已上到了一层,低声说着什么,似乎在道别,其他人追上来,话音很响,坚持要送他回去。古廖夫推辞着,说已经没事了,想到野外透透气。最后他终于一个人出了门,从库兹明躲藏的草丛前走过,喃喃自语着,踱出了院子。库兹明瞄了一眼手表,这时是夜里十点钟。他心里权衡了一下,逮住这伙青年显然更重要,有了口供那老人也跑不了。他现在多半是回去睡觉,如果这边顺利的话,后半夜就能上门拘捕他。他听见瓦尔金和几个人还站在房门口说着话,便掏出手枪,沿着墙根的阴影,轻步奔了过去。

八、乌有

古廖夫和穆辛在荒野中漫步走着。

“你瞧,”穆辛说,“他们都被打动了。我们的作品的确是了不起的。而且,比那首前奏曲更好的还有许多呢。”

古廖夫不禁微笑起来。穆辛接着说:“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那首op116,没有比它更令我心满意足的了。无论如何,我还想再试着演奏一次。”

“可是我……”

“我刚才想出了一个法子,就在你听他们演奏的时候,”穆辛停下脚步,转向古廖夫说,“既然你没法免除恐惧,我们就甩脱它,在旋律中逃遁。我们可以用音乐引发的幻觉,来抵御恐惧引发的幻觉——你还记得那首五重奏的内部是什么样的吗?”

古廖夫想了一下,把四个乐章在心里过了一遍,点点头,明白了他的意思。

两人不知不觉走出了野地,又回到西郊荒凉的街道上。街边坐着一个醉汉,见古廖夫自言自语地走过,觉得奇怪,嬉笑起来。这儿离公寓不远,他们索性回了家,锁上门。穆辛把桌上的钟表一只只拿起来,都弄停了,塞进抽屉里。纯然的寂静——原先是有着细密纹路的寂静——重新填满了整个房间。他们坐好,闭上眼,开始想象。那些钟表停在十点五十分。

半小时前,库兹明挂上电话,搬了把椅子,放在地下室的入口前。他坐好,攥着枪的手放在膝头,听着门板下的响动。紧张稍平复后,油然而生的是得意。那感觉就像用钢笔在几只蚂蚁的周围画了个圈,俯瞰着它们的忙乱和绝望。他第一次体会到抓捕的乐趣,与揣摩文件的乐趣相比,更粗砺,也更立体。他回味了一遍刚才电话中的夸奖,然后提醒自己沉住气,援兵还得有一会才抵达。别大意。

就在瓦尔金等人将古廖夫送出门不久,正倚在门廊上讨论着方才的音乐时,库兹明突然从花园的暗处闪出身来,举着枪,说明了自己的身份,摆摆枪口,示意他们进屋。众人愣了半天,徒劳地辩解着,终于都被他驱赶进屋子。库兹明问明电话的位置后,命令他们逐一走进地下室。他心里真害怕这些人一拥而上。他的射击成绩很差,且不擅搏斗。他小心地监视着,担心他们突然袭击,或抄起什么东西砸过来,直到他们全都举着手,双脚发颤地钻进地下室。他立马扑过去,用脚尖踢倒了门板,身子压上,慌忙地拉上了铁栓。起来打电话给警局时,脚尖还在隐隐作痛。他在心里愉快地咒骂着。

第一乐章的引子,再度将古廖夫和重新想象出的乐队带回到伊宁深水潭边。森林在单簧管温厚的吹奏中重新长成了。古廖夫在旋律间感受到了潭水的冷冽,他潜了下去,在青绿和深棕之间,凝着一团纯黑,是那个传说中通往冥河的洞口。那里并不可怖,反而有种神秘的宁静,引人着迷。乐声从洞口传出,乐队已暗中挪移到了洞中。他正要往里潜游,忽然瞥见一旁的潭底有个人影。那个留八字须,穿灰军服的男人又出现了。他站在水中,一动不动地盯着古廖夫,露出了冷笑。古廖夫强压着心中的惊惧,向洞穴游去。那男人紧跟上来,伸手抓他的脚踝,古廖夫挣脱了,纵身扎进了洞穴的黑暗中。大提琴声奏出一缕不安的暗色调旋律,古廖夫攀住那缕旋律如紧握一根绳索,被扯进了洞穴深处。

引子已结束,他探出水面,站起身来,来到了一条狭窄的甬道中。往前走去,甬道尽头是一间略为宽敞的圆形石室。四壁的石料是深蓝的,散发着淡淡的蓝光,摸上去潮湿而冰凉。乐队已经列坐在石室中了。古廖夫觉察到地面微微起伏,似乎在船舱中。他忽然想起了第一乐章的小标题,叫“鲸厅”。那是他曾经幻想过的场景:音乐厅藏在一只蓝鲸的体内,乐队在海底演奏,乐声融入海水,谁也发现不了。这时他听见一阵呜呜声,自石室外传来。那声调低沉、幽邃,像是外部的黑暗自身发出的鸣啸。古廖夫知道这是鲸鱼临睡前唱的歌谣,这会儿它就要入睡了,沉入海的更深处。第一乐章将在它的梦中奏响。

这是一个幻想曲式的柔板乐章。单簧管徐徐奏出一个宽广而沉静的主题,大提琴在周边烘托出幽暗的氛围,洋流般深厚地裹着它;小提琴的装饰音在暗中摇颤着轻盈的光泽,忽远忽近,追随着单簧管,如同环绕着蓝鲸的鱼群……乐声浸没了石室,四壁的蓝光随曲调变化着浓淡,盈盈动荡着,如同从海底望见的天光。蓝色柔光中,众人的面容都显得异常的祥和,又有些迷幻。主题再现时,比最初多了几分清冷。然后是极其静谧的尾声。

穆辛放下单簧管,心满意足地睁开眼来。古廖夫向他笑了一下,笑容却停滞在完全展开之前。他们不约而同望向上方的石板,那里渐渐变得透明,像开了一道天窗,显露出外面黑沉沉的海水。他们望见远处的黑暗中有一点红光闪动着,愈移愈近,逐渐看清那是一艘血红色的潜艇,直奔他们而来。古廖夫与其说是望到,不如说是感觉到了舷窗中那个男人的身影。他的脸贴在玻璃上,五官因变形而显得恐怖,目光穿过鲸鱼直视着他们。

“还是来了,”古廖夫颤声说,“他追踪到我们了。”

“哪怕躲在海底,”穆辛说,“你还是摆脱不了恐惧。没关系的,我们转移就是。”他手一挥,乐队和乐器都化成烟雾,收进他的掌心里。他们沿着甬道奔回。古廖夫问穆辛那鲸鱼会怎样,穆辛说:“你不去想它,它就没事。”

甬道侧面出现了一条方才没有的岔路,是向下的坡道,他们跳进去。这是一条嫩绿的管道,似乎是木质的,打磨得光滑极了,他们在其中下滑了一会,通道又向上抬起,他们越滑越慢,停下时恰好到达出口。

出口处强光耀眼。古廖夫爬起来,发现这是一个殿堂般的空间,富丽堂皇之极,地面、墙壁和高耸的拱顶都是明艳的蔷薇色,当中升起一根金黄的柱子,托着一个金光灿灿的圆形平台,像是供他们演奏的地方。这儿叫蕊珠宫,穆辛说,位于一个花苞的内部,生长在乌克兰大草原的深处,四周有茂草遮蔽。我们现在像游尘一样小,就要在那花蕊上演奏第二乐章。乐曲的声音就算飘到花苞外,也比蝴蝶的呵欠声还细微,再敏锐的耳朵也找不到我们,所以无需忧虑……开始吧。他们的身体飘升起来,上到那根金色花蕊上。穆辛摊开手,像召唤灯神似的把乐队从虚空中搬移出来。一切就位了。

第二乐章是快板,小步舞曲。两把小提琴忙忙地织出典雅而欢欣的旋律,琴弦上像散发出馥郁的香气;中提琴声蜿蜒着,像晨雾中的河流一样朦胧而鲜活;单簧管中升起了朝霞般的乐句,古廖夫看到桃红色的光辉像瀑流似的从花苞的顶端倾泻而下……

正当古廖夫痴迷地坐在他的小屋里狂想着第二乐章时,瓦尔金一伙人已被库兹明的同事们押回了警局。证物也用车运回去了:萨克斯管、架子鼓、几大箱的骨碟和还来不及裁剪的x光片、用来刻录它们的机器。审讯在半夜一点开始,几乎是立马招了供。他们中领头的青年叫彼得·亚历克塞维奇·阿若京,库兹明认得这姓氏。彼得的父亲是莫斯科有名的工程师,假期才回列宁格勒的别墅居住,平日那儿都空置着,就成了青年们秘密聚会的场所。卖骨碟所得的钱被他们挥霍了大半,所剩不多。警员向他们问起古廖夫,他们都说他和这事无关;直到库兹明拿出那张谱纸,挨个逼问,最后是那个吹小号的青年招认了,供出这是古廖夫写给他们的。

“向非法刻录和演奏的青年团体提供未经审批的乐谱。”书记员在一旁写道。

花苞在第二乐章结束时缓缓绽开了。周围的草叶如庞大的山岭遮蔽着日光,只露出星星点点的蓝空。经过两个乐章的浸润和洗濯,古廖夫觉得身体越来越轻,脚尖几乎沾不着地;胸腔却沉甸甸的,血脉中有什么在鼓涨着,似乎要喷薄而出。他无意中抬头,猛然见到草茎间一只巨眼正盯着他,灰色虹膜上的纹理像荒原上的沟壑。那眼球迅速升高了,然后一片庞大的黑影垂临在他们上空,且越来越大:是那男人的靴底。这一回他镇定了些,看向穆辛,他已把乐队收好了。他们连忙沿原路撤离。飘行了一段,嫩绿的茎管变成了粗糙的岩壁,像是进了一条地底洞穴。飘出洞口,是一个不大的山谷。他们在谷底缓缓落定。山谷周围是银灰色的山峦,呈一环状,像古罗马角斗场的遗迹。荒凉极了,暗沉沉的大地上寸草不生。上方是夜空。古廖夫从未经受过这样深浓的黑暗和了无遮拦的星光,一时有些眩晕。天地之间,没有丝毫的声息,充盈着极度的寂静。

“月球的背面,一座未命名的环形山。”穆辛说,“一团音乐厅那么大的空气包裹着我们,此外全是真空。宇宙是最广阔的隔音壁。”他把单簧管举到唇边,身后的四把琴弓都搭上了弦。古廖夫凝神倾听。演奏开始。

第三乐章是广板,三部曲式,带有圣咏风格。单簧管缓缓奏出一段静穆的和弦,反复几次,节制而宏大,同弦乐组的弱奏相交融,在星空下勾画出一种深渊般的寥廓、一种以世纪丈量的孤寂。中部渐转悲悯,单簧管倾吐着挽歌式的旋律,从管中飘出清莹的光点,一粒,又一粒,飞过古廖的头顶,飘转一下,融解进黑暗中。那是记忆中的一个个名字:消失的,被抹去的,被禁止念出的名字……在抚慰一切痛楚的尾声中,古廖夫觉得自己也要飘举而去了,他尝味到黑暗的醇美……一颗闪着金属光芒的大星,倏然平移过来,划出一道锋利的直线,停在乐队上空。两点红光交替闪烁着,像一对多疑的眼。是卫星。古廖夫知道是谁正操控着它。

他们又一次遁入洞穴,向着最后一个乐章的演奏场所奔去。

这时是夜里两点钟。一道指令在列宁格勒市民警局发布了。库兹明奉命领着几个人,连夜对钟表匠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古廖夫展开抓捕。库兹明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让汽车停在离十九号公寓楼半条街外的暗巷里,他们步行前往,悄没声息地上了楼道。其余几个警员原是库兹明的平级,对行动由他率领感到不快,而且要抓捕的不过是个老头,提不起劲,在后头磨蹭着,任由库兹明一马当先地摸上楼去。

古廖夫站在一片雪地中。他打量四周,见到几株冷杉,叶丛的上层蒙着糖霜似的白雪,下边露出暗绿的边缘,被雪映得近似于黑。几支木棍搭起的篱笆。一个胖乎乎的雪人。远处是一座小木屋,屋顶覆着厚雪,显得圆润可爱,窗口透出黄光。古廖夫觉得景物似曾相识,正要问穆辛,见乐队已在冷杉树下坐好,准备就绪了。燕尾服的黑,提琴的棕红,枝叶的暗绿,在雪地中格外醒目。古廖夫确信这一幕曾在梦中见过。

第四乐章是行板,变奏曲式,大提琴悠然奏出摇篮曲风格的主题,单簧管随之萦回;两把小提琴的音色使得木屋窗口的灯光更明亮了些,黄澄澄地印在雪地上。变奏开始时,下雪了。雪点疏密不定,随着乐声飘转,缓缓降下,滑过树梢,消失在古廖夫的白发中。刹那间,他记起了什么,伸手去接空中的雪粒。饱满,洁白,可一点也不冷。他猛地明白了,这不是真的雪地,他们正置身于一只雪花玻璃球里。那是七岁时父亲从基辅给古廖夫带回的礼物,是他童年最钟爱的玩具(后来不知怎么的遗失了,他大哭了一场)。每晚睡前,他都要看上一会,摇晃一下,总也不腻。摇晃时扬起的雪粒飘进他的梦中。他记不清自己曾往那木屋的窗户和烟囱上涂抹了多少幻想,他多渴望有这么一座小木屋,放在森林边缘,放在静悄悄的雪地上,他和小动物们一起堆着雪人,雪下起来了,他听到屋中的父母唤他回去。那是他所有梦境中最安详、最甜美的一个。乐声中,古廖夫望向落雪的夜空,纷繁的雪屑之间,夜幕深处,隐约浮现出一张孩子的面庞,有着银河一般淡淡的轮廓,正出神地凝望着冷杉树下的乐队。古廖夫认出那是儿时的自己。

夜空突然震荡了一下。树冠上的积雪簌簌掉下来。穆辛睁开了眼,但没有停止吹奏。又一下。孩童的幻影消失了,天幕又恢复了漆黑,且漆黑上爬生出一道道银线,根须一样,蔓延开来。

库兹明走进五楼的走廊时,想起瓦尔金的房间待会也要搜一下,没准还有罪证。他望见古廖夫的房门下透出一线光,心头一宽,随即又觉奇怪,这老人深夜竟还没睡下。他走到门边,毫无必要地先听听里边的动静。在里头。他听见有人正轻声哼着什么,于是拍起门来。

震荡一下接一下传来。天幕上的银线已密如蛛网。玻璃球要碎裂了,古廖夫惶恐地想,见穆辛仍不动声色地吹奏着,平静地看着自己,于是强自镇定,接纳着音乐。震荡渐渐停止了。乐章已近尾声,一个晦暗的变奏中,雪落得极慢极慢,冷杉的枝梢似乎凝结在空气中,没一丝摇颤。木屋的灯光熄灭了。一片沉寂。穆辛身旁的乐手们都已消散,他也变得近乎透明,向古廖夫飘去,与他合而为一了。古廖夫持着单簧管,独自站在雪地中,吹出了最后的旋律。

公寓的小床上,古廖夫的身体蜷曲着。他感到灵魂中激起一圈圈波纹,应和着乐声,旋动成涡流,不知要往哪倾泻;每个细胞都盛满了虚幻的音乐,体内仿佛有众鸟啁鸣,纷纷鼓动着光的羽翼,像要四散飞去了……

库兹明让到一旁。一名粗壮的警员倒退两步,撞开了门。

九、疑团

1957年11月8日夜,库兹明独坐在档案室里,看着刚刚归档的一份报告。里边详细记录了两天前捣毁骨碟窝点的过程和嫌犯口供。逃犯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古廖夫的照片和外貌描述已发送到各分局,要求进行协同搜捕。初步推测,他逃窜回故乡狄康卡的可能性较大。至于他是如何得到消息,提前出逃,库兹明仍一头雾水。从他公寓的情形来看,应该是当晚临时起意逃跑的,因为房中的衣物、财物都没有带走,灯也没关上——后一点也可能是故布疑阵。

有一件小事库兹明没写进报告中。他默默地在心里给它归了档,搁在“幻觉”的一栏里,可总觉得难以确定。他把报告合上,最后想了一遍,决定就此忘掉。

当他们冲进空无一人的房间,其他警员挠着头咒骂时,库兹明环顾屋内,注意到那张小床前,地板上方几俄寸的地方,悬浮着许多小黑点,曳着细尾,蝌蚪似的,在空中游转;他以为自己眼花,走上前去,凝目再看时,那些黑点已经像盘旋的蚊群、浮荡的粉尘,愈来愈细,且被他带动的气流一激,向窗外飘去,消融在深秋的夜里了。

2019716——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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