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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峰寺 ——钥匙和碑的故事(2/2)

目录

《覆船山房随笔》中摘了一些清代题咏竹峰寺中芍药和碑的诗句,往往将碑花对举,平实的如“谁见蝶飞金粟顶,唯馀花落碧苔碑”,轻佻的有“诵偈三千首,观花一并休。春风无戒律,蝶绕古佛头”云云,不一而足。

到清末,寺庙为土匪所占,成了匪穴。民国时又重建,不过已经很凋敝了,寺中僧侣不过五六人。其时“废庙兴学”,庙产,也就是竹峰下的几十亩田和果园,被没收充公。芍药花只剩寥寥几丛,红灼灼的,像几簇余焰,每年春末,在墙角寂然地烧几个夜晚,又寂然地熄灭了。“破四旧”时,有信徒提前到寺中报信,僧人们有了准备,在那些小将上山之前,把寺中一些贵重的法器、经卷、玉雕观音、黑檀木罗汉像之类,收集起来,藏到大雄宝殿供的佛像肚中和法座里。旧时塑像,往往在佛像背后留一空洞,法座背后亦有机窍,佛像开光时,由高僧将经书、五谷、珠宝、香料甚至舍利装入其中,各有寓意,叫做“装藏”。这时就成了临时藏匿之所。因为听说本县的另一处名寺永兴寺的石碑尽数被砸毁,考虑到蛱蝶碑名头太大,难于幸免,僧人们就把它从廊壁上取下来——民国初年,碑亭朽了,一时无力修复,只好把石碑镶在大殿一侧廊壁上,一样风雨不到——不知抬到山上什么地方藏起来了,然后众僧四散而逃。结果,佛像被砸了,里边的器物都被掏出毁掉。那块碑也就此失踪。

那些逃下山去的和尚里,有一个就是慧灯师父。他是本县北乾村人,自幼在竹峰寺出家,当时才三十出头。下山后回到村里,被迫还俗,就随他舅舅学手艺,当了个细木匠。那时细木匠没有全职的,平时也种田,秋收后,谁家里要准备嫁妆了,就把木匠请去。木匠是吃住都在主人家的,一连打几个月的嫁妆:桌椅、衣橱、梳妆台、床。乡下对样式要求不高,结实为主。雕花刻镂,有则最好,没有也成。雕花也无非那几样:松鼠葡萄、蝙蝠祥云、云龙纹样、松鹤图。有的还要刻一两句诗,比如衣橱上照例刻“云锦天孙织,霓裳月姊裁”,字是凸起的,可以当做开抽屉的把手。慧灯学了没两年,就都会了,还能自己出样。他的手很巧,现在也能看出来。六月芒草吐穗时,我见过他用极流利的手法做出一支扫帚,那扫帚几乎可用美丽来形容,且十分顺手耐用。寺中现在用的家什器具,大半是出自他手。如今慧灯七十二了,大件家具,已不再做,有时兴之所至,随手做个小玩意。平日泡茶用的茶海,即是慧灯用一段树根做的,样式苍莽而富有野趣,稍加斧凿,便显出一种浑厚静穆。树根上有一块圆形节疤,本来不好处理,他将它雕成鲸鱼隆出水面的背部,另一处雕出举起的尾鳍,使整个茶海的面像一片真的海面。置茶杯于其上,就像沧海浮舟,非常好玩。

七十年代,他进了木器社。后来木器社又改成县家具厂,他一直当到技术股股长。其间当然也娶妻生子。九十年代,他退休了,也抱了孙子,觉得对家庭的责任已经尽到,想了却一桩心愿,和妻子儿子一商量,就再度出家了。妻子知道他多年来一直存有这个念头,也不加阻拦,但有一个要求:端午、中秋、过年要回家里过。这没话说,慧灯同意了。儿子开车送他到福州西禅寺受戒。慧灯即二次出家时起的法号。受戒回来,就上竹峰寺去了。这时竹峰寺已毁了多年,慧灯稍事修葺,就住下了。他工作以来,一直有笔专门的积蓄,绝不动用,就是留着重建竹峰寺用的。但要重修佛殿,这也远远不够。没有佛像,就在墙上贴了三世佛、观音的画像,下置一小香炉,早晚参拜。环堵萧然,不减其诚。一直到慧航来了,情况才有所好转。

慧航是三十多岁出家的。他是扬州人。据说八十年代在北京上过某名牌大学。那时本科生都金贵,能考上那所大学,前途无量。临毕业,他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误,竟没拿到毕业证,被遣送回原籍。为什么毕不了业,他绝口不提。回乡后,他在扬州开过几年茶楼,也开过澡堂、素菜馆。他想来很会做生意。但是据他说,也受过不少刁难、勒索。钱没给够,就天天被临检,开的第一家茶楼就是这样倒闭的。后来才学乖。也许正因为这种经历,他对权力非常热衷,平日最爱谈的是省级、市级的人事任免。开素菜馆时,结识了一些和尚,他觉得干和尚这行挺有前途,一拍大腿,把素菜馆转让给朋友,自己留了点股份,就出家了。他是在九十年代末出的家,比慧灯稍晚。因此年纪相差近三十岁,望如父子,却以师兄弟相称。

这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到过多省,会说粤语、闽南语、温州话、京片子,来了本地没半年,屏南话也学会了。他记性非常好,记数字尤其快,手机号码他只消听上两遍,没有不会背的。县里几个领导、老板的号码、生日甚至家人的生日,他都记得一清二楚,随问随答。算算某老板母亲寿辰快到了,就拿点礼品:手串、平安符、观音玉佩之类,登门拜访,每次所得的馈赠,都十分可观。他这人诙谐健谈,俗而有趣,大家都很喜欢他。而且谁都得承认,他确实很有才干。没几年,他就募捐到一大笔钱,重修了山门、大雄宝殿、观音堂。村里的小孩,有时还拿功课来问他,没有他不会的。凭着这份机灵,他刚出家几年,就在西禅寺当到典座,很得住持赏识。因为升得太快,被同辈排挤,常穿小鞋。当了几年,心情郁闷,没想到当和尚也这么累。这时慧灯师父从山里给他打电话,聊到竹峰寺近况。慧航听了,忽然动念,宁做鸡头不做凤尾,与其在大寺里打熬,不如另立山门,自己创业。而且他四处打听了一下,这个县城经济虽不发达,近年外出做生意的人多了,年节回乡,往往乐于捐助,寺庙还是有发展潜力的。加上慧灯在电话里说,你要来,住持给你当,你有本事。于是一拍大腿,他就来了。

来了之后,发现情况没想象的好。寺庙好容易有了起色,维持生计,绰绰有余,要发展壮大,则远远不够。这几年,他受了两个打击。一是想修一条直通山门的路,施主可以由山下直接开车到门口。问了一个在外做施工的老板,老板估了个价,高得离谱,说没办法,这个山实在太陡,施工难度很大。第一桩宏愿就此破灭了。二是他想申报文物保护单位。和县里几个领导都打过招呼,却没了下文。有人来看过,说你这寺庙过去破坏得太厉害,而且民国的老建筑,都残败了,近年重建的,价值不大。正在他将要作罢的时候,一个老头带了一队老头,上山来了。是县里的书法协会和诗词协会来采风,都是些退休老干部。上到半山,就都气喘吁吁,歇了一气,在半山腰分了韵,老头们各赋律诗一首,然后怀揣笔墨,奔袭到寺中,茶还没喝,就借了书桌,开始排队挥毫。为首的老头是县书协主席,他挥完了毫,对慧航说,解放前,这个寺庙的蛱蝶碑很有名,他小时候还见过,非常难忘。不知那块碑现在找到了没有?慧航不知道这事,问慧灯。慧灯说,没找到,找不到了。主席说,竹峰就这么点地方,能藏到哪里去?总归就在这山上哪里埋着吧?慧灯不说话了。主席临走前,对慧灯、慧航说,要是能把碑找到,一则是个文物,二则陈列起来,给大家观摩一下前辈书法,也是一桩功德啊。说完露出遗憾的神情,就下山了。本培收拾桌子,拿起那主席的题字看了看,问慧航,就这字也能当书协主席?慧航说,他儿子是市里某某部门的领导。这些事都是本培告诉我的。

本培悄悄跟我说,慧航这人,人是不错,好相处,就是有一样,官瘾大。他这几年的理想,不是什么内修外弘、重振道场,而是当上县政协委员。永兴寺的住持法峰和尚,就当了县政协委员。他对法峰似睡非睡地坐在会议桌旁的胖大形象非常向往。可是永兴寺香火很旺,每年还能给贫困生捐不少钱,因此法峰名声很好,俨然宗教界领袖。竹峰寺没法比。慧航想,要是能找到那块碑,一来,弄个玻璃柜陈列起来,游客来寺里,除了进香,也有个赏玩的地方;二来请人打个拓本,或拍个照片,给书法协会的主席老头送去,没准老头一高兴,能给他说上话。提名县政协委员,没准有戏。

于是慧航就问慧灯。慧灯逃下山时,也三十岁了,藏石碑的人里,想必也有他一个。起初,慧灯不说话,只是摇头,且难得地露出非常厌烦的神色。后来被磨久了,他才开口,对慧航说,碑,是师父领着我们几个师兄弟一起藏的。当时说好,就把碑藏在那,下山以后,谁问也不能说。慧航说,那现在寺庙不是重建了嘛,还藏着干嘛?慧灯说,就放那里挺好的,别动它了。拿出来,保不准哪天又有人来砸。慧航嚷嚷起来,说现在什么时代了,谁还会砸你的碑?慧灯就不说话了。

慧航不死心,前年从春天到秋天,每天一清早就满山转悠,找碑。先在山沟里找出一块石板来,又在山腰找到一个瓮,接连失望两回,这才有点心灰意懒。前年年底,他最后找了一次,无果而归,进门见到慧灯在那里雕一个竹筒,自得其乐的样子,忍不住和他吵了一架,逼问他碑在哪里。话说得僵了,两人一下都沉默起来。慧灯忽然剧烈地摇了一阵头,抿着嘴,大滴大滴的泪水滚落下来。老和尚哭了。哭得无声无息。神色很庄重,又像很委屈。慧航一下子就后悔了,也明白了慧灯的意思。老和尚对当年的承诺看得很重,是打算守一辈子的。另一层意思,他有点惊弓之鸟,总担心从前的事会再来一遍。碑还是藏着好,谁也砸不了。慧航觉得自己之前的做法,对师兄,是一种出卖,似乎有点羞愧。第二天起,他再没提过碑的事情。

去年一年,慧航的雄心壮志好像忽然瓦解了。可能是年纪到了,可能是山居生活改变了他的脾性。他有一天吃饭时竟然说,其实路修不上来,挺好的,人太多了,吵,也应对不过来。另一表现是他开始听评书,《三侠五义》《白眉大侠》《七杰小五义》《楚汉争雄》。他说他自小就爱听,扬州的茶楼、澡堂里,都有说书的,泡在热汤里,听着书,在池边嗑个瓜子,赛神仙。多年不听了,如今把这爱好捡起来。当然有客人来时,不好当面听这个,没人时听。后来还听上《鬼吹灯》《盗墓笔记》了。他还会唱几嗓子,常哼的竟然是崔健和罗大佑。他说是大学时学的,那会儿兴这个,《一块红布》《盒子》《之乎者也》。黄昏时我在山上散步,听见远远的一个故作沙哑(模仿罗大佑)、荒腔走板的声音在昏暗中逼近,就知道,是慧航来了。

黄昏时我总爱在寺门外的石阶上坐着,看天一点一点黑下来。想到“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这些字句像多年前埋下的伏笔,从初中课本上,或唐代的永州,一直等到此时此地,突然涌现。山下的村庄,在天黑前后,异常安静。直到天黑透,路灯亮了,才又听见小孩的嘶喊声。本培说,这村里有个说法,说是人不能在外面看着天慢慢变黑,否则小孩不会念书,大人没心思干活。我记起小时候似乎也听奶奶说过类似的话。山区里,古时山路阻隔,往往两村之间,口音风俗都有所差异,但毕竟同在一县,相似处还是较多。为什么会有这种说法呢?天黑透了却不忌讳,小孩一样玩耍,大人出来乘凉。忌讳的是由黄昏转入黑夜的那一小会。也许那时辰阴阳未定,野外有什么鬼魅出没?我想象在黄昏和黑夜的边界,有一条极窄的缝隙,另一个世界的阴风从那里刮过来。坐了几个黄昏,我似乎有点明白了。有一种消沉的力量,一种广大的消沉,在黄昏时来。在那个时刻,事物的意义在飘散。在一点一点黑下来的天空中,什么都显得无关紧要。你先是有点慌,然后释然,然后你就不存在了。那种感受,没有亲身体验,实在难于形容。如果你在山野中,在暮色四合时凝望过一棵树,足够长久地凝望一棵树,直到你和它一并消融在黑暗中,成为夜的一部分——这种体验,经过多次,你就会无可挽回地成为一个古怪的人。对什么都心不在焉,游离于现实之外。本地有个说法,叫心野掉了。心野掉了就念不进书,就没心思干活,就只适合日复一日地坐在野地里发呆,在黄昏和夜晚的缝隙中一次又一次地消融。你就很难再回到真实的人世间,捡起上进心,努力去做一个世俗的成功者了。因为你已经知道了,在山野中,在天一点一点黑下来的时刻,一切都无关紧要。知道了就没法再不知道。

余光霭霭中,我想东想西,又想到那块碑的去向。慧航不找了,我却对它起了很浓的兴趣。山涧里,怎么会找到一块没有字的石板呢?这事相当离奇。在我的想象中,那些字潜进了石头的内部,其实石板即是碑,那些字能在所有石头间流转,也许现在就藏在我脚下的石阶里,在柱础中,在山石内,在竹峰的深处,灵光一般,游走不定,幽幽闪动。这样想着,我坐了很久,直到钟声响过,本培打着电筒来喊我回去。

夜里山中静极。说天黑了,其实是山林漆黑,天空却拥有一种奇妙的暗蓝,透着碧光,久望使人目醉神迷。黑色的山脊有蒙茸的边缘,像宣纸的毛边,那是参差的林梢。寺中很早就歇下了。灯一关,人就自然地犯困,满山虫声有古老的音节。躺着算了算日子,已来了半月有余,没几天就该回去了。我在黑暗中摸到床头的钥匙,摸着“永安”两个字,想,是时候把它藏起来了。

藏在哪里好呢?清早起来,我在寺里寺外转悠,一面想。一个幽僻之处。一个无人知道的地方。一个恒久不会变更的所在。似乎满山随处都是。不对。随处挖个洞埋起来,不会带给我那种安适感,那种暗搓搓的欢喜,隐秘的平和。我散着步,脑中想着藏钥匙,不免又想到和尚们藏碑。如果我是慧灯他们,我会把碑藏在哪里呢?不,我不会埋起来的。在我们看来,知道那场浩劫只有十年,忍忍就过去了。在他们,也许觉得会是永远,眼下种种疯狂将成为常态。碑埋在土里,百年后那些文字难免漫漶得厉害。是我,我不会直接埋起来。不埋,还能藏在哪里呢?当成石板,铺在廊下?不成,廊下铺的尽是错落的方块小石板,没有这么长条大块的。我踱步到碑亭下,打量那碑座上的凹槽,琢磨了好一会,忽然想起一件事,差点叫出声来。这时他们已做完早课,本培来喊我吃早饭。早饭是粥、馒头、炒笋干、腌雪里蕻、腌菜心。我边吃边发呆。一个念头像一缕烟,在我心里袅袅升起,盘来绕去。饭后,我和本培一同去菜园侍弄茄子,我神思不属,差点没把那些茄子浇死。这些天来,我恨不得山中岁月能无限延长,这一天却盼着天黑。下午连去了几趟菜园,要么是本培,要么是慧灯在那里,轮流值班一样。我只好等着天黑,心下焦躁。

天黑透时,我在房里已躺了半天。出来看看,寺中一片静,各处都熄了灯。走过慧航房门外,里头传出单田芳苍凉的嗓音。本培房间窗户亮着绿荧荧的光,像一团鬼火。我知道那是他在玩实况足球,屏幕把他身后的窗玻璃都映绿了。慧灯的房间安安静静,老和尚想已睡下。院中虫声唧唧,此外别无声息。我回房拿了支小电筒,换了条短裤,穿拖鞋,悄悄进了厨房,推开后门。忽然有几道黑影从菜园里腾起,扑扑地远去了。我吃了一惊,随即知道是长尾山鹊,这种鸟红嘴蓝身,有着过分华丽颀长的尾羽,胆子极大,常来菜园偷食。

鸟去后,菜园里一味的黑,水流声在黑暗中听来格外空灵。我定了定神,没过小桥,却在岸边坐下,把电筒叼在口中,手扶岸沿,用脚去探溪水。水凉极了。我慢慢滑下去,在溪中站稳,水刚淹到大腿。溪中半是长草,高与人齐,我用手拨开,一步步往桥洞挪去。手脸被草叶刮得生疼。钻进桥洞时,和躲进瓮中有相似的感觉。桥洞因为背阴,没生多少草,人可以舒服地站着。

拿手电往上一照,原来这小桥是由两块长石板拼成,长不到两米,一块稍宽些,一块窄,都蒙了层青苔。两块石板的缝隙间,有土,所以青苔尤为肥厚。石板搭在两边石砌的桥墩上。我把手电凑近了石板,仔细看,窄的那块,青苔只是青苔;再看宽的那块——青苔下有字。我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用手摸了摸笔画的凹痕,这才确信自己猜得没错。字迹在苔痕后时隐时现:

“……山川溪谷土地,所生卉木、丛林,及诸药草……密云弥布,遍覆三千大千世界……雨于一切卉木丛林,及诸药草,如其种性,具足蒙润,各得生长……犹如大云,充润一切,枯槁众生,皆令离苦,得安隐乐……”

其实事情的经过很简单。白天我在脑中过了几遍,有了点信心,这才等到夜里无人,下桥洞来验证。和尚们逃下山前,把贵重法器藏在佛肚中、莲座里,蛱蝶碑太大,只能另藏他处。我要不是因为自己要藏钥匙,设身处地地推想一番,也绝对想不到碑在哪里。看碑座上凹槽的宽度,可以估计出碑的尺寸,把竹峰寺前前后后想一遍,也只有这小桥较为吻合了。和尚们把原先的小桥抬起来,用石碑替换了其中一块石板,再原样放好,架在桥墩上。他们大概还在上面原样铺了层浅土,踩实了,弄得和菜园、厨房后门的土色一样,桥与岸浑然相连,不仔细看,都留神不到下面是石桥。被替换出的石板,如果就近扔在桥边,小将们见了,容易生疑,所以和尚们抬了它,远远地扔进南边的山涧里。就是这么简单一回事。慧航那么聪明,却总以为碑在竹峰上某处埋着,一来是灯下黑,二来他不理解我们藏东西时的心理。藏碑于桥,有字的一面向下,悬空着,不受土壤和雨水侵蚀;溪床里又满是茂草,将桥洞遮掩,隐蔽得很好。我们日日从桥上过,谁也不会想到蛱蝶碑就在脚下。

我举头端详那些字迹。对于书法,我爱看,爱写,懂得不深。只觉得那一笔一画,看得人心中舒展。笔画间弥漫着一种古老的秩序感,令人心安。经文大半为青苔覆盖,然而仅看露出的部分,就已十分满足。写佛经,自然通篇是小楷。结体茂密,内敛而外舒,透出稳凝,而不沉滞;运笔坚定,但毫不跋扈。写经者极有分寸,他在雄严与婉丽之间找到了一个绝佳的位置,既兼容这二者,又凌驾于其上。更可贵是其安分:能看出写经者并非徒骋才锋,一意沉浸于书道,那经文本身想必亦使他动容,因为笔下无处不透出一种温情。字与经,并非以器盛水的关系,而是云水相融,不可剥离。我用目光追随着一笔一画,在石板上游走,忽然间得到一种无端的信心,觉得这些字迹是长存永驻之物,即便石碑被毁成粉屑,它们也会凭空而在,从从容容,不凌乱,不涣散。它们自己好像也很有信心。看了很久,我站定了,闭上眼,过了一会,在黑暗中看见那些笔画,它们像一道道金色的细流,自行流淌成字,成句,成篇,在死一样的黑里焕着清寂的光。我睁开眼来,心中安定。

老屋的钥匙早放在口袋里;这时我摸出来,在手心用力握了握,给它递一点温热。然后环顾桥下,见到石碑和桥墩的缝隙间,封着一道很厚的青苔,幽绿。我将青苔小心地揭开一点,然后趁钥匙上的一点热度还没消泯,把它放进去,推了推,塞实了;又把青苔小心地盖上。于是我的钥匙,钥匙里储存的老屋,老屋的周边巷陌乃至整个故乡,就都存放在这里,挨着那块隐秘的碑。青苔日夜滋长,将它藏得严严实实,谁也发现不了。唯有我知道它的所在,今后无论身在何方,都能用想象和它接通。也许多年后我会一时兴起,重来此地,将它取出;也许永远不会。只要我不去动它,它就会千秋万载地藏在这碑边,直到天地崩塌,谁也找不到它。这是确定无疑的事情。确定无疑的事情有这么一两桩,也就足以抵御世间的种种无常了。我这么想着,最后凝视了一眼那道青苔,那块碑,就钻出桥洞,爬上岸去。

第二天早上,浇菜的时候,本培说,溪里的草怎么东倒西歪的,是不是山上的麂昨晚跑到这来喝水?我低头锄草,不接话。过了一会,本培又问我,你手臂上的道道在哪刮的?昨天还没有。我只好扯了个谎,说昨晚肚子饿,想到菜园摘根黄瓜,太黑了没留神,滑到溪里去了。本培笑了我几句。慧灯在一旁插竹竿侍弄豆子,这时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到了该回去的日子。午饭吃过,三人送我到寺门口,一一道别,慧灯送了我一本《金刚经》,说有空时看看。慧航给了我一条手串。本培和我一道下山,待会用电驴载我去车站。路过山腰那口瓮时,我又进去坐了会,盖上盖子,重温一下那黑暗和声音。本培也不催,就站在路边等我。午风中林叶轻摇,群山如在梦寐中,杜鹃懒懒地叫。我们一前一后,走在将来的回忆中。我恍恍惚惚,又想起我的钥匙来。我想到日光此时正映照溪面,将一些波光水影投在那碑上,光的涟漪在字迹上回荡,在青苔上回荡,青苔在一点一点滋长,里边藏着我的钥匙,钥匙里藏着老屋和故乡,那里一切安然不动。就这么想着,我一路走下山去,不知何时会回来。

201878——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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