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迷航中的另一件小事(1/2)
“他们在那里干什么?”走近飞船尾部时,指挥官问他的助理。
大约有一百个人面向飞船尾部弧形的大玻璃,人太多了,分站成几排,最前面的人有些把手掌贴在玻璃上,脖子往前伸,所有人都认真地看着飞船外黑黑的太空,叹气似的彼此轻轻说话。
“在看地球。”助理回答。
“现在的距离是看不到的,我们已经做了空间跳跃,到了宇宙另一个地方。这些人不知道吗?”
“那么容许我换个说法,他们在‘思乡’。”
“哦,这样就明白了。”指挥官说,他敲敲一个思乡者的肩膀,“请让让,让我们过去。谢谢!”
两人有礼貌地穿过人群。地球现在甚至不在那个方向,但他们仍站在最后一次见到它的地方,阻塞交通。
数百个小时前,地球正是在这面玻璃后面越变越小。人类世世代代居住的蓝色小星球,遭到遗弃时,已经失却了灿烂,凋敝枯零,它越变越小,直至消失。当时有更多的人站在这儿,与它挥别:永别。故乡、祖国、母星!由于宇宙中的参照物那么奥妙,所以攀上人们心头的感觉很古怪,说不清是自己正在离开地球,还是地球正在离开自己,感觉更像是有双巨大的手在玩翻绳游戏,人类和地球都在这个游戏中,本来靠在一起,哪料大手一翻弄,就将双方分开了。他们当时错觉,是不是那手再随便翻一下,双方又能合起来?
或许不止思乡,还带着以上错觉,才使人们喜欢来这儿站着,期待某种奇迹。这些离乡背井的人啊,指挥官在心中感叹。
指挥官自己没空看向身后,他操心现在,瞩目前方、未来。他的职务全称是:星际移民指挥官d。
他们这支星际移民飞船大队,预计将在二十个月后着陆新星球。起初在它突破地球大气层,刚刚跑进星际空间时,一些人自豪于飞船矩阵的规模够大,气势磅礴。不是么,前后左右全是自己的飞船。仅在一刻钟后,同样的这批人认清了更重要的事实:它相比无垠的时空,是多么弱小,接近于无。这也是人们没胆子朝前看,而是集体回望地球的原因之一。
指挥官与思乡者们乘坐的这艘飞船,位于飞船矩阵核心,它是一艘庞大的移民飞船——作用是运载移民及移民的个人物品。在移民飞船四周,是数量众多的星际搬运飞船——作用是运载公共物品,登陆新星球后,人们要共享的设备和资源被分门别类地装在这种飞船上。还有若干战舰警觉地飞在矩阵外围——它们为所有飞船护航。不同功能的飞船组成星际移民大队,最高统帅是这位指挥官。此时,宇宙中另有多位指挥官,指挥官a、指挥官b、指挥官c等等,各率领一支星际移民大队,朝向其他遥远星系中的某颗行星进发。每个目的地都经过严密论证早被定好了,并在多年以前,就由先遣施工队克服奇险去那儿,搞起了基础建设,只等多数人抵达,先过潦草的生活,再照计划完善新世界。人类不集合在一处,而是被编组在不同的星际移民大队去太空开枝散叶,为的是均摊风险。
放在以前,离开家乡去征服另一片土地的人被称为什么?
指挥官边走边在记忆中检索。是了,“马背上的男人”。
现在和以前的差别是非实质性的,一个地方资源耗尽,人们就搬到新的地方,不过是改骑马为驾驶星际飞船,路远一些。另外的不同是,以前跨上骏马前去开疆拓土的都是强者,是真男子,而现在,他们是一支打折扣的游牧民族,队伍中有普通人、懦夫、多愁善感以及精神萎靡的人,都在看地球呐!他没得挑,得带着他们穿越茫茫星辰,投奔人类的未来。
移民飞船近似一颗卧着的巨蛋,主要空间被生活舱所占,生活舱是比整颗蛋略小的一颗蛋,卧在飞船正中,十五万人以个人或家庭为单位居住在生活舱里。指挥官与助理在大小两个蛋形之间的夹层走,就这样绕过了飞船胖大的尾端,把看地球的人留在身后——他们麻木不仁,没有谁对指挥官表示出特别的敬意。指挥官与助理继续往飞船浑圆的中部走,接着往飞船尖尖的头部方向走去,他们在飞船内顺时针绕行巨大的一周,做一次巡视。他们感觉到,在自己右手边,那白颜色的、薄而硬的生活舱的舱壁里面,充满来自地球的气息,它还未失效,生动而且危险。
指挥官一路沉默不语,把巡视也当成散步,他在走路中找寻灵感,以便做一个重要决定。合理而重要的决定。
舰桥位于巨蛋头部尖尖的地方,指挥官由飞船底部再顺一道长梯爬上去,终于回到那里时,感到一丝疲惫。他是分散在宇宙中的所有指挥官中最老的一个,他从很小起就知道星际移民是人类唯一出路,可以说他毕生都在为此做准备,到了真实地执行起来时,身心双方面却已经容易劳累了。
在指挥官出去巡视的时间里,下属按他要求找出了全部罪犯,共计一千三百余人,制作成花名册,此时在透明的浏览器上播放给他看。这些人共同的罪名是“持有过多物品罪”。
“这么多人。”指挥官坐进他专属的椅子里滑动页面,他浏览花名册,每页一名罪犯:姓名,年龄,脸,超规物品的种类、数量,以及简单的犯罪事实描述。“这么多人。”他再次说道,并加快了手指滑动的速度,让罪犯们像是坐在一趟列车上,从眼前驶过去。
收到第一例犯罪报告,还是在刚出发不久,随后越来越多的报告呈上来,他的内心逐渐不安,现在统计出罪犯总数,意味着,船上每一千个人里就有八个人偷偷携带超过规定体积或重量的物品登船,犯了持有过多物品罪。这数字超出了他刚才在巡视途中做好的心理准备。
指挥官向他的团队征询,该怎么办?
舰桥里面共有九名高级官员:舰长暨指挥官d本人,陪同他巡视的指挥官助理,此外是副舰长、领航员、战略分析员、通讯官、医疗官、科学官、行政官。指挥官以下,马上分成了势力均等的两派。他们都暂停手边工作,把椅子转向指挥官,或者是走到他旁边,陈述自己的理由,就地研判处理方案。九人以外,其他一般的工作人员还有十几位,则在继续工作的同时竖耳倾听。在舰桥前方,是飞船下一秒要到达的空间,客观来说,他们这些领导者始终要比生活舱里的十五万人,更比在飞船尾部遥想落后文明的一百多人早一步到达前方。他们做出的裁决,也先于后面的人所知地,诞生在这个宇宙中。
抵达新星球的航程遥远,飞船运载那么多人,这不轻松,相当于把一个小型城市的人口浓缩在小罐头里,带去长途远征,并保证罐头不坏。为了飞船升空和着陆安全,也为了在航行中人人可以公平地分享极度有限的空间,移民局在非常早之前就做过核算,每个移民只准许携带一定体积和重量的东西登船。他们被要求签署知情书、承诺书。签名前,移民局反复劝慰大家:不要遗憾了,等到了新星球,一切都可以重新建设起来,我们携带了工业设备、农业设备、科研设备、原材料,都装在搬运飞船上,一到就安装好,你想要什么,不久可以重新生产出来,你可以把东西重新买回你在新星球上的家,把它装扮得和地球上一样。而每次说到最后,移民局不忘警告人们:宇宙不是法外之地。从地球到新星球,宇宙的路上,司法解释权归于一人,由他裁定什么行为威胁航行、如何惩戒罪犯。他是你们的指挥官。
此时,有四名高级官员向指挥官主张惩戒。
他们强调,那一千三百多人是知情的。“他们每一个都知道,每多带一点东西,就会让所有人增加一份风险,至少也是一份麻烦。他们还是要多带。他们靠不住。”年轻的领航员坚决地说,未来二十个月,六百多天,有很多意料不到的问题要面对,这里危险莫测,一旦需要所有人结成共同体对抗危险,他们很可能不服从领导,自己瞎拿主张。“趁现在应该先收拾一下。”他说。
“收拾他们?”反对他的医疗官问,“你是不是误以为我们是货运大队,在运送一批动物?”
“这太荒唐了!”
“航行的纪律要求我们……”
“我赞成,但也要考虑……”
每个人都表态。突然之间五个人同时在说话,还有三个人等着发言。只有指挥官没有任何表示,他疲倦地看着大家。
这阵骚乱后,行政官掌握了发言权。这人中年,半谢顶,他的举止总是给别人相当生活化的感觉。他站着,手扶别人椅背开始讲他太太时,气氛就变好了。他说他太太差点成为一千三百人之一,她很爱保存东西,喜欢与东西建立感情。登船前太太与他不愉快,他们在考虑带什么行李时,起了分歧,太太想带很多,并且央求他作为本船的高级管理人员想点办法,疏通疏通,最好从哪里挪出一些行李份额给自己家庭用。“我当然说不行,这触犯法律。”行政官脸色一沉,但接着他再度以在派对上闲聊的口气说起来。他的太太近几十年都为日益狭小的空间苦恼。她好,出生在一所大房子里,度过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随后地球的拥挤程度不断加剧,大房子分割成数个小房子,住进来陌生人。二十岁以后,当她走入婚姻时,也就彻底地走出了较为宽松的居住环境,婚后与行政官住的地方还不如小时候家里一间游戏室大,而且此后每经历一个阶段,就不得不扔掉一点旧东西,为新的生活必需品腾地方。特别是在他们有了一个孩子后,她的个人物品不断为孩子的东西让位,尽管在他看来她仍有很多东西。动手整理登船行李了。太太一再精简,逐渐丢掉了心爱的纪念品,其中包括她从少女时期就开始写的几大本日记本、她以前去热带旅游带回来的木雕艺术品、她的不知塞满了什么的小筐子小匣子、没有缝在衣服上却也很喜欢的小花边、照片、明信片、儿子两岁时的丑画、儿子四岁时参加黏土比赛得的第六名铁皮奖牌。她先是丢掉立体的东西,接着连最薄的纸张也只好一页页丢弃。合上两只小皮箱,太太极其忧伤地说,我是个没有纪念品的人了。他劝解几句,她反而哭起来,哭着继续说,没有了,我一生没有纪念品了。他哄她,别这样,要么你看看孩子,他是我们最好的纪念品。还有我,我也是你的纪念品呀。
不知怎么的大家在此听了一段家务事,听到这里,都问,“太太被说服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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