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鱼人(1/2)
早高峰,地铁车站控制室。
一些穿制服的人在工作,站长也在其中,他接完一通电话,转身指派一名手下,叫他放下其他事,专心观看闭路电视监控系统。本站是一个超级站,十几条地铁线路交会于此,人流密集,通道多得没法计数,即便有的乘客每天早晚各来一趟,稍不小心仍会迷路。控制室墙上,一大块屏幕分割成许多小块,这就是闭路电视监控系统了,站内发生的事,正被多角度地播放出来。盯着屏幕看,仿佛有人打开一个大匣子,里面饲养着几万条活的蠕虫,在无序地动来动去。
但运气真好啊,只花了不多的时间,工作人员就找到了目标。他伸出手,在一小块屏幕上向站长指出一个可疑分子,他看起来就是怪。
今天一清早,首先是一位女士发生状况,她从座位上站起来,挤出车厢后,无意识地向身体下方看,耸起的胸脯和腹部在她脖子底下连成温软的小山,每天覆盖住那片山岭、为其增添色彩的装饰品不同,今天是一条高级的羊毛围巾,她低下头时,才发现围巾上溅到了脏东西。一团一团的黑墨汁,还未干透。由于早上就被人恶作剧,使她极其不快,她不知这是对她的胖还是其他方面的挑衅,由于围巾本身有纪念价值,还由于她为人就是爱说清道理,所以这位女士立即向最近的地铁工作人员走去,反映了此事。
接下去,在第一宗案件两站之外,一个男人的西装上染到了墨水。立即,在第二宗案件的下一站,一个女学生的格纹短裙和她穿的白色及膝棉袜上染到了墨水。再接下去,又有一些乘客陆续投诉,他们也碰到类似遭遇。并且有人提供了关于疑犯的线索。线索较为粗疏,还不清楚那人底细,但按照时间顺序,把出事地点连起来看,有个结论是清楚的:他正混在毫无戒备的、匆忙奔赴生活的人们之中,一边继续干坏事,把墨汁洒在人家身上,一边向这个超级站移近。
各站站长希望能在事态进一步扩大前,在这一站截停他。于是,接到电话的本站站长接下来指挥了本次行动。
闭路电视监控系统一捕捉到可疑分子,接下来的事就轻而易举了,它暂时放过其他蠕虫,只把这条坏虫摘出来放大,锁定他,专拍他。疑犯下了车,他走上站台,他连续上了两次自动扶梯,他进入一条通道,他似乎就要搭乘另一条地铁到别的地方去,将离开本站的辖区了。看到这里,站长通过对讲机果断下令。在刚才那段时间里,在巨型车站各处调集到的工作人员,已经一点儿一点儿地,从各个方向接近疑犯了,霎时间,他们一涌而出,用一个人圈将他和别的乘客隔开。他们请他去办公室做一个说明。
这过程意外地是和平的,没遭到抵抗。
现在,在有可能请警察介入之前,站长要去和他谈话。
“他本身不是坏人,你一看就知道,他是被某种还讲不清楚的坏事情卷进去的,自己第一个被搞得晕头转向。”在办公室外面,有个工作人员对走过来的站长说。这个人刚才参与了一线行动,后来也是由他把疑犯领到办公室来的,短暂的相处,他对他产生了好感。
站长没有表露态度,他不喜欢预判人的好坏,地铁里什么乘客都有,从高不可及的圣贤、文明而平庸的普通人,到社会渣渣,什么样的人都需要乘地铁去办事儿。疑犯可能是任何人。站长在走进办公室前,皱眉问道,“你身上怎么回事?”
“什么?”像电影里意外中枪的人抬手往胸口一摸,工作人员随后把手举到眼前,骂出了脏话。手上的东西类似稀释后的沥青。不止制服上有,领带和他半个松弛的下巴上,也糊着星星点点。站长走进了办公室。
疑犯是一个瘦削的年轻人,样子像要去上班,穿正规西装,剪一种时下流行的刘海稍微烫过后再斜着遮住额头的发型。他没有耍花招,老老实实地坐在一张为他打开来的折叠椅上,公文包平放在膝盖上,面前是简易桌子。
说是办公室,这个房间也是储藏室,从以前临时放进第一样东西后,不可遏制地堆进来更多东西,它让一两个人坐在里面进行日常办公的功能,在博弈中逐渐死去了,最后只能放东西。但是派一派今天这种用处是很好的。年轻人以及桌椅,陷在杂物中间,它们是些地铁站必要的备用品,有信号灯、信号旗、探照灯、红闪灯、荧光衣、消防水枪、消防斧头、防爆罐、轮椅、担架、紧急维修的警告牌和小心地滑的警告牌。大型设备不多,每种小东西的数量都有一打以上,因为这是一个超级站。东西一直从墙边堆到年轻人脚下,年轻人原先正从一样东西茫然地打量到另一样东西,似乎是在寻找他能理解的部分。他把目光从它们之中移开,求助一般投向站长,两股视线在空中连接起来。站长关上了门。
“有八起投诉。”站长坐到他对面的折叠椅上,他一坐下来就这么说。
注意到年轻人默读了自己别在制服上的员工牌,他略去了自我介绍。而且他从以往的经验中知道,这种开头能够做出强烈的暗示,把他喜欢掰开问题、捏碎要害的决心传达出来。
年轻人没有动静。
“还有其他乘客,有人怕麻烦,没投诉。另一些人性情迟钝,要到了公司学校,在别人提醒下才会发觉,而且简直想不起是怎么弄上的。他们都是受害者。监控拍到有个人,表现怪怪的,好像是他给大家制造了麻烦。”站长说,“我们来确认一下,那是你吗?”
他说完盯着对方,等他做一次小小的反抗。但年轻人紧紧攥住公文包,眼睛在刘海下面眨动,他苍白的脸看起来很苦恼,垂下头默认了。
站长继续瞧着他,猜测他。
他被禁闭在地底深处,坐在一堆造型奇怪的工具中间,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打动了站长。站长想,同事说得对,他引人同情,他不像是一个专门做坏事的人,比如盗窃惯犯,还有偷撩女人裙子的无耻之徒,这些人他见得多了。也许是什么事情刺激了他,才突然做出反社会的行为。并且,站长进一步评价道,无论他用了什么作案工具对乘客洒墨水,手段本质上很孩子气,这样做是报复不了社会的,墨水只能洒在社会表面,抹黑无辜的人,根本渗透不进正在滋生丑恶的皱褶里面去。
站长没有说出心中所想,但是他问:“你干吗这么做?”
年轻人抬起头,自从被带到这里后,第一次流露出想说话的欲望。他把嘴圈成〇型,说:“噗。”
一小股力量向站长袭来,落点是胸口那块刻着名字和职务的金属小牌子,站长低头一看,骂出和门外同事一样的脏话。他吃惊地用眼神去询问年轻人,却见到更多墨水朝自己接连喷射过来。年轻人急于解释说明,嘴里持续发出“噗噗噗”的声音,每“噗”一声,就喷出一股细而强劲的墨水,落到站长身上、脸上、他们之间的桌子上,后坐力则使他连人带椅子一下一下往后挪动,把附近的备用品震倒在地。
站长大骂一声,从椅子中跳起来,他明白了,早晨地铁站八起以上的事故是如何酿成的。他当即在心里命名他为“墨鱼人”,和几个小时后,午间新闻里对他的称呼一字不差。
午间新闻对地铁事件做了简略报道。夹在一组快速滑过去的民生新闻里,什么便利店打工少女勾结男友抢劫收银机啦,大卡车着火烹熟整车玉米啦,动物园饲养员在两派猩猩火并中被无辜伤及啦。一则“‘墨鱼人’突现地铁站”的新闻并不出挑。
然而到了晚间新闻时段,它脱颖而出了。节目组饶有兴致地制作了长达三分钟的内容,在本地新闻里播出。它由以下几部分组成:
首先,由新闻主持人口播事件扼要。随后,观众们看到地铁站外观、站内人流如织的画面,这组镜头用来表现车站正常运行时是什么样子的。接着,风格一转,“目击者谈”开始了。他们找来的两位受害者上镜很不自然,眼睛看着奇怪的地方,零乱的口语堆叠,有效信息很少,他们向镜头展示脏衣服,都说“不知怎么回事”“事情就是发生了”“看来是有人喜欢恶意伤害别人呀”。紧跟着,播放了一小段抓拍的现场视频,播完又慢速度地重播了部分片段。然而视频抖得厉害,看得人头晕、糊涂,因此最后由节目组制作了一段搞笑动画,再次加入主持人的口播,梳理事件来龙去脉。搞笑动画是三分钟里最成功的部分,他们用一张截面图表示,这里是地下,且地下有许多曲折通道,一条有心机的卡通墨鱼在通道中移来移去,每回遇到穿制服的人堵截,墨鱼即向他喷射墨汁,制服人颤抖两下就被喷倒在地,墨鱼则跨过人的躯体继续灵活地移动,最后,所有制服人都被墨鱼干掉,节目组在卡通墨鱼身上打上了很大的闪亮的“ner”字样,还配上高高兴兴的“噔噔”的音效,对地铁站管理者施以嘲讽。
“把它关上。”站长说。
“为什么?你从来没有上过电视。”他的妻子说。晚饭后,她凑在电视机跟前津津有味地观赏了新闻。她最喜欢的是现场视频。
“我的脸是花的。”站长说。新闻使用的那段现场视频由乘客提供,拍到了某个一塌糊涂的人,而且作为有看头的内容被用慢速度进行重播了,那个人就是他。
尽管视频那么模糊,黑色液体从他脸上流淌下来的过程倒很清晰。只见他顶着花脸东蹿西跳,看起来丝毫没有管理者的风采,更缺少一个超级站管理者应该有的尊严,他就是混乱的一部分,而没有在解决混乱。他叫来几个工作人员,大家朝不同的方向跑去,一齐跑出了镜头。视频没有拍到墨鱼人,实际上这些人,拍摄者和制作节目的人,都没有真正目击到墨鱼人、和墨鱼人正面对峙,他们就擅自把事件定上了闹剧的基调。
妻子不听劝,说她还要看,要去网站找视频,保存下来,反复看。这让他想到,既然妻子喜欢看,其他地铁站的站长恐怕也看了,他们正在电视机前笑自己呢。
“别这样。”他恳求她。
“我喜欢看。老实说你看起来挺蠢的。”她乐不可支,“但是别人会理解你的,你是因为在认真工作。人拼命努力却又做不到的时候,就会流露出蠢态,大家都这样,是很正常的事。”
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下人家既觉得我蠢,还看出我无能。但是他又想,这是事实。当时他没能保持镇定,他本可以稳住他,再抓住他,那么晚间新闻中动画短片的结局将改写,“ner”将会打在制服人上面。
回想起来,早上在办公室里,自己从椅子中跳起来的一瞬间,神情和肢体语言一定很可怕,也许富有攻击性,像是马上要向对面掷出鱼枪,把墨鱼人活活钉到墙上的样子。墨鱼人随之也从坐着的状态中弹射起来,大惊失色,本应是辩解的话语从他口中噗噗地冒出来,化为墨水并失控了,房间乱作一堆。两人都不知如何是好,面对面,无措地绕着桌子转动。突然,墨鱼人借着吐出水量最巨大的一口墨水,身体往后跌去,撞开了门。黑色蒙蔽了他的视线,等到他踢开地上杂物再追出去时正巧被多事的乘客拍个正着。墨鱼人趁此机会逃走了。
新闻节目也在寂静的地面之下,在一支手机上播出。
卡通墨鱼大战制服人,它连胜几个回合,但尚未赢尽对手,这时手机发出叮的一响,提示电量极低,屏幕那点光不由分说熄灭了,剩下弧形墙壁上的一盏盏隧道灯亮着,照着墨鱼人。墨鱼人叹出一口气,可他心中的唉说出口,又变成轻柔的噗,并在这段闲置的隧道中被拉长:噗—呜—呜。一阵雾状的黑墨弥散到地底空气里,墨鱼人感到身体柔软轻盈,脚掌下垂,脚尖只是轻轻点地,听凭黑雾将自己往反方向推开。在孤独的隧道里,他一边叹气,噗呜,噗呜,一边倒退着往身后飘动。
几个小时后到了深夜时分,地铁结束运营,一队工人在养护和维修轨道时,从隧道里捡出疑似一支手机和一只小牛皮公文包的碎片,它们被开过去的列车反复碾成了难以识别的破烂,但站长坚信那是由墨鱼人遗失,或者说抛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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