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过去(1/2)
(一九八五年 九月二十八日)
车中(下午一点三十分)
“天色不太对啊!”坐在副驾驶席上的森滋彦透过挡风玻璃仰望天空。
“据说台风要来了。”手握方向盘的三田村则之回应道,“看来今天晚上要下雨了。”
天空中阴云笼罩。汽车行驶在山谷间的林荫道上,能看见的天空十分狭小,视线所及的范围完全被乌云覆盖,一切都仿佛与道路两旁的杉树林的黑影融为一体。
“我来开吧。”看到三田村从方向盘上松开一只手,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森滋彦说,“昨天晚上出了急诊,没怎么睡觉吧?”
“不用,没那么严重。”三田村不动声色地说,“不远了,两点多一点儿就能到。”
三田村在神户经营外科医院,今天早上六点出门前往水车馆。在名古屋大学担任美术史教授的森按照往年的惯例,在头一天下午来到神户,当天晚上寄宿在三田村家里。
车内的音响播放着现代爵士乐。
三田村热爱爵士乐,森却并不喜欢这一类音乐。从神户过来的一路上,他如坐针毡,又不能把不高兴挂在脸上。如果对三田村说自己不太了解最新的音乐潮流,还不知道要被他怎样嘲讽。这是森无法接受的。
森今年四十六岁,十年前从副教授晋升为正教授。
三十五六岁就成为副教授,可以说是年轻有为。除了他自身的能力和业绩外,已故的森文雄名誉教授——也就是七年前去世的森滋彦的父亲,在当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我今年一定要看到那幅画。”森扶正了度数很高的黑框眼镜,“三田村,你还没看过吧?”
坦白说,森对于三田村这名外科医生并没有什么好感。
三田村是个风度翩翩的白面小生,一副色迷迷的样子。他是一位优秀的外科医生,兴趣广泛,能言善辩。森则身材矮小,弯腰驼背,两三年前听力开始衰退,现在右耳上戴着助听器——一种附在眼镜挂耳上的小型电声放大器。他自认为是一个“书呆子”,除了专业知识,他只对国际象棋略感兴趣。在比自己年轻十岁的三田村面前,森真的是相形见绌。出于这种心理,想到三田村年纪轻轻就有机会看到藤沼一成的画,森滋彦越发感到气不过。
三田村用一只手摸着自己瘦削上翘的下巴,对森的问题回答了一声“是”。
“梦幻的遗作《幻影群像》,这个名字真有气势啊!教授,我记得您父亲看过这幅画。”
“听家父说,他在一成大师的工作室里观赏过这部作品,那是在一成大师去世的前一年,也就是一九七〇年的秋天。《幻影群像》是一幅一百号大的宏伟巨作 [1] ,主题与他以往的作品大相径庭,可谓是一幅与众不同的作品。”
“最终,这幅作品并没有‘入世’,在完成之后不久,一成就病倒了。他去世后,这幅画被收藏在神户的藤沼家——据说这是一成的遗愿,再后来才被纪一先生带到了水车馆。”
“是啊,我们都希望能亲眼看看,哪怕只是一眼也好。有没有机会呢?”
“这个嘛——”三田村皱起浓眉,“我看很难。你也知道,纪一先生是个固执的人。如果我们提出无理的要求,说不定一年一次的‘开馆’都会被取消。”
“这个人真不好对付啊。”
“我不是在背后说他的坏话,但是说极端一点,他这个人就是个极度自我又自卑的怪物。哎,不过这也没办法。”
(极度自我又自卑的怪物……)
森滋彦惊诧于三田村激烈的措辞,却随即点头表示同意。
(确实如此啊。)
森滋彦和三田村,还有今天造访水车馆的另外两位客人——大石源造和古川恒仁——都很清楚十二年前冬天发生的那场事故。圣诞夜,在神户的藤沼家举办的晚会之后……
开车送两位朋友回家的藤沼纪一在布满冰雪的道路上操作失误,与对面车道的卡车相撞。汽车被烧毁,车上的朋友有一人当场死亡,而纪一自己的面部和四肢则受到重创。
听三田村说,当时的情况真是惨不忍睹。
身受重伤的纪一被送往三田村的父亲担任院长的外科医院。当时,刚刚获得医师资格的三田村也参与了手术。
据他介绍,纪一的双脚粉碎性骨折,医生几乎不知该如何处理。他的双手被烧烂,烧伤和撞伤造成的伤口遍布在脸上,即便运用整容技术也无法恢复原貌。手术之后,纪一依靠拐杖勉强可以走路,但对于手上的伤痕和惨遭毁容的脸却无能为力。在今后的人生中,他再也无法以自己的真实容貌示人。
于是,为了隐藏自己被毁容的脸,纪一做了那个面具。
(那个毫无表情的白色面具……)
一想到坐在轮椅上的那张“脸”,浑身都会起鸡皮疙瘩。
这个橡胶面具仿照纪一原本的相貌制成,包裹住整个头部,在脑后用绳子固定。纪一制作了几十张同样的面具。
出院后,纪一出售了颇有建树的事业,加上父亲一成留下的遗产,他的手中拥有了巨额财产。他拿出其中一部分,在冈山县北部的山谷中建造了一座奇形怪状的住宅,一直隐居在此。他又不惜重金收购了一成散落在全国各地的作品,不到三年,几乎所有的作品都被他收入囊中。
人们将这座建筑称为“藤沼收藏馆”。
这些作品被纪一收集后,就再也没有展出过。痴迷于一成作品的爱好者们垂涎三尺,然而,本来就是为了避人耳目才隐居起来的纪一,当然不会轻易公开这些作品。
每年,只有在一成的忌日——九月二十八日这一天,纪一才允许别人前来拜访,并欣赏自己收藏的作品。而享此殊荣只有四个人——森、三田村、大石和古川。
“三田村——”森看了一眼驾驶座上的三田村,“纪一先生到底怎样看待由里绘小姐?”
除了面具主人居住的水车馆、收藏在馆内的美术作品、藏匿在某处的“梦幻遗作”以外,让人浮想联翩的,还有同样住在馆内的美少女。
三田村闷闷不乐地哼了一声。“说实话,这一点……”
“听说他们三年前就登记结婚了。”
“太不像话了。她从小就被关在那里,恐怕连结婚意味着什么都不清楚,就被人不由分说地冠以‘妻子’的名号。”三田村愤愤不平地说,“发生车祸时,纪一先生的脊髓也受伤了,所以……”
“啊!”森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是这样啊。”
“算了,我们也没资格说长论短。现在,能被邀请来欣赏他的收藏,我们就应该知足了。”
三田村手握方向盘,用力耸了一下肩膀。森轻轻点了点头,扶正了附有助听器的眼镜。
餐厅——大门(下午一点五十分)
吃完简单的午饭,水车馆的主人和朋友留在了餐厅里。由里绘只喝了一点儿果汁,几乎一口饭也没吃,就回到塔屋去了。
喝了几杯咖啡后,纪一点燃了烟斗,正木慎吾则盯着摊在桌上的书,沉默不语。
“哎呀,您又在抽烟!”根岸文江从圆形大厅的东侧那扇面向北回廊的门一进来,立即大声叫起来,“我也不怕您烦我,请您务必保重自己的身体。”
纪一装作没听见,继续抽烟。
文江又把声音提高了八度。“您饭后吃药了吗?”
“嗯。”
“晚上还要再吃一次。”
“根岸,你要上塔吗?”看到女佣从台阶下的杂物间里拖出吸尘器,正木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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