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的歌利亚(1/2)
淫雨不断,西瓜索然无味。夏天嘛,这也正常。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日子。有时坚硬的地球在太阳下慢慢变软,像熟透的甜柿子失去了糖分;有时形成于远方的气流来到这里,影响了我;还有下雨,经常下雨,总是下雨的日子。换而言之,也是世界渐趋无聊的日子。
父亲去世不久,雨季就来了。村中路断,学校放假。很长时间我就待在家里看大树。那是委身于台风、不停摇晃的古树。即使在白天,大树也投下黑色的阴影,站在那里犹如异国的神,伸出许多条胳膊,双眼紧闭——时而朝左躺卧,时而转向右侧,如此反复。每当有风吹来,它的叶子就唰唰移动,像躲避捕食者的鱼群。一千片叶子有一千个方向。一千个方向有着相同的意志。生存,以树的名义繁殖,以树的名义死去。尽管不知道怎样死去才算大树应有的生活,然而这无疑是长久以来镌刻于物种内部的东西。整个雨季,古树扭动身体。不知道这动作是被牵引,还是支撑下去的努力。仿佛有根的生物理应如此,在顺应和抵抗之间微妙地起舞。恐怕百年以前就这样耸立。这让我满意。隔着落灰的玻璃,被删除了声音的风景静得出奇,而且怎么看也看不厌。
母亲担心父亲的坟墓。看完新闻,她到处打电话,好像还想找人去祖坟。可是外面几乎没有人。村里的男人在激流中消失之后,更是如此。妻子寻找男人的哀鸣被雨声淹没,传不出去。有人说这是幸运。人们说这是五十年不遇的暴雨。
淫雨连绵的几天也是我生命中最黑暗的时期之一。不是心情黯淡,而是因为家里停电。这地方像农村,天黑得很早。只不过名叫大安都市罢了。很久以前,离开首都的人们在旷野上安营扎寨,所以这也不足为怪。即便是供电正常的日子,只要太阳落山,村庄也会立刻沉入黑暗。那是仅凭几缕光线驱赶不走的悠久而原始的黑暗,也是我们束手无策的黑暗。人们常常被自己的心跳迷惑,梦见自己脱鞋上路,或者克制不住莫名的焦躁,脱掉衣服,爬上妻子的身体。我不确定,只是觉得应该这样。我们紧抓着绳子徘徊的时候,绳子的尽头却盘踞着不停眨着细长眼睛的原始人。他们总在注视我们。而且阴雨季节的体味更浓。夏天让我们想起自己散发着什么样的气味。地上有呼吸的物种和没有生命的物种,所有的体味掀起水雾,犹如幽灵般醒来。暴雨中,事物变得模糊。越是这样,越焕发出奇异的生机。
周围安静得令人毛骨悚然。偶尔有狗吠声,汪汪——余响更加突显出原野上的寂静。人们没有动静,不知道他们都在想什么。也许自己想办法躲避,也许像我们这样待在家里一动不动。要么就是全部,死了……村里空荡荡的。整个社区被指定为拆迁区域之后,人们陆续离开了。有段时间外地人频繁出入。数钱的人、挂横幅的人、拿相机的人、祈祷的人,还有举着盾牌的人。各种话语相互交流,也发生了很多事情。常常有成年人在路边哭泣。老百姓家的大门上相继出现了类似于大卫之星的&10005;。然而不同于《圣经》里的故事,那不是拯救我们的标识。我们都知道。
父母搬到江山公寓是在二十多年前。别看现在又老又旧,被视为丑八怪,当时却是说到“公寓”便什么都好的年代。人人都想住公寓。至于建筑是否美丽以及建筑物的历史,这些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公寓具备的上升形象、功能和潮流。我们知道的大部分“混得不错”的人们都住公寓。父母当然希望自己也属于这里。江山公寓是“┓”字形的四层建筑,总共能住十六户人家。我们住的是三层最尽头的房子。建筑物阴森森地矗立在市郊,建在矮山半山腰,可以俯视下面的村庄。当时正值国土开发热潮,公寓建得飞快,人们都以为公寓本来就是这样。没有学问,一无所有,仅凭焊接技术赚钱的父亲能入住这里,感觉非常自豪。畸形的外观和窄小的面积都无所谓,反正住在这里的时候父亲非常舒心。
现在几乎没有人住在江山公寓了。自从用红色油漆涂满大&10005;之后,人们都消失了。坚决拒绝搬家的几户邻居,断电之后也只好卷铺盖走人。现在,留在这里的只有两个人:母亲和我。没有人住的建筑飞快地荒废。我们惊讶地注视着坚固的混凝土墙壁像熟透的水果一样腐烂。走廊里堆放着垃圾和建筑材料。雨水频频涌进空房子破碎的玻璃窗。公寓已经千疮百孔,张着黑色的大嘴,周围萦绕着潮湿而阴冷的气息。每到夜晚,高耸在山腰的拆迁公寓的轮廓依稀呈现。周围漆黑,照亮四周的地方只有一处,那就是我们家。那是手电筒或蜡烛勉强发出的光芒,岌岌可危。远处偶尔传来狗吠声。被人遗弃的宠物狗关在房间里,饿得直哭。我找过几次,试图放它出来,可是没有用。因为叫声的发源地时时刻刻都在变化。一次是地下,一次是二楼,有时又是隔壁。毫无头绪,阴冷恐怖……那几天,我和母亲不得不忍受着弃犬慢慢死去的声音。每天早晨,这声音随着空荡荡的建筑物内脏深处呜咽的风传来。有一天,当声音停止的时候,我们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母亲和我在墙壁出现裂缝的卫生间里大小便,在断了天然气的厨房里吃饭,在风扇停转的房间里睡觉。我们知道,我们不可能永远留在这里。江山公寓正在缓慢地自我坍塌,正在自杀。即便如此,我们也只能苦苦支撑。我们无处可去。我们处于丧期。父母还清银行房贷的时候,我们接到了拆迁通知。历经二十年,我们终于成为这房子真正的主人,突然有人站出来,声称自己是新主人。补偿金少得可怜,走到哪儿都不够买房子。跟着村里的大人们,父亲不安地参加各种会议。当太阳升起,他又要满脸歉意地赶到新城市的施工现场去盖楼。他蹲在施工现场的角落里,焊钢筋,接管子。某一天,突然有陌生人找来说父亲去世了。父亲爬到四十米高的塔吊上失足坠落,我们不知道是否属实。
父亲去世不久,村里开始下雨。嘟——第一滴雨点落在额头上的时候,人们齐刷刷地仰望天空,然后又不约而同地做出同样的表情。
“谢天谢地。”
人们正被持续几个月的暴热和干旱折磨得疲惫不堪。农田里尘土飞扬,地面都裂开了缝隙。原野上的草木也不遗余力地对抗饥渴。本来就已经人心惶惶了,面对杀人般的炎热,人们都流露出愤怒的神色。可是那天,碎积云拖着沉重的躯体从远处缓缓靠近。随着乌云的移动,巨大的影子笼罩了村庄上空。我静静地把手伸向黑暗的虚空。滴答——手心感觉很凉爽。随后是第三滴、第四滴雨点打湿了脸颊,唰唰……大雨倾盆。这是开始。
每天都下雨。虽说是全国范围内的降雨,不过其他地方的情况我不得而知。我安下心来。路断了,很长时间内应该不会有劳务公司的人进进出出,公寓里令人窒息的热气也会大大消减。我没想到的是,谁都不能来找我们,同时意味着我们自己也寸步难行。电断了,电视和电话没有信号,上网和手机充电也不可能了。我们无法了解外界的消息。我们只能等待,等待雨季结束,等待救助队在发生糟糕的事情之前赶到。我相信,世界上至少有一两个人还记得这座即将拆迁的公寓里还住着人。当初大动干戈地驱赶我们,怎么可能忘记呢?
母亲往浴缸里放满水。随时都有可能停水。雨下个不停,大部分可以盛装液体的容器都接满了水。大橡胶盆自不必说,洗脸盆、水壶、水桶,还有各种颜色、各种形态的玻璃杯……甚至家里所有的袋子都用来装水了。去年腌泡菜剩下的蓝色塑料袋、用来保存食物的保鲜袋、橱柜抽屉里大大小小的袋子也都派上了用场。接备用水的时候,我心里疑惑,有必要这样吗?难得看到母亲如此专注地做什么事,我也不得不帮忙。我不够体贴,也不会撒娇,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件事了。装满水的袋子密封成圆形,保存在父亲的房间里。大容器放在地上,小容器放到书架和书桌上面,加起来数量惊人。透明的袋子熠熠发光,像梦想孵化的外星蛋,又像贴在动物内脏上的水泡或肿瘤。父亲不在的房间里堆满了水袋子,里面偶尔会静静地冒出气泡。
故人的房间里放着炕桌和旧录像机、各种各样的运动器材。每个家庭都能看到的杂乱房间。能让房间显得特别的只有书桌上的银色奖杯。那是十几年前,父亲在公司内部运动会上打羽毛球赢得的奖品。虽然是银奖,却是他平生唯一的奖品。祝贺获奖的老套语句上站着伸展双臂的胜利女神。胜利女神的脸上透出几分憔悴,镀金的乳房上面蒙了灰尘。父亲生前喜欢运动,有空就教我,甚至还在半夜把我叫醒,要教我游泳。那也是那年夏天我得到的九岁生日礼物。当时正好有流星雨,父亲带我去了河边。直到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到河堤,我还全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听说父亲临死前还在练习体操。很多像父亲这样为了拿到拖欠工资而参加示威的人们轮流爬上塔吊,公司方面切断电源,夜里非常黑暗。随时都有可能强制镇压,所以不得不小睡片刻。午夜过后,体温急速下降,很自然地就会睁开眼睛。即使在初夏时节,站在开阔的塔吊上面,风还是很冷。所以只能做徒手体操,直到天亮身体变暖。小心翼翼,生怕踩空。渴了就喝点儿从工厂卫生间打来的水。他不是领头人物,也不是主要干部,但是为了家人,不得不这样……别的就不知道了。只是想到在高空吊车上一二、一二地做伸展跳的父亲,想到做腹背运动、划桨动作、兔子跳的父亲,直到现在我依然心痛。
世界充塞着雨声。每滴雨点都有着适合自己性情的缓急和节奏。听得久了,也感觉像是噪音。大自然就在身边流淌、蜿蜒、蔓延、漫溢,像野兽般号叫。声音单调而压抑。大自然毫不犹豫,没有怀疑,也从不反省。犹如不能追究任何责任的庞大的禁治产者。像这样下雨的日子,几乎没什么事做。电视和收音机用不了,蜡烛要尽量节省。我要么看窗外,要么沉思,消磨着时间。有时躺在湿漉漉的地板上,描绘着扩散到地球皮肤上的无数同心圆的图案。圆中的圆中的圆……很久以前,比这更久以前,以和现在相同的形状落下的圆;允许我们的受动性,命令我们的被动性,在我们的主语之上掀起美丽波纹的圆;非常吵闹的圆。描画着雨点弥漫开去的样子,奇怪的是,我内心的某种东西也随之翻滚,感觉好像可以理解世界了。然而我只是个懦弱的青春期少年,甚至不知道现在应该理解什么、怎样行动。父亲的坟上刚刚植了草皮,这时应该也有同心圆在静静地扩散。只要还没被冲下去,肯定会的。
几天后,洗脸池放不出水了。马桶和洗碗池也不例外。不知道是拆迁方的决定,还是因为水灾。短期内还可以使用事先接好的水,更让人担忧的是停雨之后的事。每天只刷一次牙,撒尿去外面。大便比较麻烦。办法倒是也有几个。可以到公寓内的空房子里解决;也可以拉到提桶里,扔到半空;还可以接雨水冲洗马桶……无论什么办法,问题在于高湿环境里要命的臭味。小便撒在阳台上,大便用桶里接的雨水解决。一次不可能提太多雨水,只好经常上到楼顶。看到马桶里荡着旋涡从洞口消失的污物,就能清楚地勾画出被水淹的城市有多么肮脏和恶心。那是人类从地上取得的东西和排泄到地下的东西交汇的地方;动物的尸体和人的尸体,甚至连沉睡的亡者的魂魄也摇摆着混杂的地方。这样的地方,谁都不想陷入,也不想进来。
好多天没看新闻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新闻变得无所谓了,我开始想念音乐。除了我和母亲的声音,希望身边还能有其他人制造的声音。可是,包围着我们的只有雨声。无论昨天还是前天,无论休息的时候还是睡觉的时候,这是我们听到的全部声音。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日子。下雨,经常下雨,总是下雨的日子。电视里重复着灾民的身影和救助场面,已经没有什么新意的日子。但是像现在这样,雨持续这么久,还从未有过。母亲也说活了这么多年,这样的雨还是第一次遇到,说不定地球得了精神病。雨下了半个多月。不知不觉间,公寓一层已经被水淹没。说不定二层、三层也灌满雨水了。高地带建筑尚且如此,村里的情况恐怕更糟糕。村子靠近沿长河砌成的堤坝。那次父亲把我叫醒,带我去的就是这条河边。包围着河水的堤坝年久失修,每到雨季就出问题。报纸上报道过几次,市民团体也抗议过,情况还是不见好转。这次肯定还会出问题。
日复一日,从早到晚,每一天都没有变化。孤立在一个地方太久,对日期的感觉似乎也变得迟钝了。不论白天黑夜,世界都是黑暗。我不记得上次看见太阳是什么时候了。母亲担心父亲的坟墓。她也知道,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与外界断绝联系之后,母亲每天凝视远山。仿佛这样对亡者有什么帮助,她始终凝视被水雾包围的山脚。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说起父亲的话题。
做饭的时候,母亲撕破一个小塑料袋,冲泡米粉。如果用剪刀剪开袋子边缘,再往大碗里倒水更方便,我劝过母亲几次。母亲却瞒着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碗洗干净。我不知道米粉她是吃掉,还是扔了。母亲对饮食的管理相当严格。因为她早就患有糖尿病,需要调节血糖。母亲不能多吃,也不能少吃。她只能适量地吃。可是“适量”并非那么容易就能做到。最重要的是不能经常饿肚子。我希望母亲能支撑一段时间。等雨停了,可以去医院,也可以去市场。从来没听说哪里连续下雨超过一个月。家里的食物并不充足,不过有豚鱼脯和章鱼脯。父亲喜欢,所以买了很多。去年存下的花生和红薯可以填饱肚子。米缸也满满的,只是便携式燃气灶的燃气早就用完了,做饭就成了难题。我把紫菜或花生盛在盘子里端给母亲,母亲总是默默地交给我空盘子。问她吃过没有,她也只是眼神空洞地点头。看到她难过的样子,我知道她不好意思自己吃。这对母亲是侮辱。频繁想起,又频繁忘记的一件事,我们还处于丧期,这使得我们的种种欲望都遭到了抑制。尽管这样,我还是吃了,而且非常认真、无声无息地吃。有时抓起一把生米大嚼,有时一口气吃光一盘变酸的泡菜,有时舀起白糖塞进嘴里。说不定母亲也像我这样。冰箱里的年糕和鱼早就腐烂了。米缸里生了虫子。家里渐渐地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很长时间我都以为这是食物的味道。
母亲沉默不语。她说话越来越少,经常是一天也不说一句话。她从来不说“吃饭了吗”或“有换洗的衣服吗”这类监护人特有的话。既然什么也不做,为什么要接那么多备用水,我无法理解。母亲偶尔会问:“我身上有没有怪味?”我说没有,也许是因为房间里有霉味吧。连续几天,天空都布满又厚又大的乌云。偶尔,我会想象我们一家人因为缺少阳光照射而患佝偻病死去的情景:手脚像藤蔓植物一样伸长,沿着壁面无限攀缘;母亲的茎和我的叶子把整个房子覆盖成绿色;人们会说,很久很久以前这里住着一对母子,有一天他们在暴雨中消失,谁都不知道他们的踪迹……我沉浸于不祥的想象,不知道母亲在做什么。卧室门关着,母亲很少出来。母亲有点儿奇怪。有时像是陷入莫名的恐惧,有时又久久地发呆,显得有气无力。难道是胰岛素不够了?可抽屉里还保存着从医院开回来的药。据我所知是这样。我有点儿孤独。前不久刚刚失去父亲,现在不会连母亲也要失去吧?这想法让我焦虑。这种时候真希望自己有兄弟姐妹。如果有他们,像现在这样黑暗的日子,全体子女可以聚在一起商量。有人在所有的方面都比我出色。埋葬父亲,安慰母亲,换灯泡,处理杂乱的告知书,等等。甚至,他们可能比我更爱哭。
天气无法预测。雨点儿刚刚变小,不一会儿又开始打雷。乌云淡了,转眼又刮起暴风。大自然极不自然地呼唤自然,似乎让人们不要试图预测。不要预告,不要准备,也不要解释,老老实实地趴下。粗鲁地警告人们,像你们祖先那样。备用水渐渐少了。食物也少了。母亲不停地冒冷汗。雨持续了一个多月。有时雨点细小而稀疏,有时像群殴似的狠狠倾泻,有时又像粉末纷纷扬扬,不过的确是一天也没停。风雨肆虐的时候,被困在父亲房间里的水瑟瑟发抖。同心圆在水面轻轻绽放。也许是房子在摇晃。偶尔我会被水哭泣的声音惊醒,那声音就像没有音程的歌声,像迷路的电波,嗡嗡嗡嗡。深夜听到奇怪的动静,我起床去父亲的房间。穿着内裤,手里拿着蜡烛。我蹲在几十个玻璃杯前,久久地注视着玻璃杯里的水。我想看水面上的波纹。水因恐惧而沉默。越是这样,我越是死死地盯着杯子。像是在翘首等待不祥的征兆,又像是因为没有发生坏事而失望。烛光闪烁,分辨不清水里的震颤。可是快要睡着的时候,我总感觉房子在摇晃。睡着睡着,我猛然起身,去了父亲的房间。我把手指长长地伸出去,按了按袋子,像刺杀生病的野兽。嗖——袋子在我的按压下凹陷,终于又鼓起。感觉有点儿奇怪,我猛然转头。母亲正在看我。她穿着睡衣,直挺挺什么也不说……如果有人看到这样的光景,肯定会说我们全家都疯了。
淫雨终于达到了高潮。那是个电闪雷鸣的黑夜。狂风肆虐,吹得玄关门“咣当咣当”地摇晃。我们早早上床睡觉,努力给自己暗示,明天一切都会好的,人类从未战胜自然,也从未向大自然屈服。可是那天,母亲突然来到我的房间,穿着睡衣,手里拿着蜡烛。母亲的脸在烛光之中忽隐忽现,略显狰狞。雨点敲打玻璃窗,声音凶猛。母亲站在门槛上,淡淡地问,你害怕吗?我懵懂地望着母亲。母亲很久没说话了。我急忙坐起身来,母亲不安地反复强调,我担心你会害怕,觉得你可能害怕,所以过来看看。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迟疑了一会儿才说,没事的,您回去睡吧。母亲的神色之中夹杂着羞耻和失望,真的吗,真的不怕吗?是的,我再次回答。母亲的脸突然扭曲,尖声叫道:
“你父亲不是死了吗!”
……有多久了?从母亲失踪之后,从她扔掉手里的蜡烛跑出去之后。她的脚步敏捷而无所顾忌。眨眼间,母亲又出现在我面前,手里拿着刀。我突然很害怕,万一母亲自残怎么办?与此同时,她会伤害我的念头迅速掠过心头。那么……那么我该怎么办?逃跑?抛下母亲一个人?黑黢黢的阴影从地上升起。心里七上八下,我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镇静地扶起蜡烛。黑暗深处传来了水在剧烈颤抖的声音。盛在锅和杯子里的水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齐齐摇晃。母亲气喘吁吁地盯着我,然后呼——地跑进父亲的房间。从这边透出的烛光隐隐照着母亲。呆呆站在门口的背影显得岌岌可危。母亲猛地抬起双手,朝着小腹用力刺了下去。我来不及做出反应,事情发生在转瞬之间。啊——我厉声尖叫。母亲并没有伤害自己的身体,被她刺中的是盛水的塑料袋。塑料袋破裂,水哗啦啦流出。母亲反复扎了好几次,好像在无情地杀害某个人。母亲又不顾一切地攻击其他袋子。几十个袋子齐刷刷地吐水。水哗哗爬向客厅,爬向厨房,很快就会蔓延到所有的房间。漆黑之中的水光黑暗而黏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迟疑着后退。母亲依然疯狂地刺破房间里的水袋。不知道哪来这么大的力气。突然,我感觉有黏稠的液体碰到了我的脚。那是不同于自来水的物质,犹如线团般慢慢扩散。是血。可能是母亲过分激动,踩到了放在地上的玻璃杯。我这才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不能再迟疑了。我使出浑身的力气,飞扑过去抱住母亲。虽然还没长大成人,可是我的力气足以制服一个女人。我用力抓住母亲的手腕。母亲吓了一跳,试图挣脱。她不肯放下手里的刀。过了一会儿,母亲大概没了力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张开嘴巴放声痛哭。哭声悠长而高亢。我一直从后面抱着母亲。母亲在挣扎,似乎想放出身体里的水。房间里的袋子失去弹性,渐渐地瘪了下去。母亲终于止住哭声的时候——取而代之的是莫名其妙的寂静。这时,刚才遗忘的雨声再度传来。声音很大,如果凌晨突然停止的话,恐怕人们会被寂静吓得瞪大眼睛。我们仔细倾听雨声。突然,我听见了母亲吐出的均匀的呼吸声,像刚刚入睡的孩子,疲惫而甜蜜。
早晨被尿憋醒,我去了阳台。褪下内裤,下身伸入栏杆缝隙,突然感觉有点儿不对劲。长期以来深入骨髓的感觉似乎动摇了。我抬起头,环顾四周,看见泥水在水雾笼罩的茫茫大气中翻滚。我揉了揉眼睛,紧蹙眉头,再次确认眼前的状况。
“……”
啪嗒啪嗒,尿液滴落在脚背。村庄不见了。那一刻,我思绪万千。堤坝倒塌了吗?水量太大,不像单纯的雨水,不是吗?要么就是雨水积了一个月,我却浑然不觉?也许因为是雨季,我错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同样的风景。雨水漫到我们家楼下,正在我脚下荡漾,仿佛要吞噬整栋公寓。我匆匆跑回家。
“妈妈!”
卧室里没有动静。
“妈妈?”
我连忙看了看卫生间,然后去了父亲的房间。谢天谢地,母亲在那里睡得很香。地板上的水还没有干,湿漉漉的,尚未收拾的袋子凌乱地散落在周围。我摇晃母亲。
“妈妈!醒醒吧,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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