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2)
三天以后,另一个细雨纷飞的傍晚,电话铃响了。我拿起话筒一听,没想到是秋元静香打来的。我感觉十分意外,问过她以后才得知,此时她正站在我们住所门外,想进来拜访我。我偷偷看了看御手洗的脸色,他现在正好也不忙,只是沉着脸翻看着手里的杂志。我大喜过望,连忙请她进来。能和她这样的美人一起坐着聊聊天,对我来说正是求之不得的事,但心里也不禁偷偷生出几分慌乱。
秋元静香身披一件闪着光泽的质地优良的风衣,打着伞站在门前。她进屋后脱下风衣挽在手里,里面是一身整齐的西式套装。我示意她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无论谁见了,都会为她浑身上下的高贵气质和优雅的举止而倾倒。
“御手洗先生在家吗?”她用清脆的嗓音询问道。
“我这就来。”
御手洗在阳台边上的桌子旁大声地回答。他又看了几眼杂志,这才依依不舍地把它合上,不耐烦地往这边走过来。我连忙上厨房泡茶去了。
“我带了一些甜点,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口味?”
她小心翼翼地问着,把手里的一个白色点心盒放在桌子上。
“真过意不去,谢谢你了。我和石冈君最喜欢甜点了,尤其是石冈君,简直嗜甜如命,哪怕一日三餐吃的都是巧克力,他也愿意呢。”
御手洗一边说,一边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噢,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在整个二月份,他每天早晨吃一大块巧克力当早饭,中午吃的是杏仁巧克力,晚饭是巧克力蛋糕,夜宵再来几个酒心巧克力当点心。多亏他和牙医亲如一家。不过,下回你再来就别带东西了,凡是第二回来访的客人再给我们带东西,我一律都以贿赂论处,早就立下规矩不让这种人进门。”
“哇,你这儿的规矩还挺严格的。”
“因为我在这个缺乏实心诚意的社会上混得太久了。那么,你今天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只是想见见你这位有名的大侦探。我正要去元町我自己那家店,顺路经过这里。我一听别人说起有趣的事就总想亲自来看看,见到你之后觉得你这个人真的挺有趣,果然和我想象的差不多。”
“你这么想只是因为刚刚和我见面,要是一起过日子,你可就该对我烦透了。不信你问问石冈君。可是,我在外面真的那么有名吗?”
“已经有好几本书介绍过你了。”
“喂,刚才你说什么事让人烦透了?”
我一边问,一边把盛放着几杯茶的盘子放在两人旁边。
“石冈先生,那天晚上你不是来出席我的结婚典礼了吗?我们告诉过你的那桩案件,你已经转告给御手洗先生了吧?”
“是的,告诉过他了。怎么,有什么不合适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御手洗先生,你对那个案子怎么看?”
“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看法。”
御手洗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听他这么说,倒让我感觉十分意外。
“可是,我倒很想问问你对那桩案件的想法,我对此很感兴趣。”御手洗说着,像正在估摸着对方出价的高人,目光冷冷地盯着秋元静香。我不解地抬头注视着他们俩。
“你是说,想问问我的想法?”她迷惑地问道。我也被弄糊涂了,不知道御手洗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我至今也想不通津津见为什么要那么说。”
“你是说,津津见始终否认自己杀死了藤堂?”
“是的。”
“因为人确实不是他杀的,这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
“真是那样吗?这样一来我就更加不明白了……难道只能用老天爷杀了他来解释了……”
“我认为,你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就是过去的那段经历。我想你也许也一样吧,会永久地怀念那段女王般的日子——每天有四名最忠实的骑士围在你身边,无微不至地爱护和关怀你。可是,你在怀疑是上天帮你报了仇之前,难道就从没想过,这件事或许是那四位骑士中的哪一位替你干的吗?”
“你是说,藤堂是他们四人中的一个杀死的吗?会是他们……”
“他们既没有钱,也不是什么大财主的儿子,对吧?”
秋元静香沉默了。她愣了一会儿,抬起头问道:“御手洗先生,你到底想说什么?”
“比他人地位高的人,必须充分认识到属下的功劳。如果他们替你干的事情冒着丢脑袋的危险,就更应该这样了。要想稳坐众人之上,这种能力是必不可少的。”
“你是说,我早该意识到的事,却并没有意识到,是这样吗?可是我真不觉得我在这方面有什么过错。我自认为至今为止,每件事我都已经尽心尽力了,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啊!”
“你的确凡事都处理得很周到。你所看重的只是交往对象的巨额存款,作为礼物赠送给你的宝石,以及他所拥有的房地产的价值。你这一生的目的都只是在拥有巨额资产的男人的圈子中去寻找更理想的伴侣,然而,你却失落了比这些更珍贵的东西,因为你把它完全遗忘了。”
秋元静香慢慢地站起身来,说道:“好吧,打扰你了,看来我还是来错了地方。我自认为自己是一步步地往上走的,可是坐在我对面的人却并不这样想;你对我的一切彻底地给予了否定。”
“这话怎么说呢……我认为,真正对你的生命和灵魂有所救赎的良药,它必然是苦口的。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男人,并不是人人都会每天在你面前赔笑脸,又往你嘴里塞糖果。”
“那我告辞了。”她坐直身子,把风衣穿在身上,抄起了放在身边的雨伞,说道,“说实话,我这辈子也见过不少人,虽然不能说个个对我都非常客气,但也都不会无缘无故地开口侮辱人啊!”
“这些话是为你好我才肯说。秋元女士,说实在的,恰恰是你,无缘无故地侮辱了肯为了你而把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的人。当然了,这也许并非出自你的本意吧。”
“我对你说的话一点儿也不明白。不过,你要是肯对我解释一下的话……”
“不,我现在并不打算那样做,实在抱歉。”
秋元静香猛地站起身来,拿起伞,自己打开了房门。
“秋元女士。”御手洗在她身后呼唤道,“我说得没错吧?咱们还没相处多久,你已经就对我烦透了吧?”
门被从外头关上了。
我一下子站起来,脸色因抑制不住的愤怒而变得苍白,对御手洗有违常礼的举动实在忍无可忍。如果他对我这么不客气,我多少还能容忍;可是对我的朋友如此无礼,我实在看不下去,况且这也超过了我所能容忍的限度。
“石冈君,你要上哪儿去?”
“这还用问?我要追上她,向她道歉。”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从嘴里迸出这句话。
“若是想好好安慰她,她那位身价在数亿日元以上的丈夫会做得比你好十倍。”御手洗若无其事地背靠着沙发,轻轻松松地口吐狂言。
“你这人真是个不知羞耻的大傻瓜!况且连最基本的待人礼仪也欠缺,对一位女性竟能说出那么难听的话,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还真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人家好心好意地专门来看你,你却这样对待她!”
“你倒真以为是女王亲自驾临了吗?她要是为我带来了谁也解不开的谜题,那我倒要好好谢谢她。我会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先从她脖子上挂的珍珠开始赞美,一直说到她左手上戴着的钻戒,然后再彬彬有礼地吻她伸出的指尖。要做到这些对我来说也不难。遗憾的是,她到底是为什么而来的?难道不就是来找我看稀奇的吗?这盒甜点只是她的参观费。我可不是什么大熊猫,有什么好看的?”
御手洗甩下这番话后就站起来,快步往他刚才未读完的杂志那边走去了。我却因为难以抑制的怒火而气得浑身发抖,呆呆地站了五分钟,挪不动脚步。
可是,没想到事情刚刚过去一天,我就收到了一封厚实的来信。读过这封信后,我终于了解了那桩事件的全部真相,开始对我的不明事理而感到万分羞愧,也对御手洗的内心的真意有了初步的理解。因此,昨天本来已经打算从此和他彻底绝交的想法也烟消云散了。
这封信,若是借用御手洗的话来说,是那位女王的四位忠实的奴仆之一写来的。也正是由于他的这封信,才揭开了隐藏久远的事情真相。下面便是来信的全文:
石冈先生敬启:
既然我肯给你写这封信,那就说明在我内心深处依然希望有人能知道我十五年前所做过的事情。至于“有人”是谁,我只能肯定,绝不是指秋元静香——不,现在该成为远藤静香了——绝不是指她。
从你所写过的几本书里,我看到了你朋友智慧非凡,无所不能的形象。我知道,那天出席静香结婚典礼的晚上,你听到了我们几个之间发生的事以后,回去一定会告诉你这位朋友。而在他面前,我的这点小秘密顷刻间就会暴露无余的吧。十五年前,我在恋洼(这个地名是多么形象)所布下的那个迷局,在你这位聪明过人的朋友面前,无疑将不再成为秘密。
其实说穿了,那也不算多么复杂的迷局。我一直都以为,我的三位伙伴对我十五年前所做的一切一定彼此心知肚明,只不过他们全都明白,如果条件许可,他们中的每个人都会像我那么干,因此大家也就绝口不提了。
是的,我的行动从计划到实施完全是我独自一人完成的。从表面看,这代表了我们四人共同的心愿和想法;不准确地说,甚至也包括静香在内,是我们五个人的共同愿望。但这里毕竟还有差别。她是下决心要杀掉藤堂,而我们四人虽然也对藤堂恨之入骨,但并没有想过要杀掉他。我们四人——不,最后当然只是我——之所以想杀掉藤堂,完全是为了静香,除此之外别无其他理由。
那天晚上静香哭得很惨,忍不住光着脚便冲出桥本的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最早找到她的其实就是我。
在我们所住的恋洼简易公寓附近,有一间小小的稻荷神社。自从藤堂离开我们以后,我就发现静香经常自己一个人去那里朝拜和祈祷。当我追了出去,和大伙儿分头去找时,头一个想到的地方就是那里,于是我马上往稻荷神社飞奔而去。
我抄了个近道,直接穿过小树林到了神社的后头。一看,她正赤着脚没命地朝这间狭小的神社跑来。
我躲在树荫背后,一直默不做声地看着她。只见她扑倒在雪地上,连滚带爬地往前移了几步,然后双手合十祈祷起来。我正躲在神社的正后方,因此从我这边看去,她几乎就像在下跪求着我一样。
她浑身乱颤,哭得特别伤心。见她独自跪在漫天雪花之下的样子,我不禁心如刀割,悲从中来,几乎再也无法看下去了。
我仅仅在雪地里站了短短几秒钟,但心里却像翻江倒海,把对她的一切思慕之情全部回想了一遍。其实自从三年前第一次见到她以来,我的心便片刻也未曾从她身上离开过。当时我的想法,恰似那时刚刚看过的影片《梦幻骑士》 [2] 中堂吉诃德拥抱着杜尔西内亚那样,不但一相情愿,而且脱离常轨,终将完全得不到回报。可正因为这样,那份恋情却显得分外纯洁动人。
明知这份爱情没有未来,我心中时常郁郁不乐。但同时我也曾感到过幸福。静香和藤堂要好的那段时间里,我总能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是那样幸福,那样满足。对于心存爱慕之情的我来说,只要见到所爱的人活得幸福,这就已经足够了。
可是现在的情况完全不一样。我见她双膝跪倒在雪地上,因极度的悲哀和绝望而浑身发颤,泣不成声,我的心就像被刀剑穿过一样。同时,我也暗暗告诫自己,绝不能只是袖手旁观,得尽一切力量去为她做点儿什么。
那时我的心里突然闪过《梦幻骑士》中的一幕——自己心爱的女人杜尔西内亚受到醉汉的侮辱,精神多少有些不正常的堂吉诃德不顾年迈体弱,颤颤巍巍地舞动一支长枪把醉汉赶跑了。接着,被问到自己为何还要继续如此艰辛的旅途时,他站立在庭院中,挺着瘦弱不堪的身躯,悲壮地唱起那首名曲《不可能的梦》。
去做那不可能的梦
去和那打不败的敌人战斗
承担那无法承受的哀愁
奔向那勇者们不敢去的地方
去修正那无法修正的错误
从远处献上纯洁的爱
双臂都已疲累的时候仍继续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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