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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了,我曾经的思念 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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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顿饭我吃得很高兴,饭后我们又一起喝了一会儿茶。我吃了几块小甜点,但玲王奈告诉我,工作前她要限食,所以她一块也没吃。

玲王奈轻声问我明天晚餐想吃点什么。我告诉她,上次到横滨去时,感觉日本料理很可口。玲王奈一听马上答应下来,提议明天一起去吃寿司。

饭费是玲王奈结的账。尽管我推让了半天,但她始终不答应。她的理由是:从欧洲来的机票已经让你出了,怎么能再让你请客?最后我只得把信用卡收了起来。

餐厅的背后是海滩,玲王奈提议说,离回去工作还有点时间,不如到海边走一走。我自然赞同她的意见。从这儿走不了几步就是海滩,因此我们把车放在停车场,穿过尼尔森大街,沿着人行道向海边走去。这一带沿着海岸盖了不少海滨住宅,既有传统木结构的房子,也有建筑杂志上最常见到的用水泥和玻璃砌成的时尚公寓。从这些楼房的间隙中隐约可以见到波涛翻滚的大海。

我们踏进圣莫尼卡的沙滩时,深秋的太阳已经西斜了,夕阳像一团黄色的火球,给海面染上了一层美丽的颜色。眼前的天空中遮着厚厚的云层,从云缝间洒落无数细细的光柱,仿佛把云朵一条条切割开来。风轻轻地掠过海面,掀起细细的浪花,闪动着粼粼的反光。在阳光的搅动下,海水看上去显得那么稠,仿佛马上要凝固成一面闪闪发亮的镜子。看到加利福尼亚海滩的这片景色,我心中又暗暗对比起家乡波罗的海的不同来。

在海滩上漫步自然要比平时走路慢得多。我们跨过海边杂乱破旧的木围栏,走过夏季为游泳者的安全而设置的瞭望楼,一路无语。周围的人渐渐稀少了,越靠近海,风也变得越大,吹得沙滩上一层细沙向我们身后滚过去,一边翻滚着一边发出悦耳的沙沙声,轻轻擦过我的脚踝。

当我走进海水的时候,猛一抬头,看见昨晚我散步时路过的圣莫尼卡码头隔着海湾出现在我右边。夕阳中高高的过山车像个金色的光环,不禁让我想起了母亲曾经佩戴过的金项链。我呆呆地望了它好久,心中浮想联翩,竟一刻也舍不得转开眼睛。我心想,这一定是上帝在召唤我,让我见到这美丽的光环后想起了小时候慈母的深情。在没来到这儿之前,我在北欧那片土地上遥想玲王奈,也觉得她像这轮金色的光环一样吸引人。

我把目光收回到玲王奈身上来,这才发现,和她一起默默地走了这么久,心情反而越发沉重。我努力想寻找一个能活跃点气氛的话题,于是问道:“你不是说过,一会再告诉我《最后的出口》这部影片的主要情节吗?”

我并没有经过太周到的思考就向她提出了这个问题,可是刚说出口后又觉得不合适,马上后悔了起来。我想到玲王奈一直都在回避这个话题,所以抬头看了看她。还好,玲王奈只是微微笑了笑,说:“故事情节很悲惨,凶手把被害人剁成几大块。可是拍这些场面时,灯光还打得特别亮。”

因为风大,玲王奈得提高嗓门说话,我也要集中注意力才能听清楚。耳边持续响着风的呜咽,这尖锐的声音使我的心情突然激动了起来,以致失去了平时的冷静。

“剧情真复杂,我也是头一次拍这种场面,太惨不忍睹了,还要当着摄制组那些人的面,我都觉得特别不好意思。”

我还没完全听懂她的意思,只好静静地等着她接着说。

“在剧中,我演的角色怀孕了以后又无法堕胎,只好偷偷叫了一个没有行医资格的医生到家里来,躺在厨房的灶台间接受堕胎手术。剧中我的形象太难看了,裙子要撩起来这么高,还要在腹部塞几条毛巾。”

“喂,这种角色你也……”我大吃一惊,脱口而出。至今她扮演过的大都是积极健康的形象,我简直无法想象她能出演这类角色。

“那么……镜头拍到哪个部位?”

玲王奈笑了。

“放心吧,只拍到腿部和臀部。反正拍到哪儿我自己也看不到,就这么劈开腿好几个小时,连羞耻心都麻木了。”

我实在担心这部电影会被拍成不堪入目的三级片。看来玲王奈显然什么都不顾了,她难道连自己身体的价值都没完全认识到吗?

“这么拍行吗?我是说……”

由于我的表情过于认真,玲王奈这才收起了笑容,但还是露出淘气的样子盯了我的眼睛好一会儿,然后闪开视线,大声地笑了起来。

“别担心,我还穿着两条内裤呢。我哪能不注意这些呢?”

她的解释实在让我有点哭笑不得。

“手术动完后大夫走了,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这时我开始大出血,厨房的地板上一片红,我因为失血过多昏了过去。唉,别说了,太惨了,我一想到这些情节就心情郁闷。不过拍电影用的血只是看起来像,完全没有血腥味,和真的血比起来要好多了。”

玲王奈的表情因为痛苦而扭曲了,右手不自主地按在腹部,好像肚子真开始隐隐作痛似的,看得我也有点不知所措。

越靠近海边,浪涛扑打沙滩的声响和波浪的撞击声也越大。这时我突然记起有一回在波罗的海边的一家游艇俱乐部的酒吧间里,和御手洗两人开怀痛饮的场面。那天也是这个时刻,夕阳西下的大海中传来阵阵波涛拍岸的撞击声。

其实那次小酌刚过去不久,顶多是一个月前的事情。眼下十一月的加利福尼亚海滩还这么暖和,而斯德哥尔摩从十月起就进入了冬天。我们喝酒时,酒吧里的壁炉已经烧得暖烘烘的,御手洗洁穿着一件不知从哪家小店里淘来的双层外套。

“御手洗先生向你提过吗?说他怀念日本?”

玲王奈的高声压过了风的呼叫,也打断了我的思绪。这个问题不知是不是巧合,竟和那天我们俩喝酒时的话题如此一致。御手洗洁平时总是爽朗地说些俏皮话,从没见过他流露出忧心忡忡的样子。我只遇见过那一回,在那个已经很冷的夜里,他不知怎么向我提起了故乡,提起了还在那里的友人。

“他对你说过什么没有?关于日本?”

玲王奈接着追问道。她的声音响亮而明快,一扫之前的沉闷。我脑子里虽然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但听到玲王奈的声音如此爽朗,便打消了自己的疑虑,开始考虑这些话该怎样开口对她说。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我前所未有的失误。

“我只听他说过这一回。那是在一家叫拉尔森的、历史悠久的著名游艇俱乐部酒吧里。上个月我们俩在那里一起喝过酒。这家酒吧我们经常去,那里的气氛很适合我们,算得上是斯德哥尔摩我最爱去的酒吧了,我和御手洗都是那里的常客,甚至感觉泡在那里比待在自己家里还舒服点。”

玲王奈面露笑容,专心地听着。

“那天夜里,一杯酒下肚后我的心情不错,就问了洁一个问题。但这个问题傻得可以,后来我一直为此后悔。我是这么问的:洁,你喜欢人这种生物吗?他说,嗯,当然喜欢。听起来显然没把这个问题当一回事。他又说,喜欢大脑的神经传导回路,所以对大脑的所有者,人类本身,当然也喜欢了。这也是他一贯的思路和逻辑。接下来他说,就像喜欢狗和啤酒一样;也喜欢你,还有大海、斯德哥尔摩的街巷和游艇,都是一样喜欢。

“我告诉他,我问的不是这个。那时我想起了幼年时的艰辛,刚懂事时父亲就遇害了,为此我吃了许多苦。但是在欧洲,像我一样不幸的有整整一代人,都是因为战争而失去了父母、亲人和好友。小时候,母亲为了养活我和妹妹不知吃了多少苦,况且她还是贵族出身,比常人遭受的磨难更甚,连起码的自尊都无法保持。

“可是那段时间里,我对母亲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自然,通常意义上的爱和感激,这些都是有的,你能理解吧。在我心目中,母亲就像是透明的。我真正意识到母亲的存在,是在发现她精神已经不正常以后。我刚开始读高中那年,母亲发病了,被送进了疯人院。我只能一边在慕尼黑一家牛奶店做工,一边读书,还要天天去看望母亲。她早早就会到会客室等我,坐在那里编织些衣物,或者在纸上画些怪物似的动物。我看到她时,才真正从心里意识到爱这种感情的本质是什么。

“母亲编织的东西没什么价值,也没有什么用处,只不过是反复机械性的劳作成果,就像一大片蜘蛛网似的。她喜欢把自己织的东西给我看,笑着盼望我能夸奖她几句。

“我只能拼命想着夸奖的话语,想让母亲听了高兴。我还是个孩子,还想不出那么多夸奖的话,所以我心里特别难过,受到了意想不到的深刻伤害。从那时起我才明白母亲对我们的爱有多深,这种感情却只能用相反的方式让我体会到。我正是从那一刻才开始知道什么是爱和悲伤,什么是心里的伤痕。

“这些事情我虽然没有专门和我妹妹好好谈过,但我想她的心情应该和我一样吧。对于我来说,接下来结的那次婚也很欠考虑,给自己平添了不少烦恼。我的前妻心里也曾留有阴影,平日里要靠酒精的麻醉才能活下去。往往右手刚接过干模特挣来的钱,左手就把它送进酒馆买醉。我当时还尽量不让母亲知道我前妻的这种坏习气,母亲要看到了会更加生气。她狠狠地骂过我前妻,几乎是连哭带喊,但是这么做,对于改变她的习气于事无补。”

我住了口,自然地笑出声来,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尽量不去看玲王奈有何反应,只凭感觉知道她还在静静地听我说。这些陈年的痛苦回忆就像地层下堆积的高压瓦斯,深深地郁积在我心里。今天无意中提及过去,就像拔掉心中的栓塞,压在心里的话不断喷出来,想压也压不下去。

“我对洁说,我想问的不是你回答的;我的意思是想问问你,心里喜欢过谁没有?你是否感觉过与另一个人心灵相通,完全能体察对方的痛苦,并把它当做自己的事,真正在情感上融为一体,共同体会对方的悲哀和痛苦,并以此确定两人的关系。你究竟有过这种经验没有?

“听了我的话,御手洗考虑了好久,看来这些话多少也触动了他。他一改平日里玩世不恭的口吻,半天才开口。他告诉我,确实有过一次,但那几乎已经过去了二十年。那时他刚从美国回到日本,正是学着思考人生的年纪。当时他住在横滨一个小镇偏僻的旧房子里,每天光在屋里读读书,此外什么事也没做。这时他认识了一位日本人,年纪也很轻,看来曾受过很重的伤害,连自己是谁都已经记不清了,不知怎样才能活下去,而且正为女人问题而万分苦恼。总之,御手洗觉得已经没有人能比这个年轻人的处境更惨了,他连呼吸都快要停止了,是根稻草都想一把抓住。这个人走进了御手洗的屋子,就像已经踏在悬崖边的人,向他求救。

“御手洗刚见到他,就感到十分痛心。因为这位年轻人一无所有,既没有谋生的能力,也不知道未来要怎么办,而且正在沦为一桩阴谋的牺牲品。要是没人管,他很快就会丢掉性命,唯有御手洗能够想办法挽救他,他的生死就这样落在了御手洗一人肩上。御手洗告诉我,在这个时候,他突然产生了强烈的使命感,似乎领悟到了不可抗拒的天意。

御手洗说,他被年轻人那哀怨无助的眼神深深打动了。他向御手洗微笑,推开房门,坐在沙发上,伸手接过递过来的茶杯。做着这些动作时,他总要小心翼翼地看着御手洗的眼睛,似乎干什么都要取得他的同意。年轻人就像一个无助的婴儿或者盲人,用手摸索着寻找未来的人生,必须得有人在身边帮助,他才能活下去。

“御手洗清楚地告诉我,那位年轻人长着白净的脸庞,总是穿着一件白衬衣,单薄的身子在他面前晃动着,无论做什么都要用哀求似的眼神看看他的脸,这种眼神让他无法装作视而不见,就像一记重拳重重地击打在他的胸前,心痛和怜悯难以抑制。这种感觉他以前从未有过,所以他当时就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帮助这个人,拼尽全力也要让他渡过难关。那一刻他仿佛感悟到了什么,细细想起来,正是在那时他心里产生了这个念头:人不能光是为自己活着,许多时候必须站出来为别人做点什么,给他们指路,给他们智慧。‘我生来就担负着这种使命,海因里希,你看这可以回答你那个问题吧?’御手洗就是这样对我说……玲王奈!”

我倒吸一口气,看了她一眼。玲王奈已经痛苦地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我担心极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玲王奈,真对不起,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伤了你的心?”

“不,没关系,我不要紧。”

她回答道,双手慢慢松开了,可是我听得出她在撒谎,因为她的声音里带着哽咽的鼻音,肩膀也在微微颤抖。她打开了提包,从里面拿出一块手绢。

“我正在酝酿剧中人物的感情,看起来很好笑吧?”

说着,玲王奈哈哈地笑出声来。她把手绢按在鼻子上,使劲擦了擦。可是从我站着的位置上,可以清楚地看见她睫毛上沾着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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