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2)
1
那天,六死一伤。先是母亲还有外婆,再后来是挺身阻挡男子的大学生。接着是站在游行队伍最前头的两名五十多岁的男子和一名警察。最后,则是那名男子。他选择了自己作为他胡乱挥刀的最后一名对象。那名将刀深深刺入自己心脏的男子,跟其他牺牲者一样,在救护车赶到之前,就已死亡。而我,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在我眼前发生。
一如往常,那样面无表情。
2
第一个事件发生在我六岁的时候。其实在更早之前就已经看出端倪,只是到了六岁,这件事才浮出水面,比母亲预想的时间晚了许多。是因为松懈了吗?那天母亲并没有来接我。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母亲去见了好久不见的爸爸,他们真的好几年没见。“从这一刻起,我要把你忘了。不是因为有新对象,而是要放下你了。”母亲边擦着灵骨塔里褪色的塔位,边这么说着。就这样,在母亲的爱情完全画上句号时,她却全然忘记了在他们不成熟爱情下诞生的不速之客——我。
孩子们都离开后,我也慢慢走出幼儿园。一个六岁孩子对自己家的位置会有多了解?其实也只是记得是在过了天桥后的某一处。走上天桥从栏杆往下看,下面的车子就好像装了滑板,飞快地行驶着。我突然想起不知道在哪里看过的画面,就在嘴里蓄满口水,对着下面经过的车子吐口水,但是吐出的口水还没碰到地面就消失在空气中。我一边观察这景象,一边不断重复这个动作,身体突然轻飘飘的,感到一阵眩晕。
“搞什么!脏死了。”
一抬头就看见路过的阿姨正瞪着我。她就像那些只朝自己目的地前进的车子,讲完那句话后就直接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天桥往下的阶梯朝各处延伸,我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反正阶梯下的景色,不管是左边还是右边,都是一样冷冰冰的灰色。突然,几只鸽子扑簌簌地从我头上飞过,我往鸽子飞走的方向追去。
发现自己走错路时,已经离天桥很远了。那时,在幼儿园学过一首叫《向前走》的歌。就像歌词说的,地球是圆的,所以我就想,只要一直走下去,一定能回到家;于是便固执地迈着我笨拙又短小的步伐继续往前走。
大马路旁延伸出小巷子,巷子两旁又可看到许多老旧房子,感觉都没人住。摇摇欲倒的水泥墙上涂满了看不懂的红色文字,勉强看懂的就只有“空房”两个字。
突然远远听到一声“啊”。是“啊”,还是“呃”,又或是“啊啊啊”,已经不记得了,总之是个短促的叫声。我朝着声音来源走去,随着声音越来越近,叫声一下是“呃”,一下又变成“咿咿咿”。声音是从转角的巷子传来的,我立刻走了进去。
有个小孩倒在地上,是个看不出多大年纪的小男孩。一道道黑影疯狂地朝男孩身上袭去。有人在打他。那些短促的喊叫声不是来自男孩,而是那些围着他的影子用力发出的,他们不断地用脚踹他,还吐口水。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只不过是高中生,但那时映照在我眼睛里的影子,就像大人一般地巨大。
男孩好像已经被打了很久,不仅无法反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是像个布偶,被人丢来丢去。其中一人像是做个了结似的,踢了男孩的侧腹,之后那些人就离开了。男孩就像被泼洒了红色颜料,全身染满了鲜血。我朝他走去,看起来年纪好像比我大,十一二岁,总之是我的两倍。虽说如此,但看起来就像个婴儿,不会让人想到要叫哥哥。男孩就像刚出生的小狗一样,呼吸急促而微弱,胸膛快速起伏着。看得出来是极度危险的状态。
我从巷子出来后,还是没看到人,只有灰白墙上的红色文字令人眼花缭乱。徘徊一阵后,终于看到一家极小的杂货店。我推开门后,开口对老板说:“大叔。”
电视上正播着《家族娱乐馆》 [1] ,大叔一边看电视,一边咯咯地笑,好像没听到我的声音。电视上的人正在玩戴着耳罩看前方队友嘴型猜答案的游戏,正确单词是“战战兢兢”。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记得这个单词,当时我连“战战兢兢”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总之有个年轻女艺人老是说出一些很好笑的答案,为现场观众及杂货店里的大叔带来了很多的欢笑。猜题时间结束时,女艺人所在的队伍还是没答对,大叔好像感到很可惜地撇了撇嘴。我又喊了一声:“大叔。”
“嗯?”
等大叔转头看我,我说:“有个人倒在巷子里。”
但大叔却回我:“是吗?”
用没什么大不了的语气敷衍我后,他又坐回原来的姿势。这时,电视里的人正赌上能够逆转局势的高分继续游戏。
“说不定会死掉。”
我摸着整齐陈列在柜台上的牛奶糖。
“真的吗?”
“对,是真的。”
直到此时,大叔才将视线移到我身上。
“这么可怕的事情,你也讲得太若无其事了。说谎可是不好的哟。”
我一直在想要怎么说服大叔,所以没有回话。但年纪太小的我,懂的词也不多,怎么也想不出有什么话可以比刚才那句更像真的。
“说不定会死掉。”
只好不断重复同一句话。
3
在大叔报警后仍在等待节目结束的那段时间,我不断摸着牛奶糖,他实在看不下去了,于是忍不住对我说:“不想买就走吧。”在动作慢吞吞的警察前往现场的那段时间,我不时想到那个躺在冰冷地板上的男孩,他早就断气了吧。
但问题是,男孩正是大叔的儿子。
我坐在警察局的板凳上,前后摆动着那碰不到地板的双腿,交错晃动的双腿引起一阵冷风。已是夜幕低垂的深夜,睡意也席卷而来。正要睡着时,母亲推开警局大门走了进来,她一见到我就放声痛哭,用力摸着我的头。重逢的喜悦尚未散去,警局大门哐当一声又被推开了。大叔在警察的搀扶下哭着走了进来,脸上满是泪水,跟看电视时的表情截然不同。他像要昏倒般跪倒在地,全身颤抖着握拳捶地,没一会儿突然撑起身子开始对我大吼大叫。虽然没全听懂,但我理解的意思大概是这样:
“要是你认真一点告诉我,就不会来不及了。”
一旁的警察边说幼儿园的小孩哪懂那些,边将瘫软的大叔扶正。我很难接受大叔的话,我一直都很认真,从未笑过,也没有兴奋,更不懂为什么我要受到这样的质问,但因为只有六岁,无法用有限的词汇表达那样的疑问,所以只能默默承受。不过母亲替我大声反驳了,刹那间,整个警局在失去小孩的人和找回孩子的人之间的争吵中乱成一团。
那天晚上,我就像平常一样玩着积木,是块长颈鹿造型的积木,把长颈鹿的脖子往下折就变成了大象。我能感受到母亲的视线在我身上每一处徘徊。
“不害怕吗?”母亲这么问。
“不怕。”我说。
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件事,就是我看到有人被打死还面无表情的事,瞬间就传开了。从那时起,母亲担心的事开始发生了。
上小学后,事态变得更严重。有天在上学路上,走在我前面的一个小女孩被石头绊倒摔了一跤。因为她刚好挡住我的去路,我盯着她后脑勺上绑的米老鼠发饰等着她站起来,但她却一直待在原地哭泣。她妈妈突然出现了,把她扶起后,斜眼瞪着我啧啧叹气。
“朋友都受伤了,你不知道要问她有没有事吗?虽然我也听说了你的事,但你的状况还真不是一般严重啊。”
我想不到要说什么就没开口。感觉有热闹看的孩子们聚集过来,叽叽喳喳的声音弄得我耳朵很痒。不听也知道,说的话跟那阿姨说的一样,仿佛是她的回音。此时,外婆的出现救了我,外婆就像女超人一样,不知道从哪儿突然冒出来将我抱起。
“不要乱说话啊,是你家小孩运气不好才会跌倒,凭什么怪别人啊?”外婆中气十足地大吼,也没忘记教训那些小孩,“有什么好看的?一群白痴。”
远离人群后我抬头望了望外婆,外婆紧闭的双唇嘟起来。“外婆,他们为什么说我很奇怪?”
外婆将原本嘟起的嘴唇收了回去。“因为你很特别。人啊,本来就不能忍受跟自己不一样的事物。哎呀,我们家这可爱的怪物。”
外婆把我抱得太紧,肋骨都感觉麻麻的。从前外婆就常叫我“怪物”,那个词至少对外婆来说没有不好的意思。
4
其实我花了些时间才理解外婆帮我取的这充满爱意的绰号。书里的怪物都不可爱,不对,应该说可爱不起来的才叫怪物。但外婆为什么要叫我可爱的怪物呢?即使知道相互矛盾的概念一起出现时,会产生所谓的“反讽”,我还是常常搞不清楚外婆的重点是放在“可爱”上,还是“怪物”上。总之外婆说是因为喜欢我才这样叫我,所以我选择相信她。
母亲听完外婆说米老鼠女孩事件后便哭了起来。“我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但我没想到会这么快……”
“吵死了!要在这边哭哭啼啼的话,就回你房间把门关紧后尽情哭!”
因外婆突如其来的咆哮而暂时止住泪水的母亲,在偷瞥外婆一眼后又哭得更厉害了。外婆发出啧啧声摇了摇头,“呼”的一声长叹一口气后,抬头盯着天花板角落。这是在外婆与母亲之间常可见到的画面。
所谓“我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是指母亲对我的担心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因为我从一出生开始就跟别的小孩不太一样,如果你问我哪里不一样,那就是,我不会笑。
一开始以为只是发育较迟缓,但育儿书中提到过小孩出生三天后就会开始哭闹。母亲伸手数了数日子,已经接近一百天。
就像被下了不会笑的魔法的公主,我一点反应也没有。母亲则像是来赢得公主芳心的异国王子使尽浑身解数,又是拍手,又买了各色铃铛摆弄,有时还会跟着童谣跳搞笑的舞蹈。逗弄累了就到阳台一根一根地抽烟,她知道怀了我之后好不容易才戒掉烟瘾。我看过母亲那时录的像,在汗流浃背的母亲面前,我就只是,默默看着她。若说这是一个小孩的眼神,未免太过深沉而平静。
总之,母亲并没有成功逗笑我。医院也没说什么,只是不会笑而已,在检查结果中,不管是体重、身高,还是行为发展,都未低于同龄人平均值。儿科医生认为没什么大不了的,说小孩正健康地长大,不用太过担心,然后就送走了母亲。母亲也一直努力安慰自己,我只是比别人稍微木讷点而已,但是满周岁后发生了真正令人担心的事。
某天,母亲将装有热水的红茶壶放在桌上,当她转过身去拿奶粉时,我伸手去碰了茶壶,茶壶立刻掉了下去。茶壶翻倒在地将水泼洒出去,至今残留的淡淡烫痕就是当时留下的勋章。我吓得哭了起来,母亲便以为我从此就会害怕热水和红茶壶,因为其他小孩都是这样。但事实并非如此,我既不怕水,也不怕茶壶,不管里头装的是热水,还是冰水,只要看到红茶壶我就会伸手去摸。
不仅如此,就连楼下的独眼老先生和他拴在别墅花圃里的大黑狗,对我来说也不是可怕的存在。我不仅直盯着老先生满满眼白的瞳孔,还在母亲视线暂时移开时,对着露出尖锐犬牙、凶猛吠叫着的黑狗伸出手。即使在见过那黑狗将邻居小孩咬到流血后仍是如此,母亲更是常为此急奔而来。
经历几次事件后,虽然母亲有时会担心我是不是低能儿,但不论是从外表上还是从行为上,都看不出任何可被判定为智力低下的迹象。母亲不知该怎么理解我这种孩子,就像一般母亲一样,决定往好处思考。
“是比同龄人更无惧又冷静的小孩。”
母亲的日记里是这么描述我的。
尽管如此,如果过了四岁还不笑,不安也是会到达极限的。于是母亲带着我找上更大的医院。那天,也是我记忆最深刻的一天。就像看着水里的东西一样,原本模糊不清的事物突然清晰起来。
一名穿着白袍的男人坐在我前方,他满脸笑容地拿着各类玩具依次在我面前展示,还晃了晃其中几个。后来又拿小锤子敲了敲我的膝盖,没想到我的小腿就像跷跷板一样朝天空弹起。男人还将手指放到我腋窝下,我觉得痒就笑了一下。最后他拿出照片问了我几个问题,其中一张照片让我印象深刻。
“照片中的孩子正在哭泣,因为没有了妈妈。你觉得这孩子心情怎么样?”
我不知道答案,抬头看了一旁的母亲,母亲微笑着摸摸我的头,接着用力咬了咬下唇。
不久后,母亲说要环游宇宙,就带我去了个地方,我到了才发现是医院。我问母亲明明没生病为什么还要来这里,但她没回答我。我躺在一处冰冷的地方,被一个白色的长筒物吸进去,嘟嘟嘟,机器发出奇怪的声音。宇宙之旅就这样无趣地结束了。
接着出现更多穿着白袍的男人,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让我看模糊的黑白照片,并说这是我的脑袋。骗人,一看就知道不是,但母亲好像相信了那蹩脚的谎言,频频点头。每当男人开口说话时,旁边的年轻男人就接着写下什么。我觉得有点无聊就摸摸脚,后来又用脚踢了踢医生的桌子。母亲把手放在我肩上制止我,我抬头看母亲,泪水正扑簌簌地流下她的双颊。
后来我对那天的记忆就只有母亲不停哭泣的样子。母亲哭了又哭,哭了又哭,离开诊室后仍继续哭着。电视上正播着动画片,但我却因为母亲而无法集中注意力,就连宇宙战士消灭了坏人时,母亲还是不停地哭着。后来还是坐在隔壁打瞌睡的外婆大吼道:“不要再哭了!吵死了!”母亲才像个被教训的女学生紧闭嘴巴,无声啜泣着。
5
母亲给我吃了很多杏仁。只要是杏仁——美国、澳大利亚、中国、俄罗斯产的——韩国进口的所有种类我都吃过了。中国产的有难以入口的苦味,澳大利亚产的则有一股难以描述的酸涩土味。虽然韩国也产杏仁,但我最喜欢的还是美国产的,尤其是加利福尼亚生产的。现在就来分享我吃饱含阳光、透着微微褐色的加利福尼亚产杏仁的独特方法。
首先,拿起整包感受一下装在里头的杏仁的触感,包装底下杏仁摸起来十分坚硬。下一步,撕掉上包装打开夹链袋,此时眼睛需闭上,接着慢慢吸气后将鼻子靠近包装袋,轻轻地、有规律地呼吸着,这么做是为了确保香气能够持续进入体内。等到鼻子里充满杏仁香气时,将半拳的杏仁放进嘴里。用舌头去感受杏仁的外缘并在嘴里滚动一会儿。试着碰触杏仁尖锐的部分,也可以用舌头舔舔表面凹凸的地方。这个过程不能太久,因为杏仁沾上口水后就会渐渐失去味道。这只是为了迈向高潮的准备过程,时间过短太无聊,过长则失去效果,黄金时机得自己寻找。渐入高潮时就开始想象杏仁逐渐变大,原本指甲般大小的杏仁,慢慢变得像葡萄、猕猴桃、橘子、西瓜一样越来越大。这时杏仁已经膨胀到如橄榄球般大,就在这瞬间,咔嚓一声咬下去,那么伴随着咔嚓声而来的,就是远从加利福尼亚飞来的阳光将一并在嘴里散开。
特意进行这些仪式并不是因为我喜欢杏仁,而是因为桌上无时无刻不摆着杏仁,没办法逃避,所以只好找吃的方法。母亲认为如果吃很多杏仁,我脑袋里的杏仁也会跟着长大。那是母亲所寄予的少数希望之一。
每个人的脑子里都有两颗杏仁,它们就扎实地嵌在耳后往头顶延伸的某个深处。大小还有形状都跟杏仁差不多,所以叫“杏仁核”。也因为长得像水蜜桃核,又被叫作“扁桃体”。
受到外部刺激时,杏仁核就会亮起红灯。根据刺激的不同性质,我们会感觉到恐惧、不悦,以及各种喜欢或讨厌的情绪。
但我脑里的杏仁核好像有个地方坏掉了,就算受到刺激也不会亮红灯,所以我不太了解为什么别人会笑或哭。对我来说,开心、难过、喜欢或害怕这些情绪都很模糊。就连“情绪”“同感”这些词,对我而言也不过是模糊的印刷字体。
6
医生们诊断我是“述情障碍”,也就是alexithyia [2] 。症状严重加上过于年幼,无法被视为阿斯伯格综合征,其他发展项目上也没有问题,所以没有自闭疑虑。虽说是述情障碍,但并不是无法表达,而是感知有障碍。不是像语言中枢的布氏区或韦氏区 [3] 受伤的人那样,在理解或组织文字上有困难,而是不太感受得到情绪、难以读懂别人的情绪,还会混淆不同的情绪。医生们都说因为我脑里的杏仁核,也就是扁桃体天生就比较小,加上脑边缘系统与额叶接触不良,才会变成这样。
杏仁核小引发的一个现象就是不知道害怕,虽说会有人认为这样很勇敢很幸福,但恐惧是维持生命的本能防御机制。不知道害怕并不代表勇敢,而是指车子直冲而来,也只会傻傻站在那里。我运气更糟,不光对恐惧的感知迟钝,对所有情绪的感知都有障碍,像我这样的情况是非常少见的。不幸中的大幸是,即便杏仁核只有这么大,倒是没有人提出会造成智商低下。
医生们说每个人的脑袋都不太一样,所以还要再观察。他们提了些意见,其中几个人对我很感兴趣,仿佛对于揭开至今仍未露全貌的神秘大脑的秘密,我可能扮演着很重要的角色。大学医院研究团队前来委托,希望在我长大前,能参加一个长期的临床实验,研究结果会呈报给医学会。他们除了会提供参加临床实验的费用外,还说,根据研究的结果也有可能像布氏区或韦氏区那样,会以我的名字命名脑的某部分——“鲜允载区”。但已经被医生们搞得很烦躁的母亲一口拒绝了。
首先,因为母亲常去家里附近的国立图书馆涉猎许多与大脑相关的书籍,知道布氏与韦氏不是实验对象而是科学家的名字,这是问题所在。母亲也很不喜欢医生们把我当作一块有趣的肉体,而不是人来看待。于是母亲早早就断了医生们能治好我的期待,反正不过就是做一堆奇怪实验,再给我吃些没获得认证的药,观察我的反应后拿去医学会炫耀,这是母亲的想法。所以母亲说出了大多数妈妈激动时会说的一句话:“我最了解我自己的小孩。”再常见不过又没说服力。
最后一天去医院时,母亲朝医院前的花圃吐了口口水后说:“连自己脑袋装什么都不知道的家伙们!”
母亲有时会这样没头没脑地正义凛然。
7
母亲怀孕时因为压力大偷抽了几根烟,加上最后在预产期忍不住偷喝了几口啤酒,她为此感到后悔,但我的脑袋会变成这样,答案其实很明显,只是运气不好罢了,命运这家伙在这世上造就的各种蛮横不讲理的事出乎意料地多。
事已至此,母亲也许正怀着这类期待:虽然情绪没有他人柔和,但说不定会像电影里演的那样,记忆力跟电脑水准差不多,或是对美的敏感度极为卓越,可以画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天才画作。要是那样的话,说不定还能去参加达人秀,或是随便几笔画出来的画就能卖个几千万。但我并没有那些天才般的能力。
总之,在绑着米老鼠发饰的女孩的摔倒事件后,母亲正式开始对我的“教育”。因为不太能理解情绪确实是不幸且令人遗憾的,除此之外,其实也暗藏许多危机。
有人用凶恶的表情训斥我也没有意义。像大叫、高喊、挑眉,说这些动作带有特定含意,对我来说是很难理解的事。也就是说,我无法意识到一个现象中还藏有其他意思,我只会从表面去理解这个世界。
母亲在色纸上写了好几个句子后,一一贴到壁纸上。在用来装饰墙壁的壁纸上贴有这些句子:
车子靠近→闪躲,如果车子靠近就跳开。
有人靠近→往另一侧避开避免撞到。
对方笑了→跟着微笑。
最下面虽然写着:
※备注:脸上的表情,最保险的方法就是跟对方摆出一样的表情。
但对刚满八岁的我来说,多少有点难懂。
贴在壁纸上的例句无止境地多,同龄小孩在背九九乘法表的时候,我就像在背王朝的年代表一样,背着那些句子,并将吻合的条目配对,母亲会定期进行测验。一般人很轻松就能理解的本能规范,我则要一个个默记。外婆嘴里虽不满地说填鸭式教育有什么用,但还是把要粘在壁纸上的箭头摆上去,摆箭头是外婆的工作。
8
虽然几年过去我的头壳逐渐变硬,但脑内杏仁核的大小还是没有任何改变。随着人际关系变得复杂,靠母亲提供的公式无法应付的变数也越来越多,我也渐渐成为话题人物。新学年不到一天就被当作怪小孩,或被叫到操场后站在大家前面给人观赏。同学们总是丢出很奇怪的问题,但我不会说谎,总是照实回答,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都要捧腹大笑。就这样,虽然并非我所愿,但每天都像是在母亲心上插上一刀。
但母亲没有放弃。“不能太显眼,这样就够了。”
那句话的意思就是不能被发现,不能被发现跟别人不一样,一旦被发现就会变得显眼,而那瞬间就会成为大家的目标。单纯只是车子靠近就躲开这种水准的方针已经不够了,已经到了要想让自己低调还需要高度演技的时候。母亲不知疲倦地发挥想象力,用剧作家的水准追加了对话内容。现在还得一起背下对方说出的话中“真正的意思”,以及我话中必须包含的“适当意图”。
母亲举例说,如果朋友拿出新的文具或玩具说明那是什么的时候,并不是真的在说明,而是在“炫耀”。
照母亲的说法,这时候的模范回答是:“好棒哦。”这话代表的情绪就是“羡慕”。
如果有人说我长得很帅或是做得很好这类正面的话(当然什么是正面,这个又得另外记),这时就要回说“谢谢”或者“还好啦”。这才是正确的回答。
母亲说“谢谢”是理论上的标准回答,而“还好啦”则带有从容不迫的感觉,会让我看起来更帅气。当然我总是选择最简单的答案。
9
由于母亲是大家(包括她自己)公认笔迹不好看的人,所以她特地为了我上网找出喜、怒、哀、乐、爱、怨、欲的汉字,并把每个字都打印在一张a4纸上。啧啧,外婆看到母亲这么做便不满地唠叨,做任何事都要用心才会成功。于是尽管外婆看不懂汉字,还是描下每个字。母亲把外婆写好的字像家训或符咒一般贴在家里各处。
穿鞋时就会看到鞋柜上的“喜”对我微笑,每次打开冰箱门就一定会看到“爱”,睡前床头就有“乐”俯瞰着我。虽然也有很多是不分地点随便放,但不好的,像是愤怒、悲伤、讨厌等相关文字,都因为母亲的迷信全贴在厕所内。随着时间的推移,被厕所湿气包围的纸渐渐变得皱巴巴的,字也都糊掉了。外婆总是会定期重写贴上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最后外婆甚至能背下那些汉字,写出极漂亮的字了。
母亲还创造了“喜怒哀乐爱怨欲游戏”。母亲说出特定情景,我就要猜情绪。例如,如果有人给我好吃的东西,这时应该有的情绪是什么?正确答案是开心和感谢。如果有人让我觉得疼痛,这时感觉到的是什么?正确答案是愤怒等诸如此类的问答。
有一次我问,那如果有人给我难吃的东西,应该感觉到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问题出乎意料,母亲想了很久才回答出来。苦恼许久后,母亲说一开始可能会因为食物难吃而感到愤怒(我见过几次母亲觉得食物太普通而大骂餐厅),但又说会因为对象的不同,就算是不好吃的食物也可能会感到开心或觉得感激(这种时候外婆总是叫我要心怀感恩吃完菜,并把空碗还给妈妈)。
又过了几年,等到我的年纪来到两位数时,对于我提出的问题,母亲无法直接回答或吞吞吐吐的情况越来越频繁了。结果是母亲不愿意再回答我的问题,只要我好好记住“喜怒哀乐爱怨欲”这些基本观念。
“就算不知道复杂的东西,也要先掌握基础。能做到这样,就算会被人觉得有点不足,但也还在正常范围内。”
其实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差别,就像我不能分辨出各个词语间的微小差异,我是正常还是不正常,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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