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罗博士不可思议的犯罪(1/2)
一
为了寻找侦探小说的灵感,我经常四处溜达,东京市内的游荡路线大致如下:浅草公园、花屋敷 [1] 上野的博物馆、上野的动物园、隅田川的公共蒸汽船、两国的国技馆 [2] (那圆形屋顶令人联想起曾经的帕诺拉马馆 [3] ,深深地吸引着我)。现在,我正从国技馆看完“妖怪大会 [4] ”的返回途中。钻进久违的“八幡不知薮”,沉溺于孩提时代的怀旧记忆中。
这话还要从那天——那几天被催稿催得急,家里待不住了,在东京市区内大概闲晃了一星期左右的某天——于上野动物园偶然邂逅一名怪人说起。
当时是黄昏,差不多快闭馆了,游客大都已离去,馆内悄然无声。
无论是戏院还是曲艺场都一样,江户人看戏总等不到最后一幕,每个人都担心散场时存鞋处混乱不堪,节目还未结束就急急地往外涌,他们的这种性情实在与我不合。
动物园也是如此。东京人不知为何就是着急离开。门都还没有关,场内却已一片空荡,连个人影也看不到。
我呆呆站在猿猴 [5] 笼子前,享受着此刻的静谧,前一刻这儿还是人潮汹涌的。
猴子似乎也因为没人逗它们,静悄悄地呆着,显得十分寂寞无聊。
由于太过安静,一会儿后,我突然感觉到背后有人接近的气息,不禁一阵毛骨悚然。
那是个留着长发,脸色苍白的青年,穿着磨得快没折痕的衣服,就像所谓的“伦偏” [6] ,内心却异于外表,相当活泼,此刻正逗弄着笼里的猴子。
青年似乎常来动物园,逗猴子的技巧炉火纯青。光拿一个饵,就能让猴子给他耍各种才艺,他只有看得过瘾了才把饵扔出,非常有意思。我开心地笑着,一直看着他逗猴子。
“猴子为什么老爱模仿?”
男子突然问我。他把蜜柑皮往上抛再伸手接住,再抛再接。笼子里的猴子也以完全相同的动作,这么抛接着蜜柑皮。
我微笑以对,男子继续道:
“模仿这回事,仔细想想真可怕。神明竟给猴子那样的本领。”
我心想,这男子是个哲学家流浪汉。
“猴子模仿很滑稽,但人模仿可不好玩儿。神明给予人类一些与猴子相同的本能,这十分恐怖。您听说过某旅人在山中碰到大猿猴的故事吗?”
男子像打开了话匣子,渐渐聒噪起来。我有点儿怕生,不是太喜欢别人与我攀谈,这名男子却莫名地引起了我的兴趣。可能是他苍白的脸色和一头蓬发吸引了我,也或许我喜欢上他那种哲学家风格的说话方式。
“不知道,大猿猴有什么不对劲儿吗?”我主动追问。
“有个旅客在远离人迹的深山碰上一只大猿猴,随身短刀被猿猴抢走了。猿猴抽出刀,好奇地甩动着。旅客是个城市人,手无寸铁,危在旦夕。”
黄昏的猴子笼前,脸色苍白的男子讲述起奇妙的故事,这样的情景令我欢喜。我“嗯、嗯”地应和。
“旅客想夺回刀子,但对手是擅长爬树的猴子,根本无从对付。不过旅人十分机智,想到一个妙点子。他捡起地上的树枝当刀子,摆出各种姿势。可悲的猴子因具备神明赐予的模仿本能,逐一学起旅人的举动,最后竟然自杀身亡。原来是旅人看猿猴玩得起劲,便不停拿树枝敲打自己的脖颈。猿猴仿效旅客,以白刃横向脖子。这下糟糕,猿猴血流如注,依旧不住地拿刀砍脖子,直到毙命为止。旅客不仅夺回刀子,还获得一只大猿猴当礼物。哈哈哈……”
男子说完大笑,笑声却阴森莫名。
“哈哈哈,这怎么可能?”
我也笑道,男子突然变得一本正经:
“不,这是真的。猴子的宿命就是如此悲惨。要不然来试试吧。”
男子拾起脚旁的一根木棒扔给一只猴子,接着拿随身手杖做出砍脖子的动作。
这男子似乎非常惯于耍弄猴子。只见猴子捡起木棒,随即抵在脖子上锯起来。
“瞧,倘若那木棒是真刀,会怎么样?那只小猴子早魂归西天了。”
偌大的园内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影。枝叶繁茂的树底下,夜幕凝结,更显阴森,我不禁打心底胆寒。站在我面前的脸色惨白的青年不像普通人,仿佛是个魔法师。
“您明白模仿的可怕吗?人类也是一样天生就无法不去模仿,背负着悲哀的宿命,有个叫塔尔德 [7] 的社会学家,甚至以‘模仿’两个字概括人类的生活。”
内容我已无法一一记得清楚,但青年接着谈论了许多关于“模仿”的恐怖之处。此外,他亦对镜子怀抱异常的畏惧。
“直盯着镜子时,您不会感到害怕吗?我觉得再没有比镜子更骇人的东西了。您问哪里可怕吗?因为镜里有另一个自己,像猴子一样模仿着自己啊。”
印象中他还讲过这样的话。
动物园关门的时候,工作人员催促我们离开。而后,我俩并未分手,在完全暗下来的上野森林里边聊边并肩往前走着。
“我认识您,您是江户川先生对吧?写侦探小说的。”
在漆黑森林小径中忽闻此言,我又吓了一大跳,对方好似变成神秘莫测的恐怖男子。同时,我对他的兴趣也更加浓厚。
“我很喜欢您的作品。不过,老实说最近的新作都不怎么有意思,但您以前的创作可是相当罕见,我非常喜欢。”
男子很直接,这也令我颇有好感。
“啊,月亮出来了。”
青年的话跳跃得厉害,我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个疯子。
“今天是十四号吗?几乎是满月呢,所谓月光倾泻,便是如此吧。月光多么奇妙啊。我在书上读过月光会施展妖术 [8] ,这是真的,月光下同样的景色看起来与白天截然不同,此刻您也和方才站在猴子笼前时判若两人。”
男子注视着我,我心里不禁萌生古怪的感觉,对方阴影般的双眼、泛黑的嘴唇,让人心生恐惧。
“月亮与镜子很有缘,像水月这个语汇,及‘愿月亮为明镜 [9] ’这样的歌词,都证明两者具有共通点。请看这里的景色。”
他指着底下那泛着银黑色泽,似乎有日光下两倍大的不忍池。
“您不觉得白天时才是真正的景色,而月光照耀下的,其实是白昼景色的镜中倒影吗?”
青年自身也像镜中的影子般,身形朦胧,脸色幽白。
“您是不是在寻找小说的灵感?我有段亲身经历,情节曲折颇适合写成小说,不如与您分享。您愿意听听吗?”
事实上,我确实在寻找写作的灵感。即便不是如此,我也想知道这个奇妙男子的经历。依他刚才的叙述,那绝不会是平凡无奇的无聊故事。
“愿闻其详。您可否陪我上哪儿吃饭?我们找间安静的房间慢慢聊吧。”
他摇摇头拒绝我的提议。
“不是我要回绝您的好意,我这人不客气的。可是我要说的故事,不适合明亮的灯光。若您不介意,我们就坐在这儿的长椅上,沐浴着魔法师的月光,望着倒映在巨大明镜上的不忍池景,听我慢慢道来吧。故事不长的。”
青年不同于常人的品味令我欣喜。于是,我和他并坐在能俯视不忍池的林中大石上,聆听他奇异的故事。
二
“柯南·道尔的小说里,有部《恐怖谷》 [10] 吧。”
青年唐突地起头。
“那是一道峡谷,漂浮在险峻的高山间。不过,我说的恐怖谷并非全指自然峡谷,在东京正中央的丸之内,一样存在类似的峡谷。
“高耸大楼夹缝间的小路,远比天然峡谷险峻阴森。那是文明制造出的幽谷、科学制造出的深谷。从谷底道路往上仰望,两侧是高达六七楼的杀风景的水泥建筑,不像自然断崖有绿叶和四季花朵,也没有愉悦视觉的凹凸起伏,完全是一斧劈开的巨大灰色裂缝,顶上天空被割成一条狭长的细缝。太阳和月亮,一天只能出现短短的几分钟。都市的谷底,连白天也黯淡如黑夜,几乎可看到星辰,峡谷间不停地刮着来自人世的诡异冷风。
“大地震前,我就居住在这类峡谷中。建筑物正对丸之内的s路,前面十分明亮宏伟,但绕到后头,便与其他大楼背对背,彼此袒露着水泥墙。两片带窗的断崖,仅隔着两间宽的道路相望。所谓都市的峡谷,指的就是这样的地方。
“偶尔有人将大楼的各个房间兼做住宅,但大部分是只在白天使用的办公室,入夜之后空无一人。正因白天热闹,更衬出夜晚的寂寥,简直是深山幽谷,叫人怀疑会有猫头鹰突然鸣叫。刚才所提的大楼背面的窄路,一到夜里,便成为彻头彻尾的峡谷深沟。
“我白天在大楼传达室担任守卫,晚上住在那栋大楼的地下室。虽然同住的也有四五个同事,但我喜欢绘画,一有空就独自对着画布涂涂抹抹,自然而然地,有时候甚至一整天都没和其他人说上半句话。
“事情发生在那楼的后方峡谷,因此有必要描述一下那处建筑的特点。在那里,建筑物本身具有诡奇的巧合。若说是巧合,也实在巧过头。这可能是建筑师一时兴起的恶作剧。
“这两栋建筑物格局相近,都是五层楼,而正面和侧面不管是墙壁颜色或装饰都截然不同,唯有面对峡谷的背侧,如出一辙。从屋顶形状、墙壁颜色到每层楼各有四道窗户的结构,就像照片翻拍似的一模一样。搞不好连水泥的皴裂痕迹都相同。
“临峡谷的房间,一天仅有几分钟(这么说是有点儿夸大),嗯,真的只有一会儿的工夫照得到阳光,自然乏人问津,租不出去。尤其最不方便的五楼总空着,所以我闲暇时常拿着画布和画笔潜进那里。而每次望向窗外望去,对面的建筑物简直就像镜子里的倒影,惟妙惟肖,诡异至极,好似某种不祥的前兆。
“岂料,我这预感没多久便成真。五楼北窗屋里有人上吊,连续发生了三次,事件相隔一小段时日。
“第一个自杀的是一个中年的香料代理商,第一次来租事务所时,即令人印象深刻。他没半点儿生意人的豪迈气息,阴阴沉沉的,总是若有所思。我猜他也许会租下后头面对峡谷、晒不到太阳的房间,不出所料,他挑选五楼北侧最荒僻(这么形容很奇怪,但感觉就是如此)、最阴森,房租也最便宜的相连两室。
“我想想,大概是他搬进来一星期后的事吧,总之没隔太久。
“那香料代理商是个单身汉,所以把其中一间当寝室,摆了张廉价床。晚上就在俯视那座幽谷的阴森断崖上,远离人迹的岩窟般的房间独自居住。某个月光清亮的夜晚,他竟在窗外挂电线用的小横木上套上细绳,上吊自杀了。
“第二天早晨,负责清扫那区的道路清洁员发现断崖顶上有具尸体随风微微摆荡,之后引发了一场骚动。
“他为何自杀?理由不明。警方虽然尽力调查,但他的生意进展十分顺利,并未背负债务。何况他单身,既无家庭纠纷,也不是为爱殉情或失恋寻短。
‘肯定是一时鬼迷心窍,那人刚来的时候就莫名的阴沉古怪。’
“人们如此解释,事情暂告一段落。然而没过几天,同一间房又租给另一人。对方没把那里当成住所,但有天晚上说熬夜处理要事,就关在房里,隔天早上又成了吊死鬼。
“那人以完全相同的方法自尽,原因依旧不明。这次的上吊者和香料代理商不同,个性开朗活泼,他会选择那个阴森的房间,纯粹是那儿租金低廉的缘故。
“恐怖谷中大开的诅咒之窗,只要进入那个房间,人们便会毫无理由地寻死。这种怪谈般的流言不胫而走。
“第三个牺牲者不是一般房客。那栋大楼的职员中有个特别胆大的,主动表示愿意亲身试试。瞧他那跃跃欲试的样子,像要上鬼屋探险似的。”
青年说到这里,我觉得故事有点儿无聊,于是插话:
“然后,那个大胆的职员也一样上吊了吗?”
青年面带惊讶地望着我,状似不快地回答:“是的。”
“有个人在那儿上吊了,同一个地方就会吸引更多的人上吊。这便是模仿本能的恐怖吗?”
“哦,所以您觉得无聊?不,没那么有趣。”青年似乎松了口气,更正我的误会,“并非那种司空见惯的,有人中了邪就有人不断死亡的庸俗无奇的故事。”
“抱歉打岔,请继续说。”
我连忙为方才的误会道歉。
三
“连续三晚,那位胆大的好汉都独自在那邪异的房间度过,可什么都没发生。他像驱逐了恶魔似的神气不已。于是我提醒他‘你过夜的三个晚上都是阴天,月亮并未出现啊’。”
“哦,那些自杀与月亮有什么关系吗?”我有些吃惊地反问。
“嗯,我察觉到香料代理商和第二个租房的人,都死在月光清朗的夜晚。假如没有月亮,就不会引起不幸。而且,那往往发生在银白妖光照进峡谷的短短数分钟之内,我深信那一定是月光的妖术。”
青年微微抬头,凝视着脚下沐浴在月光下的不忍池。池边的景色倒映在青年所谓巨大的镜子里,衬着白色的月光,营造出妖异的氛围,横亘在我们面前。
“元凶就是这玄秘的月光魔力。月光似鬼火,会诱发抑郁的情绪,人心将如磷火般熊熊燃烧,于是有《月光曲》 [11] 这类的作品诞生。即使不是诗人,也能从月亮那儿学到无常。倘若‘艺术性疯狂’的形容获得认可,那么月亮就是将人导向‘艺术性疯狂’的事物吧。”
青年的叙述方式令我有点儿厌烦。
“这么说,是月光促使那些人上吊的?”
“是的,有一半是月光的罪孽。可是并非直接作用,否则浑身沐浴在月光下的我们,早该去上吊了。”
青年朦胧苍白的面孔犹如镜中影像,戏谑地笑着。我像听到怪谈的孩子般,禁不住感到害怕。
“那个胆大的职员第四天晚上继续睡在受到恶魔诅咒的房间里。不幸的是,那天月光十分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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