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在我们的王国里 4(1/2)
弟娃——
我猛然惊坐起来,听见自己叫喊道。满地扎眼的阳光,已是中午时分,房中热气沸腾。背上的汗水一条条流下来,好像许多条毛虫在上面爬动,痒痒麻麻的。床上的草席印着一大块阴黑的汗迹,又是一个火烈的大热天。我跟小玉合租的这间房间,是三夹板隔出来的,只有五个榻榻米大,除了一张床,两只竹篾笼子,什么都放不下了。因为朝西,一到下午,太阳凶狠地射进来,房里就像蒸笼,热得人惴惴不安。
我坐在床上,头感到一阵刚睡醒的昏疲,喉头却干得在冒火。窗外传来一阵女人的尖笑,大概锦州街那些吧女都热得跑到巷子里去乘凉调笑去了。巷子里的酒吧还没有上市,收音机却开得大大的,喷出一流狂躁的爵士乐来。渐渐地,我仿佛记了起来,刚才朦胧间,我看见了弟娃。他就站在我的床头,穿着他的童军制服,有肩带的那一套。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那张雪白的娃娃脸,他笑嘻嘻地伸出手来,对我说道:
“阿青,我的口琴呢?”
去年弟娃生日,十五岁,我送了一管口琴给他,是在功学社买的,蝴蝶牌,两百七十块,花了我半个月的送报钱。弟娃爱得不忍释手,上学他把口琴插在裤子后面袋里,晚上他便放在枕头底下。睡到床上,还要拿出来吹两下。开始弟娃只会吹单音,后来我教他和声,他一学便会,而且吹得比我还要有板有眼。那时候学校里正在教《踏雪寻梅》,弟娃天天回家便吹奏这首轻快得像流水似的曲子。有时我们上了床,熄了灯,弟娃还要把口琴掏出来,把被窝蒙起头来吹,口琴声从被窝里透出来,闷得呜呜地响。有一次,把父亲吵醒了,他气冲冲跑进来,一把将弟娃被窝掀开,弟娃怕挨揍,赶紧双手抱住头,缩成一团。父亲看着,竟笑了。那是唯一的一次,我看见父亲那张苍纹满布严峻的脸上,绽开那样一抹慈蔼的笑容。我跳下床,从床底拖出我那只竹篾笼子,从里面掣出了我送给弟娃的那管蝴蝶牌口琴来。几个月没有擦拭,口琴的白铜皮有点发黄了。我放到口边随便吹了两下,声音还是十分清越的,只是有点霉味。我从家里跑出来的那天,这管口琴正好插在裤袋里,是我从家里唯一带出来的东西。
三个多月了,这是第一次,我想起弟娃来。这三个多月,是一连串没有记忆的日子。白天,我们到处潜伏着,像冬眠的毒蛇,一个个分别蜷缩在自己的洞穴里。真到黑夜来临,我们才苏醒过来,在黑暗的保护下,如同一群蝙蝠,开始在台北的夜空中急乱地飞跃。在公园里,我们好像一队受了禁制的魂魄,在莲花池的台阶上,绕着圈圈,在跳着祭舞似的,疯狂地互相追逐,追到深夜、追到凌晨。我们窜逃到南阳街,一窝蜂钻进新南阳里,在那散着尿臊的冷气中,我们伸出八爪鱼似的手爪,在电影院的后排,去捕捉那些面目模糊的人体。我们躲过西门町霓虹灯网的射杀,溜进中华商场上中下各层那些闷臭的公厕中。我们用眼神、用手势、用脚步,发出各种神秘的暗号,来联络我们的同路人。我们在万华,我们在圆环,我们在三水街,我们在中山北路—— 我们鬼祟地穿进一条条潮湿的死巷,闪入一间间黝暗腐朽日据时代残留下来的客栈里。直到夜深,直到夜真的深了,路上的行人绝了迹,我们才一个个从各个角落里,爬回到大街上来,这时,这些冷落的、不设防的街道,才是真正属于我们的。我们手里捏着一沓沁着汗水的新台币,在黎明前的一刻,拖着我们流干精液的身体,放肆而又虚脱,漫步蹭回各自的洞穴里去。
这三个多月来,我的脑袋里,一直是空空的,好像有人将我的头盖揭开,把我的大脑一下子挖掉了一般,一点思念、一点感觉也没有了。弟娃,我最爱的弟娃,我竟没有去想过他。可是刚才那一刻,他却明明站在我的床前,离得我那样近,伸手出来,笑嘻嘻地向我说道:阿青,我的口琴呢?我记得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是冰凉的。就像那晚一样,父亲先去睡了,我一个人坐在弟娃身边守住他,我去捏他的手,他的手冰冷,冷得叫我打了一个寒噤。我们在他身体下面垫了许多块砖头大的干冰。那些干冰一直在冒冷烟,弟娃如同睡在雾中一般。在市立殡仪馆,他们把他装进了一副小棺材里。他的小棺材,薄薄的,像只木箱,我趁他们不备,溜进了停尸间去,掀开了弟娃的棺材盖。弟娃十分局促地仰卧在里头,他们替他化了妆,在他那张雪白的娃娃脸上,涂上了淡淡的胭脂。他们把他的双手合拢在胸前,他的肩膀都给挤得拱缩了起来。弟娃看来好像在装睡的模样,满面调皮滑稽,好像随时都忍不住要笑出来似的。我们把弟娃运到碧潭公墓去,两个抬棺的脚伕 ,粗手粗脚,棺材从车上抬下来,东碰西撞,棺材头撞在车门上呼呼作响。我一阵暴怒,走过去,猛推了脚伕 一把,喝道:
“轻些,知道么?”
“还不起来?日头晒屁股了!”
丽月探头进来笑道,她只穿了奶罩三角裤,披着一件粉红绸子的短袖睡衣,一头发卷还没有拆去。
“小玉回来过么?”我问道。
“问你呀,那个小玻璃,昨晚又野到哪里去了,”丽月乜斜着眼睛瞅着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阿青,你老实招来吧,昨晚你钓到大鱼没有?是条青花还是条老泥鳅?”
“还有饭么?”我不理会丽月。
“你上个月欠我的伙食还没还清,还想吃饭么?”
“先还一百,这总可以了吧?”我从裤袋里掏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来,丽月一把抢了过去,笑道:
“快去吧,早上做的稀饭都发馊啦。”
我跟着丽月,走到她隔壁房去。她的房间,只跟我们的隔了一层薄薄的三夹板。从前丽月那个美国大兵情人强尼和她同居的时候,她把我们这间房布置成一间小客厅。强尼抛下她回美国后,她便分租给小玉,只收他四百块一个月,还让他搭中饭。小玉认识老周后,常常不回来住,他便叫我搬了进来,分担他一半租钱。
丽月是小玉的表姊,她很疼小玉,常常揪住小玉的腮叫他小玻璃。丽月体格很棒,而且风骚,在纽约吧里大红特红,那些美国兵都叫她丽丽。丽月用手捧起她那两团大奶子,面一扬,很不屑地说道:“怕什么?老娘有的是本钱!”有时候她白天去上班,家中阿巴桑忙着做事,便把她那个三岁大和强尼生的那个杂种仔小强尼赶到我们房间来,要我们看顾。那个杂种是个小可爱,一身洁白的娃娃肉,绿莹莹的眼珠子,却是一头乌黑微鬈的头发。丽月本来把她的杂种仔丢给了孤儿院,后来舍不得,又去把他接了回来。丽月说,小杂种的老爸,是个很标致的美国郎。她案上有一张他穿了一身白色海军制服的照片,咧着嘴,一双眼睛花花的,风风流流的模样。丽月跟他同居,倒贴了他一年,还替他生了一个小杂种,他拍拍屁股,便溜回国去了。一共只来过三封信,寄了二十块美金给小强尼买圣诞礼物。丽月无可奈何地叹道:“美国鸟,是很有良心的么?”然而她说她并不恨他,她原谅他,他来了她还要跟他睡觉。
“啊唷,有鱿鱼吃!”
我看丽月房中饭桌上摆着一碟酸菜炒鱿鱼,一碗白稀饭。
“丽月姊,你真是一个好人!”我摸了一下丽月扎实润凉的膀子。
“去你的,少拍老娘马屁,”丽月坐到我对面笑道,“我问你,玉仔昨晚到底又到哪里去打野食去了?”
“小玉么?找到一位华侨干爹啦,是从东京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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