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2)
决定见面后,我再次拿出了贺年卡。每年年末之前,贺年卡总会在不知不觉中四处散落,消失几张,可今年的还好好地收纳在书架的抽屉深处。从三十几张贺年卡里找出明朗送的那张非常容易,也不知怎么放的,他的贺年卡就是从上往下数的第二张。
“长野县埴科郡町袋泽”,这是我第一次认真地看明朗的地址。从地图上看,他住的地方离长野比较近。我以往看贺年卡都只看背面的正文,看完就急急忙忙地收起来了,从来没有分神去看过正面的地址。不过,在我还在大学附属医院做他的主治医师的时候,明朗应该是住在东京的,明朗的母亲确实说过他们住在世田谷那里,从世田谷到医院,两边往返非常辛苦。可明朗是什么时候搬到长野的呢?这个我已经记不清了。仔细想想,他们似乎是在两三年前变的住址。看看明朗之前的贺年卡,或许一切就都清楚了,然而从前的那些贺年卡都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们为什么会变换住址呢?个中缘由我自然是不清楚的,不过从长野到东京,路上就需要四五个小时。我马上去找院长,想连着周日一共请四天假。我从正月开始就一直在连轴工作,院长之前说过要我好好休息一下,所以这次应该不会拒绝我的请求。然而当我提出申请时,他却有些犹疑地问我为什么要请假,或许他是怀疑我要辞职。我回答说,家里有事需要回去一趟。院长点点头说,家里还是得时常回去看看。
“您随意,不着急。”这样一句话里似乎既包含着容许我辞职的意思,又包含着希望我回完家之后再来医院的意思。不过,我现在不想去思考是否辞职。无论如何,去见明朗一面才是首要的事情。
出发的那天早晨,医院周围还覆盖着积雪,然而等到了东京,我才发现这里早已进入了春天。在东京,大衣已经派不上用场了,不过町在信州,那里可能还有残雪。到东京的第二天,我带着出门时穿在身上的大衣,坐上了从上野车站发出的列车。
在东京,我通过明朗在町的住址查询过他们的电话,然而牟田这个名字下没有电话号码。对没有预约就突然前去拜访这件事,我感到些许不安,但也只能循着他们的住址找过去了。上车之后,我又一次思考起自己为什么想去见明朗。桐子说明朗是我一切行为的。想着想着,我渐渐觉得接下来要去见的其实是我自己。那台手术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和现在的我没有直接关系。然而,随着与长野的距离越来越近,我又陷入了要去确认自己的所做所为究竟招致了什么结果的紧张感中。这种紧张就像是犯罪者去犯罪现场确认犯罪事实一般。
列车三点多抵达长野。车站前的广场上阳光灿烂,然而吹起的风却很冷。我穿上原先拿在手里的外套,走向车站左手边的观光引导处。工作人员告诉我,去町可以坐私营铁路公司的电车,开车去的话则只需要二十分钟。于是,我又一次回到车站前,坐上了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从热闹的站前大道驶出,穿过老房子成片的街道,开上了国道。从引导处给我的地图来看,车子正在向南行驶。近处有座大桥,河水因为山上积雪融化汇入的雪水而上涨了不少。河岸两边开阔宽敞,远方和左右都能看到连绵的山脉。如此看来,这一带应该是盆地。田地里的雪似乎才刚刚消融。为了让土地吸收太阳的热量,农人们已经把黑土地犁过了一遍,土地上随处可见残留着的雪水。车子的左边好像是北方,那边的群山上还能看到残雪。司机说三天前鸟居山山顶还下了雪,不过我不清楚那里究竟是在什么方位。
路上一时没了人烟,不久后又渐渐出现了人家,还有一家超市。车子似乎已经进入了镇,写着镇名的标牌映入眼帘。“这里在明治时期似乎还很繁荣,但是后来因为远离铁路干线而逐渐没落,现在已经完全落败了。”司机说着,又开始谈起此行的目的地袋泽。他说袋泽南边被山挡住了,只有半天日晒,以前就被叫作“背阴村”或者“半日村”。我想着明朗,心情变得有些忧郁。
这里似乎是个很有些年头的老城镇。城镇里的道路狭窄,还弯弯曲曲的,没多久就断了,左右两边再次出现了广阔的田地。这里的土地也被翻耕过,到处都是覆盖在早期栽培的蔬菜上的塑料薄膜。车子逐渐接近山脚,流光向后闪去,前行的路逐渐变成暗影,周围的老式农房和新建的住宅混杂在一起。出租车开到山脚前停下了。“大概就在这附近,问问周围的人应该就知道了。”司机说道。于是,我下了车。
站到路上一看,前方确实是农田,后方则矗立着一座两三百米高的小山。山遮住了阳光,现在刚过下午三点半,但山脚下的光线已经变暗,北侧斜面的洼地里还留有残雪。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向对面一个提着购物篮走来的女人询问明朗的住处。
“牟田家?”女人想了一会儿,然后告诉我往回走一百来米,再往山脚方向走,看到的第二家就是。我照着她说的方向走去,右手边分出了一条只能容纳一辆车通过的岔道。这条岔道缓缓朝山上延伸,旁边流淌着来自山上的清泉。数到第二家,眼前是一个老式农房的小矮门,再往里是一栋乳白色的雅致二层小楼,与矮门极不相称。入口左侧的门牌上写着“广井”,右侧还有个小小的门牌写着“牟田”。给我指路的女人当时想了那么一会儿,可能就是因为一时间没想起来右边的这个门牌吧。
我在这家门前站了一会儿,然后按响了旁边的门铃。门铃连着响了三次,屋内却一片寂静,没有人应答。我等了一会儿,又按了一次,一个人影隐约投射在了门上。“请问是哪位呀?”声音听起来像是个中年妇女。“我是村中。”我隔着玻璃门回答道。屋内人影动了动,门被打开了。
开门的一瞬间,那个女人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而后小声地叫了出来:“村中医生……”
志津子还是五年前的模样,一点儿也没变。当时她应该是二十七八岁,现在该有三十二三岁了。她穿着蓝白相间的毛衣和黑色的阔腿裤,气色比起那时好了很多,整个人可以说是容光焕发。
“发生了什么事吗?您竟然来这儿了!”被她这么一问,我有些不知所措,于是回答说:“没什么,就是来附近办点事,顺便过来看看。”
“您要是提前联系我的话,我就去接您了。”她边说边给我摆好拖鞋。
“请进。”她先进到屋里,然后带我走进了里面的客厅。客厅正对着走廊,拉门也完全敞开着,然而阳光却不强烈,带着瀑布口的池塘看起来寒气森森的。“您来这儿,肯定受不了这么冷的天气吧。”她说着,马上燃起了暖气炉。“我来的那个地方雪积得更深。”我说。“是吗?”她像才意识到这件事一样,说着就笑了。
我拿出在东京买的点心,询问明朗的情况。“托您的福,他已经八岁了,现在非常健康。”她说着就过来给我泡了茶。我想立刻见到明朗,她却一直在和我说话。她告诉我:这里是她的娘家;自那次手术过后,明朗又接受了三次手术,但都不怎么顺利;他们两年前搬到了这里。
“他那样的孩子在东京也没法去学校上学,去游乐场也要被别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再三考虑之后,我们最终逃到这个乡下地方来了。乡下人也喜欢说三道四,但我们一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反而觉得挺轻松的。这个镇上正好有残疾人士的疗养所,他每周可以去那里检查两次,挺方便的。”志津子以前是个话很少的人,现在却主动积极地跟我说话。
家里好像没有其他人在,屋里非常安静。我停顿了一下问她:“您丈夫呢?”她一瞬间不知所措地别开了脸,而后回答道:“我们分居了。”
我想起了她那个子高高的丈夫弯下腰,担忧地凝视着自己孩子的身影。“我们现在过得很好。”她仿佛在给自己鼓劲一般说道,而后问我,“您要见见明朗吗?”“当然,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见他。”听我这么说,她留下句“请您稍等”后离席而去。没过多久,她又走回来,站在我前面带路:“请这边走。”
l型走廊的拐角处是一间沐浴在夕阳之下的房间,明朗就住在这里。
“明朗,这位就是妈妈一直和你说的那名医生哦。”八叠大的房间里,明朗整个人匍匐在地板上,只把脸抬了起来。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一只大蜘蛛。明朗的右腿贴在地上,膝盖部位向外侧弯曲,到了脚踝那里又再次向外侧扭转。他的左腿也变成了x形,膝盖往下的部位就像萎缩了一般骤然变细,左脚扭曲,能看到露在外面的脚后跟。双臂也从肩头开始向外弯折,手肘以下的部位基本上都贴着地板。他的四肢弯来弯去,错综复杂,看起来就像蜘蛛的腿一样。
“明朗,说‘您好’了吗?”在他母亲的催促下,明朗开口了:“您—好—”他一字一顿地慢慢说了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颚的骨头也骨折变形了,他说话时嘴巴歪斜,只说了那几个字,唇边就流出了口水。志津子用拿在手里的毛巾擦了擦明朗的嘴角,明朗只是毫不在意地继续看着我。
我从最初的震惊中清醒过来,走到了明朗身边。确切地说,他的情况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他不但没有恢复过来,而且随着成长发育,当初的畸形反倒更加突出了。但出乎意料的是,志津子的表情很是明媚。
“做个‘欢迎光临’的动作试试。”志津子说。明朗把抬起的头前后慢慢动了动。“真棒!”我摸了摸明朗的头。他的头发长长的,摸上去就像岩石山那样高低起伏,这是因为自幼时开始的多次骨折已让头盖骨变得凹凸不平。
我又摸了摸明朗的手和脚。“那里是您做过手术的地方。”如志津子所说,明朗的右膝上有道长三厘米左右的疤痕。当年做手术的时候,我留下的伤口似乎有将近五厘米长,大概是这五年里缩小了一些吧。明朗的左脚搭在膝盖上方,向外侧弯曲,到了膝盖下方又是一个大角度的扭曲。就算治好了一个地方,肌肉和肌腱力量的不均衡也会使得其他部位异常受力,导致其他部位发生骨折。明朗身上还有另外三处手术疤痕。显然,每次手术均以失败告终。“明朗不想再痛痛了吧。”志津子这么一说,男孩就立刻点点头,凹陷下去的眼眶内浮现出泪光。
“乖,不会做手术了,咱们不做手术了。”志津子慌忙抚摸他的背。
不知是不是因为听到了“痛”这个字眼,男孩转了个身,向着房间的角落爬了过去。角落里放了一张床,大概他害怕的时候都藏在那里。床旁边有个书架。为了防止明朗从床上滚落,床的周围都围上了围栏,围栏顶上垂下来两根带子,不知道这是不是为了在他睡觉的时候把他绑在床上。书架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绘本和漫画书,旁边的玩具箱里装满了玩具小车和布偶娃娃。
明朗弯着腰爬行移动。他的腿靠膝盖支撑着,每动一下小腿,小腿的下部就向外侧转动一下。可能是因为从来没有站立过,他的脚踝瘦小而洁白。手臂从手肘到手掌的部位都贴在地板上,只有腰部高高地耸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还穿着纸尿裤,他的腰部附近看起来很宽大。明朗的移动速度出乎意料地快,他像一只蜎蜎蠕动的虫子一样,没多久就钻进了床下。
“明朗,出来呀,给你拿医生带来的点心哦。”志津子呼唤着他。明朗躲在昏暗的床底下警惕地看着这边。“不会给你打痛痛的针啦,赶快出来吧。”志津子直起身走出了房间。看到这一幕,男孩似乎感觉到了不安,从床下探出了头。
“过来。”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我试着主动和他讲话。明朗惊奇地看着我。“过来呀。”我对着他摆出笑脸,于是他也微微地笑了。“过来。”我向他招招手。他注视着我的脸,慢慢地爬了出来。身体爬出来大约一半,他又停下来观察了会儿情况,而后慢慢地向我靠近。明朗说话很费力,但是我说的话他似乎都能理解。“真棒。”我抚摸着身前明朗的头。他像是终于放下心来,笑着发出了声音。
“嘟―嘟―”明朗这么叫着,又一次转过身爬动起来。他再次钻进床底下,接着又向我爬过来。这次他没有犹豫,径直朝着我过来了。明朗爬动主要是靠肩膀到上臂的力量,可能也是因为这个,他肩头的骨骼反复骨折。在一次次地骨折中,他的肩膀不断变厚,就像美国橄榄球选手的肩膀那样高高隆起。他与地板接触的膝盖和手肘都很坚硬,上面长出了老茧。“嘟―嘟―”明朗又一次靠近,然后再次离开。他大概是在扮演汽车。
房间的南面和西面都有窗户,可能这个房间是这个家里最亮堂的一个房间了,然而此时南面的窗户已经笼罩在山的阴影下,只有西面的窗户还能透进阳光。明朗就在斜射进来的光线里不断地往返于我和床之间。等他重复完第三遍的时候,我也把双手放在地上,做出了用两手爬行的样子。明朗一边大叫一边逃走了。趴下之后,我才注意到,铺着灰色绒毯的地板上到处都是磨损的痕迹和深色的污点,不知是不是男孩一直在上面爬来爬去造成的。
志津子端着盛放着蛋糕和果汁的托盘走了进来。见我也匍匐在地,她笑着说:“有您陪着一起玩,明朗可真幸福啊。”她说着,就把削成半圆形的桌子摆到房间的角落里,以背靠墙壁的姿势固定好明朗:“这是医生给我们带来的点心哦。”志津子把蛋糕和果汁摆到了明朗的专用桌子上。我和志津子两人在面朝明朗方向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明朗用严重扭曲的左手抵着桌子,右手缓缓抓住蛋糕,然而因为手腕向外弯曲,他很难把手里的蛋糕送进嘴里。明朗把脸凑近蛋糕,嘴角活动了多次,终于咬住了蛋糕。“慢慢吃,慢慢吃哦。”志津子告诉我,明朗之前一直用右脚脚尖抓东西,最近才开始学习用手抓东西,因此运用起来还非常吃力。
我觉得眼前的这个孩子似乎已经不再是五年前那个接受手术的孩子了。那个时候,如果让乙醚麻醉再持续一分钟,明朗就不会活到现在。而如今,他就在我眼前吃着点心。我自然知道明朗还活着,每年都会收到的贺年卡会不由自主地让我记住那一切,但我没有料到他会活得这样顽强积极。我原本以为,明朗会待在一个更为昏暗的房间里,蜷缩在床上,偷偷摸摸地存活着。
“每天都忙着照顾这个孩子,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天就过去了。”嘴上这么说,志津子的表情却很明媚。“您比待在医院那会儿更有精神了。”听我这么说,志津子把两手贴在颊上:“是吗?”她接着又说:“我要是不行了,这孩子就麻烦了。”说完就笑了起来。
我问她,今年寄给我的贺年卡是不是也是明朗自己写的。“一直到大前年,他都还在用脚写字,不过从去年起,我开始让他学习用手写字了,所以去年和今年写得就比以往差了一些。”志津子说的这些我完全没有注意到。每年寄过来的贺年卡上都是一样的内容,我简单看过一遍就作罢了。
“给您寄贺年卡,只是想让您知道我们过得很好,不过您的病人那么多,我想您大概已经不记得我们了。”说完这句,志津子慌慌张张地跑到了明朗身边。明朗差不多吃完了整块蛋糕,奶油和蛋糕碎屑掉得到处都是。“不可以这样哦,弄得这么脏会被医生笑话的。”志津子拿毛巾擦干净明朗的脸和桌子,把装着果汁的奶瓶递给了明朗。大概是渴得很了,明朗把奶瓶塞进嘴里,边摇头边大口喝起果汁来。
志津子没有问我明朗的病情,这让我心里很不安。我之前就想过了,只要见到明朗,就肯定会被他的母亲问到他的病情。那个时候我应该怎么回答呢?如今还没有可以治愈明朗的方法,过去的手术也几乎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坐在车里往这边走的时候,我思考着这些问题,不由得心情沉重。然而真正到了这里,志津子却完全没有要问我那些问题的意思。她不问,我反而觉得更加不安,于是主动开口说:“我想,如果身上有了力气,明朗的胳膊和腿会更加强健一些。”那一瞬间,志津子微微点了点头,但脸上却不见喜色,眼神也十分平静。
“明朗,慢慢喝。”她将注意力投向明朗,而后开口说道,“他能活到现在,我已经非常感激了。”听到这句话,我才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是多么凄凉。身为医生,我总是习惯性地对治愈无望的病人说一些带有希望的话,然而没有人会比志津子更加了解明朗的情况。她知道孩子的病是治不好的,也知道做手术不会起到任何作用。她所了解的,不是像我一样,从医学书籍上收集到的种种概念,而是在现实生活中陪护着明朗,二十四小时都和他待在一起,从这种周而复始的生活中体悟到的东西。照这个程度观察明朗,她完全没有再来询问我的必要。她刚刚虽然点了头,但在心里必定也知道我说的那些话只是一种安慰。非但如此,她甚至可能知道肌肉有了力气之后,反倒会加重骨骼的变形程度。
“明朗,没有尿尿吧?”志津子把手伸进了明朗的纸尿裤。这时,身后的门打开了,一个六十岁上下的妇人出现在门口。“啊,有客人来啦?”妇人似乎对我的出现感到非常惊讶。
“妈妈,今天回来得挺早啊。”志津子站起身,给我介绍了她的母亲。妇人似乎是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穿着大衣。她急急忙忙地低头问好。“这位是之前给明朗做过手术的医生。”听到志津子的介绍,妇人再一次深深地低下头说:“当时真是麻烦您了。”她整个人绷得紧紧的,脸盘细长,和志津子一样。
“来,到奶奶 这里来。奶奶给你买了书哦。”妇人试图抱起明朗。“妈妈,您抱不动的。”哪怕身体发育不良,八岁孩子的体重对六十多岁的祖母来说还是过于沉重了。“那你帮我抱过来吧。”妇人道了句“失礼”,随后离开了房间。
我向志津子告辞。她说:“您再多待会儿,吃完晚饭再走吧。”我说自己此行见到明朗就足够了,请她帮我叫辆车。她看了看时间,对我说:“还有十二三分钟开往长野的公交车就到了,我把您送下去吧。”我拿着大衣站起了身。
“明朗,医生说他要回去了。”听到母亲的话,明朗保持着趴在地上的姿势,不安地抬头看我。“再见了,多多保重哦。”说完这句,我又加了句“好好活着”。明朗依然看着我。在夕阳的照射下,他凹凸不平的脑袋,扭曲的四肢,还有围着纸尿裤的腰都发出闪闪的红光。
“再见了。”我握住了趴在地上的明朗的右手。明朗的手朝外翻着,除了大拇指和食指,其他手指全都粘在一起。我把他能够自由活动的那两根手指紧紧握住,又一次道了声“再见”,然后松开了他的手。
志津子在毛衣外又加了条披肩,走过来送我。“您又要回到有雪的地方了吧?”听到这句话,我突然间想起了诚治和千代。桐子、军队、院长那些人一时间都被我抛在了脑后。
“您什么时候经过附近了,可一定要再来坐坐。”我点点头,问志津子是不是打算一直待在这个地方。
“除了这里,我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了。”接着她又说,“只要那孩子还在……”
走到玄关处,妇人又过来与我打招呼:“您特意从那么远的地方赶过来,真是太感谢了。”她又一次礼貌地低头示意。
到了傍晚,外面突然变得寒意逼人。虽然没有下雪,但寒冷的程度好像和我工作的那个北方城镇差不了多少。我们走下坡道,到了我来时下车的地方,从这里再往前走一百米就是公交车站。我和志津子并排朝公交站的方向走去。我想了又想,最终决定问出那个问题。
“那个时候,您有没有产生过盼望明朗死去的想法呢?”志津子立刻止住脚步,讶异地抬头看我,回了句“没有”。又走了两三步后,她开口说:“说实话,当时确实有那么想过,但那只是活人一厢情愿的想法。生病也好,残疾也好,该是你的就是你的,别人再怎么想东想西也改变不了什么,那是从一开始就定好的命。人能做的就只有守着命活下去。”她说完了,又笑着告诉我:“我这个人好像总是有办法好好活下去。”
我想起刚刚看到的明朗的样子。他现在可能还在缠着祖母玩,吃东西,讲话。或许,他在做完手术后捡回一条命,并且活到现在,这件事不是我决定的,也不是母亲希望的。进一步来说,我救了他这样的说法就是一种僭越,是命运让明朗活到了现在,并且还要让他继续活下去。
“对着您我就实话实说了。就是因为有了那个孩子,我才能活到现在。也许您不相信,但我想说,我现在过得非常平静,也非常充实。”
她说的话我非常理解。比起在医院的那个时候,现在她的表情看起来既明媚又快乐。“我还得继续活下去,只要明朗还活着,我就得活着。”“这是当然。明朗什么都要靠您,要是您不在了,明朗的日子会非常难过;就是因为有您在,他才能够活到现在。”听我这么说,志津子笑了笑,没有说话。这时,公交车从我们身后开了过来。
车站还在二十米开外的地方。“您上车吧。”说完这句,她又低下了头,“今天真是太感谢您了。”我点点头,一路跑到了前方的公交站。车停了,下来一个人,等在车站的两个人上了车,我跟在他们后面上了车。车门很快就关上了,公交车再次开动起来。
我回头望去,只见落日之中,志津子正朝着公交车的方向挥手。似乎是吹起了风,她又用举起的那只手理了理散开的头发,接着又继续挥起手来。她往车这边看了会儿,没多久就背过身去,顺着坡道的方向往回走。
她的背影在环绕着田地与小山的道路上缓缓移动,右手边树木的前方可以看到那栋奶油色两层小楼的屋顶。明朗爬动的那个房间就在屋顶下的西边。峡谷间漏进来的一线斜阳像被截断了一般,把那一角烘托成了红色。
看着逐渐远去的明朗家,我开始思索起接下来将要回去的那家雪中的医院。现在那里正是傍晚,一扇扇窗户都开始折射出夕阳的光线。阪田夫人死去的那间病房里住进了一位脑溢血老人,千代所在的那间病房里又新来了一个脚部骨折的青年。那位老人可能正在接受陪护的照料,青年可能正拄着拐杖欣赏眼前的这个傍晚。
我的眼前是一个神圣的落日,诚治离去的那天也是如此景象。
在燃烧正炽的落日前,其他一切光辉都被湮没其下,黯然失色。在寂静的落日里,一切的语言、争论、思想都欠缺了精彩,失去了意义。
现在我明白了,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见证、接受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