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2)
二月的第三个星期一的下午,护士长来找我,说茂井诚治对待妻子的态度不好。下午没有手术的时候,我们会从两点开始查房。我查完房准备回家时,护士长说有话要对我说。站在走廊里说话未免有些奇怪,我们就去了医务室。
“最近,他都不让病人好好吃饭了。”刚坐下来,护士长就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了这么一句。护士长告诉我,一开始的时候,诚治还会用勺子给妻子喂上半碗饭,后来就不怎么喂饭,自己还把妻子的饭吃了。“他这样做就是在抢病人的饭吃。”微胖的护士长说道,露出一副好像是自己的饭被抢了的表情。
千代吃的是七分粥,另配有汤、鸡蛋或豆腐之类的佐菜,还有蔬菜或果汁,总之选的大都是舒缓肠胃、好消化的食物。而这些食物也方便让诚治用勺子舀起来送到千代嘴边。对于那些没有意识的植物人,我们往往会采用鼻饲的方法,然而千代并没有彻底丧失意识。她虽然不能答话,也不能积极主动地与外界沟通,但对于我们的试探,并不是完全没有反应。大声唤她,或是敲她手的时候,她尽管反馈迟缓,但还是会把脸转向声音发出的方向,凝视着声音的源头,有时还会微微带笑。按压她眼睑上的压痛点时,她会皱起眉头,意图把眼皮上的手格开。医学上将这种状态称为“重度意识障碍”,也可以说是意识缺损,距离意识丧失只有一步之遥。
照眼下的这种状态,我们没必要给千代插鼻管,喂饲特制的流食。只要给她相对好消化的柔软食物,她就能自然地咀嚼吞咽。如果是完全失去意识的病人,有时就可能误将食物送进气管,引发危险,而千代的吞咽能力和胃部消化能力都很正常。不过,虽说只要把食物喂到嘴里就行,照料的人也不能一股脑儿地硬往她嘴里灌,多多少少还是要考虑味道,喂饭的时候得把小菜和粥混在一起。一旦吃进去的东西完全没味道,或是太咸,千代就会皱眉,有时还会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她虽然说不出话,但身体内部还本能地残留着抗拒异样事物的力量。喉咙哽住的时候,照料的人还须适量地喂汤喂水。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诚治作为千代的陪护,会尽心尽力地给妻子喂饭。一般,他会给千代喂粥,中间再喂她汤,有时还会把蛋黄送到妻子的嘴里。这些工作稍显烦琐,不过诚治不是那种喜欢出口抱怨的人。给没有意识的千代喂饭,对诚治来说是一种轻松的活计。但实际上,诚治的做法却相当粗暴。没人注意的时候,他要么只喂千代粥,要么喂着喂着就只往千代嘴里送汤。别说考虑妻子的心情了,对方一旦吃得慢了,他甚至还会出口抱怨,硬往人嘴里塞东西。要是汤水流出来了,他还会打千代巴掌。千代说不出话,卧病在床,也无法自如行动,因此毫无反抗能力。她只能噎得眼含泪光,偶尔把嘴里的食物吐出来。最近,诚治更是变本加厉,只给千代喂一半,剩下的就自己吃了。即便妻子在他眼前张开嘴,他也依然视而不见。
这些事情护士们之前也隐隐有所察觉,临床的村上里也忍不住找护士控诉:“太可怜了,照那样下去她就要因为吃不上饭而饿死了。”村上里说,自己现在还够精神,也知道怎么吃饭,可一想到自己一旦脑袋不行了,大小便也失禁了,可能就要经受千代那般的遭遇,就无法对千代的事情置之不理。听护士长说,不仅喂饭敷衍,诚治还总是不及时给千代换尿布。作为陪护,诚治本就该时不时地闻一闻是否有臭气,一拉大便就要立刻换尿布;没拉大便的时候,至少也得每两三个小时换一次。但是,诚治一天只在上午、下午和晚上各换一次尿布,换的时候也不把千代的身体擦干净,总是随便糊弄,导致千代的屁股总是红肿溃烂,个别地方还长出了湿疹。
“我们说了他无数次,完全没有用。尿布先不说,不给病人喂饭就太过分了。就因为他,千代这个月瘦了足足两斤。”护士长说着就给我看千代最近的体重测量结果。
确实,即便是瘫痪在床的植物人,每天至少也要摄取一千五百卡路里的热量。因为他们做不到饿了就吃,所以医院里的病人餐就成了唯一的营养来源。千代原本就瘦,两个月前进筐称重的时候,只有七十八斤。她再瘦两斤,抵抗力就会下降,得个感冒都能立刻并发肺炎,陷入生命危险。
诚治连病人餐都吃,他自己的伙食该是什么样的呢?我问了护士长才知道,陪护吃和病人餐同等的食物是要付成本费的。他自然会在吃完自己的那份后,再接着吃妻子的那份。“他长得壮,又要陪护病人,医院里的病人餐大概是不够吃的,但他可以叫外卖,可以吃泡面啊,再怎么也不该和瘫痪在床的妻子抢吃的。”
护士长说得确实有道理。诚治身强体健的,想去哪儿就去了,饿了随时都能吃点什么,而千代哪怕饿了,也说不出一个字。不过,我的思绪并没有停留在这个问题上,而是想象起诚治那个大男人坐在瘫痪在床的妻子旁边,偷吃妻子餐食的景象,心里不由得感到一阵好笑。
护士长接着又说,诚治从前就不够尽心,近来越发肆无忌惮,什么事情都要偷懒耍滑,而且他还任由千代瘫在床上,一天都翻不了一次身。“他依旧是那副老样子,看看漫画,看看电视,常常一过傍晚就不见人影。”
我也曾见过诚治在傍晚时分离院。那时,他戴着过时的毛线帽,双耳掩在帽下;身上穿的是内侧带羊毛的短款大衣,只是衣襟到袖口都浸染了污渍。他穿上长靴,目光与我对上后,立刻露出窘迫的神情,快步走开了。护士长似乎也不知道他究竟要去哪里:“总归就是弹珠店之类的地方吧。”诚治没有钱,能去什么地方不言自明。
“没见过比他还坐不住的。”护士长说。然而,一个男人在医院待了一整天,到了晚上想出去走走也是人之常情。哪怕外面风雪正盛,气温低至零下10摄氏度,一天不出去逛一遭,恐怕整个人也会如坐针毡。不过,护士长说,诚治的工作就是陪护病人。他如果把这件事尽心尽力地做好了,那出去散散步也没什么,但像他这样一直在外面逗留到晚上十点、十一点,医护人员就不好办了。我第一次得知诚治会在外面逗留那么久,不过近来听说,每周至少有那么一次,诚治回来得很晚,有时甚至到早上都不见人影。至于他的去向,护士长说,可能是回了沼田的老家。没钱的男人要在寒冬时节过一晚,大概也只能回自己家了。
如果是回家的话,诚治为什么不先去值班室说一声再走呢?对于这个问题,护士长说,大概是他在街头走着走着,忽然就产生了回家的念头。况且,这样的情况不止一次两次,先去值班室说一声或许会让他觉得不好意思。护士长的话确实说得通,不过在我看来,最大的理由应该是家里的事情确实让他挂念,再小也是一个家,总不能完全丢给孩子们去管,不时常回去看看的话,总会觉得不放心。我把这话一说,护士长又旧话重提,说陪护像他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擅自离院,会给别人带来麻烦。
我试探着问是不是可以让诚治的女儿每周过来替他看护一晚,结果护士长摇头说不行。诚治女儿的学校在十公里外的e城,她要是从医院出发赶去上学,就必须在早上六点半之前出门。去了学校,晚上再回医院陪护确实会让人吃不消。再者,女儿不在的时候,诚治也不一定会从沼田的家里赶过来陪护病人。
去年夏天,诚治的女儿来病房的时候,我曾经见过她一次。诚治的女儿和诚治一样,身形壮实,虽然每天吃泡面,但人依旧很胖。我去查房的时候,他女儿就沉默地站在千代床边。她或许是不熟悉医院,感到有些紧张,总之看起来不像个机灵的孩子。对于让女儿陪护千代这件事,护士长和福利机构的员工都表示反对。但是,就算这个孩子再怎么不机灵,总归也是个女孩。给病人换贴身衣物、喂病人饭之类的事情,女孩做起来会更加得心应手。再者,千代需要换尿布,有时会因为生理期的到来把自己弄得一片脏污。哪怕是真的植物人,他们损伤的也只有大脑皮层,像消化、吸收、排泄这种人类生存必备的基本功能都在正常运转。顺应卵巢活动,子宫壁黏膜增肥增大,随后剥落的生理现象自然也会如常到来。生理期还在,排卵现象就还在,特殊情况下连怀孕都是有可能的。事实上,国外就出现过瘫痪在床、失去意识的女性诞下健康男婴的案例。仅就生理期来说,恐怕当一个大脑受损,没有不安、忧虑、烦躁等心理活动的人,反倒比当普通人好。
当然,我并没有实际验证过自己的这种想法。像千代这样病情稳定的患者,应该不会因为生理期的到来而变得暴躁易怒,即便身体多多少少有些变化,也不会显眼到引发外界关注的地步。只有一次,在检查千代尿液的时候,我发现里面混进了红血球,于是便去确认了一下,看她是不是处于生理期。果然,她的生理期快结束了,后来我又重新采了一次尿液。听负责千代的护士说,自住院以来,千代的生理期一直都很规律,一般会持续四到五天。
直到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诚治还要照顾妻子度过生理期,心里忽然觉得很不舒服。虽说身为陪护,这种事情没有办法避免,但让一个男人做这种事,还是有些可怜。况且,千代虽然说不出口,但其实会不会也满心排斥呢?我突然开始思考植物人会不会也有羞涩的情绪。隐秘的部位被丈夫拿手擦拭过,再被插入棉棒,千代真的能静默以对吗?我想问问护士长,但又实在难以启齿。其实,这种问题就算问了也没有意义,毕竟千代口不能言,又没有拒绝他人的能力。
“病人有表现出不愿让丈夫照料的迹象吗?”我旁敲侧击道。护士长回答说,千代偶尔会抻腿,似乎是在表示反抗。诚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做起事来总是粗暴鲁莽,不见半分温柔。我一想到诚治用他肥胖的手指护理处于生理期的妻子的样子,就觉得哪怕他做得再敷衍草率,我也无法斥责他。被敷衍对待的千代当然可怜,可照料千代的诚治也同样可怜。一想到要是哪天自己也像他这样必须照料处于生理期的妻子,我就打了个寒战。这无关爱恨,而是一种生理上无法适应的障碍感。
自那以后,我闲暇时就总是在想,陪护千代的事不该交给诚治,应换成诚治的女儿去做。事实上,我已经找护士长和福利机构的相关人员提过两次。然而,他们每次都说,诚治的女儿还在上高中,一旦来医院,那本就不整洁的家会变得更加脏乱。诚治做不好饭,又洗不好衣服,剩下儿子一个人,反倒会更加困窘。他们以此为由反对我的提议。他们认为,诚治的女儿现在上高三,学校是四年制,她距离毕业只剩下一年的时间。好不容易走到如今这一步,我们应该让她安心毕业。
当然,他们的想法合情合理,我也不是强逼着他们换人,最重要的还是看诚治的女儿怎么想。对此,福利机构的相关人员说,他们问过诚治的女儿,她说不想去陪护,更想去学校上学。护士长也表示赞同,说孩子毕竟还小,肯定觉得上学比待在病房来得开心。可能是因为千代卧病在床两年多,连孩子都不再关心自己的母亲了。我想起之前看过的一篇报告,里面说植物人的平均存活时间在两年左右,一旦过了两年,存活率就会急速降低。统计者认为,其中的原因就在于无论血亲还是远亲,他们能认真照顾植物人的时间最多不超过两年。两年一过,照料的人就会渐渐变得敷衍了事。统计者推测说,相比小地方,大城市的植物人更加短命,可能就是因为城市里的核心家庭越来越多,没有小地方那种根深蒂固的家族制度。这座城镇并不大,但诚治和女儿恐怕都对照顾千代一事感到了些许疲惫。他们早已习惯把千代当成一个植物人,待她很是随意。听福利机构的工作人员说,姐弟两个待在没有父母的家里,并没觉得多么孤独。上高中的女儿一个人没法打扫干净家里的每个角落,因此家里很脏,不过姐弟两个人会在饭厅里开着大大的便携式收音机和电视,很是自得其乐。
“真的没有其他可以陪护千代的人了吗?”我试探着问道。护士长爱搭不理地回了句“没有”。照目前一天两千五百日元的工资标准来看,没人愿意接这个活儿确实可以理解。听护士长说,护理女工的日薪被短期住院的病人给抬高了,目前达到了四千日元。这还是在病人能说话、照顾起来不麻烦的情况下的价格。至于那些需要照顾到下半身的病人,不加钱根本就雇不到护工。
“所有的负担最后都压到诚治一个人肩上了。”听我这么说,护士长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是负担又怎么样呢?那个人毕竟是一家之主。妻子得了病,丈夫照顾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我们看那个男人可怜,还尽量帮他做些琐碎的事情,他却利用我们的好心,偷懒到那个地步,反过来给我们添麻烦。”近来,诚治偷懒偷得越发放肆,导致护士长对他的印象严重恶化。“总而言之,陪护不让病人吃饭这个问题是很严重的,简直就是盼着病人早点去死。请您再严厉地教育他一次。”对这个问题,我当然不能置之不理,于是点点头。护士长接着又说:“那个人说多少次都听不明白,必须得说到他烦才行。”
院长询问我诚治妻子的病情,是在翌日的下午。吃完午饭,我待在医务室里看报纸,这时院长走了进来,问我现在是否方便。要办什么事的时候,他总会问上这么一句。我自然是方便的。下午,我要给一个病人检查脊髓液,还要做开臀手术,不过那都是两点之后的事情。我与院长在桌子两边面对面坐下。似乎是刚从圆桌聚餐之类的场合赶回来,院长身上穿着西装,没有罩白大褂。“雪还是这么大。”他看着窗外,抽出来一根烟,而后又嘟囔着“是不是抽得有点儿多了”,再度把烟收进了口袋里。院长从元旦起就发誓戒烟,结果不到一个月,目标就变成了每天控制在十根以内。
“一根根地数自己抽了多少,搞得神经紧张,可是不利于身体健康的。”仅从外表上看,还看不出院长有任何异样。他似乎比较在意自己血压稍稍偏高、身材过于肥胖的情况,而以他五十三岁的年龄看来,那些都没必要特意拿出来说事。“我家那位太能唠叨了。”从这句话来看,让他戒烟的可能是院长夫人。
聪明敏锐,却总带着股懦弱气息的院长,在夫人面前比较乖顺。他叹息说冬天运动量不够,人长胖了,心里很是苦恼,其实打不了高尔夫似乎才是他苦恼的真正原因。院长每年冬天都会出一两次门,去伊豆或关西那边打高尔夫,今年还没有去。我对高尔夫不感兴趣,因此也没有发表意见。“还是抽一根吧,这种是害处最小的。”院长说着,就拿出一根叫百乐门的外国香烟叼在嘴上。“抽这种烟就像在抽纸一样。”他说完这句,接着又说,和外国人比起来,日本人实在是太能抽烟了。90的外国医生都不碰烟,而非常多的日本医生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吸烟。肺癌患病率在日本呈不断增长的趋势,但日本人似乎是天生的乐观主义者,至今还不像欧美国家那样严格管控烟草,这让他觉得很自在。
院长问我一天抽多少烟。我说,大概要抽四五十根。“那有点儿多了。”院长看着我又问,“你还好吗?”我好不好先不说,抽这么凶对身体不好,这一点我还是清楚的。然而,即便现在吸烟导致的肺癌患者越来越多,我还是要继续抽下去。这话说出来,院长就频频点头:“香烟至上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院长整个人轻松下来。他点燃香烟,开口问我:“茂井千代怎么样了?”他有问题不会直接问出来,总是先聊点别的,然后再进入正题。“您是指什么?”我回问道。于是,院长又问了一遍:“那个人的病情有没有好转?”
千代住院的时候,我和院长说过她的情况。当时说的是脑血栓发作引发大范围脑萎缩,使千代意识钝化,接近植物人的状态。和那个时候比起来,她现在意识钝化的症状越加严重了,说是植物人也没什么问题。总之,往后应该是没有好转的可能了。听我这么说,院长就确认道:“总之,就是这种状态会一成不变地持续下去,是吧?”只要管理得好,千代总归是能像现在这样一直活下去的。这一点无须我再解释。院长看着窗外的飘雪,开口说:“我在想啊,那个病人是不是需要再多吸吸氧,打打点滴呢?”
那个时候,我还没看出院长真正的意图。千代能够自主呼吸,心脏也没有任何异常,虽然偶尔发作轻微的支气管炎,却也不需要立刻吸氧缓解。点滴也是。只要把食物送到她嘴里,她就能自己咀嚼,自己吸收,并不需要靠打点滴来补充营养。但凡是医生,就很清楚这些事情。
“我想还没有那个必要。”我说。院长带着理当如此的神情点点头,又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病人虽然没有意识,身体却很健康,关键是要给她翻身、好好清洗、换尿布。做到这些应该就没问题了吧?”“还要保证餐食热量适宜。”我想起诚治,追加了一句。“您说得对,做到这些对病人来说应该就足够了。不过这样一来,我们好像就只是在喂养瘫痪在床的病人。”
话说到这个地步,我才明白院长想表达的究竟是什么。喂饭、翻身、换尿布,这些都不会给医院带来收入。他问我要不要打点滴、输氧,其实是希望我再多做点什么,好提高保险给付费用。
“我不是对您现在的治疗措施有意见,只是在想,如果还有其他合适的方法,是不是可以拿来试一下。”在私立医院做事的麻烦之处,就是必须优先思考如何盈利。在大学附属医院或公立医院,一开始就不用考虑不必要的治疗措施,施行真正有用的治疗就可以了。然而,私立医院却不得不考虑盈利的问题。住院患者当中,千代确实是赚不了多少钱的那一种。她现在的花费,就只有消化剂、用于软化大便的泻药及营养补充剂之类的,还有就是导尿与血液、尿液的定期检查。她刚住院时开出的血管扩张剂,现在也因为派不上用场而停用了。这样一个失去了意识、照料起来颇为麻烦的病人,我们从她身上赚到的钱实在是少得可怜。
“我说这话可能让您不高兴。”院长小心翼翼地说道。我告诉他,自己其实没往心里去。我理解院长身为经营者的难处,尤其是千代这种情况,走的是医疗补贴,费用要等三个月才能到账。因为要长期疗养,她长久地占据了医院的一张病床,给她分配的护士人数也比别的病人多。以目前这种收入来看,院长感到不满也是情有可原。“我想想吧。”或许是看我答得爽快,院长的神情稍稍放松,接着问我有什么好办法。
能否满足院长的期待暂且不论,相应的办法还是有的。目前,千代没有用神经赋活剂和消除意识障碍的药物,甲氯酚酯、胞磷胆碱 就是这方面专门的注射剂。不过,像千代这样久患重症的病人,用了这些东西也没什么作用。然而,照她的病名来看,这些药使用后都可以通过保险报销。每一种药都很贵,只要用一点点,保险费就会上涨不少。很多私立医院会对瘫痪在床、病情稳定的患者使用这一类药物,以此提高保险费用。千代有脑血栓,还可以再使用环扁桃酯一类的血管扩张剂。这种药虽然没有神经赋活剂那么贵,却也不便宜了。只要同时使用这三种药,千代的保险费用就会翻倍。
“可以这样做吗?”本性善良的院长立刻露出笑脸,接着又说,“这样做不是为了什么收入。在一定程度上提高费用,是为了不与其他病人拉开太大的差距。”要是只想提高费用,其他方法也多的是,像是每几十分钟就输一次氧,用打点滴的方式注射营养剂等等。只要在病历里说明这些措施是为了改善长期植物人状态导致的无气肺或食欲不振等症状,就能通过保险审核。放弃那种一步登天的想法,视病人的情况逐渐增加项目,可能是更加聪明的做法。一旦费用上涨得过于迅速明显,经营者就会再度提出扩大利润的要求。院长也是经营者,指不定就会在什么时候再度提出同样的需求。为了那一刻的到来,这些方法还是先不说的好。
院长似乎是觉得满意了,叼起第二根百乐门,又朝我递出一根,问我要不要抽。我说自己不喜欢尼古丁含量太低的烟,便谢绝了院长的好意。院长说道,他过去也和我一样,接着就聊起了自己年轻时做过的一些荒唐事。话题告一段落,他又问我今晚方不方便,要不要去他家打麻将,对我显然颇为关照。我谢绝了院长的邀请,说晚上还有事情。院长就说,我最近似乎有点儿疏远他。说实话,近来我对麻将这类全靠运气的游戏失去了兴趣。打的时候觉得有意思,打完后就总觉得空虚,好像一晚上的时间都平白虚耗了,由此陷入自我厌弃。“我是因为不喜欢打麻将才不去的,不是要疏远您。”院长听完笑着说:“您的想法我懂,我也一样。”他又像突然间想起来似的问我:“刚刚聊的那个茂井千代,听说陪护她的丈夫不给她喂饭,问题严重吗?”想来是护士长把这件事说给院长听了。“我告诫过他,现在应该不会了。”我答道。院长点点头:“一个病拖久了,生病的人和陪护的人都会渐渐失去理智。”“医生可能也会这样。”我说。院长听完大声笑起来:“那就拜托您了。”随即离开了医务室。
现在,医务室里只剩我一人。我看向窗外,雪依然在下着。二月已经过半,寒意稍有缓和。与此相对,降雪量还在持续增加。一月下的是干燥的小雪,如今的雪花更大,覆盖了窗户隔开的一个个空间。看了会儿越下越厚的雪,我起身离开,去值班室重写了千代病历资料里的医师处方。
一周打两次甲氯芬酯,另外再给病人用溶血剂尿激酶、循环代谢促进剂环扁桃酯。写好处方,护士长问我什么时候开始给病人打针,我回答说今天。护士长思考了一会儿,告诉我目前医院里应该没有甲氯芬酯。之前,我们曾经给存在意识障碍的患者用过这种药,用完了没什么效果,于是就停用了,后来也一直没有再进新的。“我们立刻去订。”护士长说完就看着我,“您好好训过他一顿了吧?”我知道她指的是诚治那件事,便点了点头。护士长似乎不太满意,又追问了一句:“不会再出什么问题了吧?”
“他听我讲的时候一句话都没说。”
听了这句话,护士长说:“那个人就是这样,听是听了,就是半点都没听进去。真是的,有这样麻烦的病人在,大家都不得安生。我们又不是只单纯地照顾病人。”
护士长还在继续说。我坐到沙发上,看起了其他患者的病历。
“既然接收了那种瘫痪在床的病人,那要么就得保证护理人员够用心,要么就得多招些护士进来。”护士长的话确实在理,但说给我听也没有意义。一开始同意接收千代的人是院长,多招护士的要求也应该向院长提。
过了大概五分钟,有护士进来告诉我腰椎穿刺检查已经准备好了,于是我站起身。护士长似乎还没说尽兴,我撇下她,走出了值班室。要做穿刺检查的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病房就在千代对面。两天前,少年滑雪时跳了起来,落地后就摔倒了,直接被送进了医院。他的内脏一切正常,没多久就恢复了意识,只是脊髓液里混进了些许血液。
走在通往病房的走廊上,护士问我:“您知道护士长为什么那么爱提陪护的事情吗?”“为什么?大概是照看病人太累了吧。”我说。护士笑了起来:“是有这个缘故,但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她是想打动我们呢。其实,护士长对院长和院长夫人一向言听计从,当着他们的面什么都不说。她说那样的话,向我们展示反对医院做法的态度,是为了讨我们欢心。”
原来如此,护士说的说不定就是真正的理由。她这与年龄不相符的冷静令我感到惊讶。护士接着又说道:“听护士长那样说后,我们当中要是有谁顺势表示赞同,批评医院做得不好的话,她就会立刻找院长告密。我们已经上过好几次当了,只是您可能还不知道。”
今天,少年的脸色又转好了一些。眼下正是寒冬,他的床脚边却摆着蔷薇和大朵的菊花盆栽。和昨天一样,少年的母亲依然陪护在他身边,今天又多了个来探病的年轻女孩。我请他们先去走廊外面,然后开始准备做腰椎穿刺。或许是因为一直都在家人的宠爱中长大,护士给少年脱睡衣的时候,他一直不安地看着离去的母亲和那个女孩。少年肤色白皙,身材瘦削,不过体毛很重。穿刺结果显示的异常情况几乎是肉眼看不出来的,脊髓液压也仅仅比正常水平高出了那么一点。
再静养个四五天,他应该就能出院了。我向少年的母亲表达了自己的意见,随后就走出了病房。
下得气势汹汹、似乎会持续到永远的大雪常有骤停的时候。这次的雪也像那样的大雪一样,过了下午两点,忽然就停了。新雪反射着午后的阳光。或许是因为放晴了,整个医院都变得嘈杂起来。明媚的阳光洒满病房,一直捂在床上的病人们似乎都开始走动起来。透过走廊的窗户,我一边听着人们发出的各种声音,一边在医务室里写起了材料。
只不过是放了一个周没管,眼下就攒了三十份材料要写。近来只要给人看了病,就必须写好相关的材料。从各种诊断书到医疗补贴、福利医疗、护工审批、公司申请等,数之不尽。差不多写完一半的时候,军队又带着新的材料过来了:“这份也拜托您处理一下。”他给我的是一份提交给保险公司与肇事方公司的诊断书,诊断书里的受害者因交通事故右腿骨折。我告诉军队,那名受害者已经开过三份诊断书了。军队说:“我们也没办法。总之,要是不给开,那个人就拿不到一分钱。只要面上给足材料就行,这就是衙门作风。”确实,在这方面军队无疑也是受害者。不过,他的工作本来就是写材料,因此也没什么可说的。“要像这样下去,医生的时间恐怕不是花在治病上,而是花在写材料上了。”听到我这么说,军队微带歉意地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尽量不麻烦医生,不过这个东西只能医生来写,我们也实在没有办法。”
我机械地填好了病名与症状栏。大多数材料虽然每个月都要更新一次,但要求的东西则是换汤不换药。“今后的治疗期限”一项,真要细想根本就没有答案,它还出现了不止一次。就拿千代来说,我该在这一项里填什么呢?是写“永远”?还是“看治疗费能维持多久”?又或是“看陪护能照料多久”?最后一条看起来有些讽刺,但我觉得挺有意思的,曾经就这么写过一次,结果秘书长说那样写不行,给我打了回来。那就是说,我不能写真实的话。只要患者管理做得好,千代可以活五年,十年,甚至更久;但万一她得了感冒,或者并发了肺炎,又或是误吞了什么东西,出现窒息,可能第二天就死了。深入细想下去,就会发现这一项根本没那么好填。
最终,我在那一栏里写了“数年”。至于数年究竟是多少年,没有人知道。这是我费尽心思想出的消极抵制办法。大家彼此之间互不了解、敷衍搪塞,政府机关和医生就能卸下一些包袱。总而言之,政府要的只不过是形式规整的材料而已。
军队放下材料,走出了医务室,没过十分钟再次走了进来。听他说,对着秘书长坐了一整天,偶尔就会想去别的地方玩一玩。护士们叫他去仓库拿纱布,或是帮忙搬床的时候,他就会像重新活过来了一样,离开办公室前去帮忙。有些时候,他还会带着没那么紧急的材料来值班室,和护士们聊聊天。
我问军队要不要喝咖啡。医务室虽然陈旧,好歹配备了速溶咖啡和奶精。军队说:“我去冲吧,您继续工作。”
虽是工作,但这个写材料的活儿还是让我有些腻烦。军队说没有糖,就去值班室拿糖了。他走后却一直没回来,我就接了些沸腾的热水喝。正喝着水,军队急急忙忙地赶了回来,说院长来了值班室。
院长有时会去值班室询问患者的病情,出现在那里没什么稀奇。我正往咖啡里加着糖,军队说:“茂井千代的药变了是吧?院长让我算算保险费会多出多少。我在那儿算完了过来的。”看来院长和我谈完那件事后,一听说换了新药,就立刻让军队计算了费用。我这才知道,院长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但对我开出的每一个处方都看得认真仔细。利润这次能增加多少?这个病人身上还有没有提高费用的空间?他就像这样,边思考边看病历。私立医院追求利润无可厚非,但想到自己时时都处在监视之下,我的心情就不怎么好了。这要是在大学附属医院,根本就不会有人思考这些事情,我只要按自己的想法实施必要的治疗就可以了。
“这次换的都是很贵的药啊。”军队说。我沉默着拿起桌上的香烟,叼在嘴里。今天早晨才拆的二十根一包的香烟,现在几乎快被我抽光了。“很久没一起吃饭了。今晚要不要一起去吃个饭?”我问军队。“可以吗?”军队兴奋地说。今天晚上我不值班,也没有需要特别关注的病人。我俩约好五点半一起出门,随后就分开了。
傍晚,蔓延至医院背面的雪原被夕阳染成了红色。余晖在一片片雪花的反射下,向窗边投来了令人目眩的亮光。那一瞬间,我生出了一种仿佛正站在大海边的错觉。染成红色的雪地就像折射着阳光的大海一样,一眼望不到尽头。只是没过多久,太阳就落入了防雪林的背端,仿佛景观转场一般,冰雪覆盖下的原野一下子浸入了夜色之中。
我在医院工作到五点下班。当我五点半到楼下的办公室时,军队已经穿好外套在那儿等着了。我刚准备进去,他就像要止住我一般飞奔了出来。“是要去街上吧?我已经把车里的暖风打开了。”军队说完,就朝玄关左侧的停车场跑去。军队住在医院前面新建的小区里,开车的话不到十分钟就能到。因为离得太近,早上打开暖风,车里还没完全热起来就已经到了医院,所以他今天在出发前提前开了暖风。
日落时,雪又下了起来,一直下到五点多。因为提前开的暖风,现在车里已是暖意融融,积在挡风玻璃上的雪也都清扫干净了。“我们去哪里呢?”军队朝坐在副驾驶上的我问道。我反问他有没有想去的地方,结果他也没有什么想法。于是,我决定去桐子所在的那家餐厅。
汽车从医院所在的高地往下行驶,穿过一个铁道路口后驶上了国道。虽然雪下到五点多就停了,但路面还有积雪,被车胎压实后变得更滑了。“这车前后四个轮胎都是带金属钉的防滑胎,您就放心吧。”军队说。但我想即便如此,不用发动机制动还是挺危险的。汽车在国道上行驶了大约三百米后,向左拐进了一条热闹的街道。街上的电线杆、广告牌全都积满了雪。新雪覆盖的街道在夜晚的灯光中闪闪发亮。
宽阔的站前大道上有一栋楼,餐厅“jiro”就在那栋楼的二层,面积大概有二十坪左右。餐厅虽然不大,但内部统一的褐色系装修总能让人感到安宁。我们刚走进去,收银台边的桐子就摇着头说:“今天不行啦,已经坐满了。”雪停的时间恰好与晚饭时间重合在一起,使得店内热闹不已。“要来的话应该提前给我打个电话啊。”桐子微带烦躁,边说边朝店内望去。
这条街上真正像样的餐厅,也就只有这家和北斗酒店的地下餐厅了。我们告诉桐子要去那家餐厅,桐子说:“等一下,里面快腾出位置了。”此时恰好有三位男客人准备起身,服务员立马过来,把我们带到了座位上,开始收拾起桌面来。我们的座位在远离门口的窗边,可以透过眼前的落地窗俯瞰夜晚的街景。
我和军队已经来过这家店很多次了。偶尔想吃西餐的时候,我就会邀请他一起来这儿。军队不挑食,和他一起吃饭很舒服。我点了经常吃的牛排套餐。开始喝汤的时候,军队问我:“今晚您出现在办公室前的走廊时,我就马上飞奔出去了。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我根本没想过这种事还需要什么理由,但是军队一脸认真地告诉我,要是让留在那里的人知道他是和我一起出来的,他们就会嫉妒。
那个时候,办公室里确实还有负责拍x光片的技师箱田和文员矶村。如果他们也想一起来的话,或许当时就该叫上他们,我这么说道。军队告诉我,没有必要邀请他们,他们都是院长那一派的。
我还不知道员工之间竟有这种派别。军队说,医院里有一些人对院长阿谀奉承、鞍前马后。护士队伍里有护士长、门诊的护士主任,药房里是高田靖子,行政队伍里就是今天在场的矶村和技师箱田。他们下班后经常被院长邀请到家里做客,有时也会一起去兜风。院长家里电视机要修、家具要搬的时候,矶村这些人一定会去帮忙,就像是院长的用人一样。军队将这些事一一说给我听了。
“刚开始的时候还经常邀请我过去呢。院长夫人喜欢把人召集到一起,自己就表现得像个女王一样。不过,我从没去过院长家。在医院只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行了,没有必要跑到他们家里去讨好卖乖。院长夫人大概觉得我是个难搞的古怪家伙吧。”
军队说的或许有点儿夸张了,不过在员工当中,有人经常去院长家走动,有人不怎么去,这也是事实。“话说回来,就算和院长夫人关系好,那也影响不到工作吧。”我如是说道。军队说并不是这样,影响其实很大。医院的人事,员工的工资、奖金全部都是由院长夫人决定的。正是因为如此,矶村去年年末的奖金才比他的多很多。“咱们医院看起来是院长在当家,其实院长夫人才是掌握实权的人。她看起来笑呵呵的,好像完全不懂经营管理,其实却相当有手段。护士长也好,秘书长也好,这些人早就被院长夫人收归己用了,就连院长也要听她的指令干活儿。院长本人其实不太懂经营管理那方面的事情。”
军队的想法可能恰恰击中了真相。确实,院长夫人虽然从没在明面上管过事,看起来却像个贤内助式的人物。军队说,她连医疗保险的申报分数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每月月初往上申报的时候,就算漏掉一分她都会指出来。这次增加千代医疗费的要求,可能就是院长夫人对院长提出来的。我一言不发地听着军队的话。院长绕了个大圈,拜托我提高千代的医疗费用,这是不争的事实。与此同时,并没有证据表明这件事是院长夫人在背后指使。就算这件事真是院长夫人提起来的也没关系,因为我对更换用药原本也没什么异议。
军队喝完剩下的汤,开口对我说:“院长夫人一来医院,同事们就把姿态放得很低,对着院长夫人点头哈腰。然而,您绝不会像他们那样迎合院长夫人,正月的时候还断然拒绝了院长夫人的邀请,真的是让我十分敬佩。”那时我拒绝院长夫人,并不是出于军队所说的复杂缘由,只是因为连值了两天班,觉得很疲惫,此外并不存在其他原因。可军队看起来似乎并不相信:“我不想说违心的话奉承院长或是院长夫人,想像您一样与院长保持距离。请您放心,我是站在您这边的。”
听了军队的话,我感觉自己仿佛站到了院长的对立面上,要把对院长心怀不满的人召集到一起来。照他的说法,我代表的就是反对院长的那一派。军队并不听我如何解释,只是一味地对我说:“您可能还没有这样的想法,不过您知道吗,有几个护士也很尊敬您的为人。院长现在心思不在医院这边,他更看重医师协会和高尔夫。咱们医院现在似乎都在靠您一个人支撑。当然,您给人的第一印象并不好,而且也不会说一些好听的话,这就导致新来的患者不太愿意接近您,但在医院待得久的患者都十分信赖您。他们说您虽然不会说好听的话,内心却很温暖。虽说是外行人,该懂的大家也都懂。”
听着军队说的话,我渐渐感到郁闷。我非常感谢军队给我这样的评价,但我做的事其实并不值得别人如何尊敬,那些只是身为医生的分内之事。而且,我之所以会来这家医院,就是因为这里没有认识我的人,工资也不错,并不是因为想帮助这家医院或是来这家医院看病的病人。从成为医生的那一刻起,我就从没想过要带着什么荒唐的人道主义精神。有患者来了,我能做的也仅仅是用我业已掌握的知识和技术为他们提供治疗,不会做更多,也不会做更少。至于拉帮结派和院长分庭抗礼,那更是想都没想过的事。事实上,院长是我的雇主,我根本就不可能与院长抗衡。我含着一抹苦笑向军队解释,可是军队似乎仍然不以为真。
“您是个内敛的人,所以才会跟我说这些,我懂。我们这些人都得仰仗您呢。下次再叫四五个志同道合的,大家一起去喝一杯,怎么样?”我明确回绝了军队的提议。军队的好意我自然明白,但那对我来说反倒是一种麻烦。
军队遗憾地叹了口气,然后说道,像我这样态度冷漠可能也是件好事。我不知道他口中的冷漠是什么意思,但开口问他又是件麻烦事,因此作罢。
我开始聊起与医院没有半分关系的话题―山。我一直很想去距离t城三小时脚程的那座高两千米的雪山。军队高中时参加过爬山部,在这个话题上也很有话聊。聊了大概有三十分钟,时间已到了七点,我们起身去结账。桐子一边操作着收银机,一边问我接下来要去哪儿。我稍微想了想回答道:“可能去‘zaza’。”“zaza”是一家小酒馆,我和桐子也算去过好几次了。我和她约好等会儿电话联系,便和军队一起走出了餐厅。
我一走到外面,一股寒气就直冲脸颊。在没有山遮挡的平原街道上,风力会格外强劲。冷冽的夜空中,飞机闪烁着红色的航行灯飞向了远方。
“zaza”有一个狭长的吧台和两个位于吧台后面的卡座。我和军队并排坐在了吧台一端空着的椅子上。
“好久不见了呢。今天不值班吗?”老板右手拿着杯垫走过来。我第一次来这儿是和桐子一起。虽然当时我什么都没说,但老板似乎很快就知道了我是一名医生,在高台町的医院上班。小城里的消息就是传得如此迅速。自那以后,我在值班的时候也会时不时地来这儿喝几杯,还曾经在这里接到过护士打来的电话。
我点了杯兑水威士忌。军队还要开车,就点了啤酒。酒馆其实离他家很近,喝多了把车停在这边就行,但军队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把车开回家。酒馆入口附近有个大烤火炉,火焰把周围映照成一片红色。我喝下一口酒时,一个短发男人从吧台深处走了过来。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这样的装扮在这一带十分显眼。
“医生您好,之前承蒙您的关照。”男人以熟人的口吻向我打招呼,我却想不起来他是谁。正感到困惑时,他自报家门,说自己是元旦那天去世的金井棉被店老板的儿子。
此前,我们仅仅在老人住院的那天见过面。今天再一看,我才发现他个子很高,浓密的眉毛和宽阔的脸颊都像极了老人。他告诉我,今天是父亲去世后的第四十九天,下午亲戚和熟人们聚在一起给父亲做法事,喝完酒后他就和亲戚结伴来了这里。今天是二月十八日,他父亲于元旦去世,确实正好到了第四十九天。
“那个时候真是照顾不周。”我习惯性地寒暄道。男人说:“没有那样的事。父亲在那个岁数去世是命该如此。”
坐在我旁边的客人见他站着和我说话,就给他让出了一个位置。他立刻说了句“不好意思”,在老板的劝说下坐到了我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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