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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大象的日子(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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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田区y镇位于荒川和隅田川之间的三角地带。连接两大河川的运河分布在整个市内。说是运河,宽度却基本只够小船通过,可能说是水道更合适。

实际上,水路是y镇的另一条路。江户时代各式船只为运送货物,利用河道随意穿梭于y镇。

比如说,“觐见之路商店街”后面的河道比其他的路就要宽一些。这是为了让装有大象的船顺利通过才故意拓宽的。

为了拜谒当时的将军,大象被装在船上,从南太平洋经由大陆不远万里运到江户城。生平第一次见到大象的将军,因它硕大的身躯与智慧而容颜大悦,并决定给城墙外的百姓们一睹其姿态的机会。大象经由拓宽的河道,来到y镇。y镇的百姓满心雀跃,透过面向河道的格子窗,眺望乘着船的稀有动物。

“扯淡吧。”堀源二郎说,“觐见之路的水哪有那么深啊,那天载着大象的船肯定重到底部咯吱咯吱作响。”

“以前有那么深。”有田国政较起真来。

在老实的巨兽眼里,江户时代的y镇会是什么模样呢?对于国政来说,想象这样的画面是他唯一的乐趣。自从老花眼变严重,就连读书也没有想的那么顺心。看各种时代小说时,y镇偶尔也会作为江户百姓的居所出现。大象和觐见之路后面河道的轶闻也是看小说知道的。

源二郎忍着笑,说了句“也许吧”便作罢了,仿佛在说“多说无益”。

国政大怒。“难得见你装大人德行。”

彼时国政和源二郎已经73岁。虽然两人都老大不小了,但因为从小一起长大,彼此间没有隔阂,偶尔会有些孩子气的争论。

国政年幼时,y镇家家户户都有自家的小船。当时还是战前,算来都是近70年前的事了。现在陆运发达,就连y镇都很少有人利用河道。只有在赏樱和烟花大会的时候,面向观光客的小船才会一个个接连出现在水面。甚至连国政自己都没好好开过船。

源二郎有艘带拆卸式发动机的小船。因为自身是专门做簪子的,像是原料的进货、成形的簪子的搬运都离不开船。对y镇河道最熟悉的恐怕就是源二郎了。既然他都说水不够深,肯定就是他说的那样吧,但要乖乖点头又有点不爽。

“对了,”国政说,“你老婆不是也坐船嫁过来的吗?”

“够了啊你,我老婆能有大象那么大吗?”

“没有吗?”

“政,你是不是得痴呆了啊?”源二郎叹了口气,“你到底想说什么?”

两人现在正在煲电话。

“对哦,”国政重新握住了听筒,“我有个东西想给你看下,现在去你那儿行吗?”

“行是行,不过外面天已经黑了唉,要彻平开船去接你吗?”

“不用,也没多远,我走过去就好。”

眼下这季节走水路的话,江风一吹腰痛又会恶化。国政放下话筒,穿上外套,围好围巾后便走出了家门。要给源二郎看的东西小心翼翼地用方绸巾包好,也没有忘记带出来。

冬天的太阳已经下山了。

就算在晚饭时间出门,家里也没有人问一句“这时间到哪儿去?晚饭不吃了吗?”妻子像是等不及国政满七十岁,就这么走了,跑去和闺女一家一起住。国政过上了一个人的生活。他心里明白,这是自己这些年不管家庭、埋头工作欠下的债,但直到现在他也没能接受被妻女抛弃的自己。

源二郎也一早丧妻,背负着没有孩子、注定孤独一生的命运,但他身上却没有丝毫悲怆感。

源二郎位于三丁目拐角的住宅今晚也很热闹。

他的徒弟吉冈彻平和其女友麻美正在厨房准备晚饭。

“小平平,鱼翻太多次了哎,这可不是煎饼。”

“但不好好烤的话……”

“话是没错,你还真是个急性子。”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调着情。国政拉开玻璃推拉门,站在土间 【7】 听了会儿两人的对话。

烤鱼的香味飘了过来。

在比土间高出一截的工作室里,源二郎正在看晚报。不知道今天的工作是不是刚好告一段落,制作细工花簪的道具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喂。”源二郎认出国政,把老花眼镜推到额头上。做细工花簪,必须要会用镊子把小块布料夹起来叠好。尽管如此,源二郎干活的时候却不戴老花眼镜。毕竟是从小学这门手艺过来的,据说闭上眼都能叠好布。“一说你要来,彻平就张罗开了。本来准备煮点东西随便吃吃,后来又急急忙忙买了鰤鱼过来。”

“还有我那份啊。”

“赶在饭点来,现在说什么客套话。”源二郎笑了笑,挪开报纸朝国政招了招手。

国政把外套脱下来叠好,走进工作室。

“说吧,来这儿要给我看什么?”

“等会儿哈。”国政避开了话题。

知道麻美也要来,他心中暗喜,来得正好。其实国政是来炫耀的。既然是炫耀,当然想当着更多人的面来炫耀。

彻平从厨房探出头。“有田大爷,晚上好。师父,饭做好了!”

所有人围着茶室的矮脚饭桌坐下。麻美手脚麻利地煮着饭和味噌汤。饭桌上除了烤好的鰤鱼块,还密密麻麻摆放着用芋头、嫩豆荚和油炸豆腐做的炖菜,金平牛蒡以及咸菜。

“我开动了。”

浇了萝卜泥的盐烤鰤鱼烤焦的痕迹略明显,但油脂多而味美。

“光是这些黑黢黢的小菜,肚子能吃饱吗?”源二郎有些担心。

彻平小情侣俩却一脸满足地大口吃着饭菜。

“麻美今天休息吗?”

面对国政的提问,麻美点了点头。

“今天是公休日。”

麻美是y镇最有人气的美容师。夜色彻底深了下来,国政这才意识到今天是周二。一个人无所事事稀里糊涂地过着日子,星期的感觉也变得模糊起来。好羡慕被年轻徒弟和他女友崇拜着的、每天充满朝气的源二郎。

吃完晚饭,喝着茶小憩的工夫,源二郎又来催了。

“政,你带来的东西是啥?”

国政瞅准时机,把放在膝盖旁边的方绸巾拿了过来,慢慢地取出放在里面的东西。是用厚厚的底纸包好的七岁孙女的照片。照片中的少女穿着红色礼服,一手拿着千岁糖 【8】 的袋子,笑容绽放在脸上。

“哇,这不是七五三的照片嘛。”

“这个簪子是师父做的那个吧。”

“好搭啊!”

国政心中暗自得意:源二郎、彻平和麻美都把身子探出来了,我孙女果然很可爱。

“照片是闺女给我的。”

“哎哟,不错哦。”源二郎轻轻捅了捅国政的肩膀,“老是嘴里抱怨说什么老婆闺女不理自己……”

“我什么时候抱怨了?”国政怅然地说,“孙女好像很喜欢这个簪子,信上说她们都很感谢你,让我代问声好。”

“师父的手艺可是日本第一。”彻平自信地挺起了胸膛。

“你说啥呢,我可是世界第一。”源二郎也不甘示弱地挺起了胸膛。

“国外没有做细工簪子的吧?”

国政刚发问,源二郎就回道:“所以日本第一就是世界第一!”

本来是想炫耀自个儿孙女的,不知何时变成源二郎炫技的局面。不过想想最初的目的也达成了,心情也还算凑合。

彻平瞅了会儿照片,不久便浑身无力。以精力旺盛见长的这个男人,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么说来饭好像也只吃了一碗,平时一般怎么都会吃两碗。

“彻平,你没事吧?”国政担心地问,“是不是肚子不舒服?”

“他那是脑子不舒服。”源二郎妄自下了判定。

麻美差点忍不住笑出声,看到彻平看过来的含怨的眼神,急忙憋住笑意。她看着无精打采的彻平,表情像是在说“我也没办法啊”。

“是不是有什么事?”国政把照片用方绸巾包好,再次看向彻平。

凡是做簪子以外的事,源二郎总是粗枝大叶。现在他又一心用筷子戳碎茶杯里的梅干,试图做梅干茶,像是把医生说不要过分摄取盐分的话忘得一干二净。看这样子,他应该没有好好聆听过徒弟的烦恼。

“其实我在想结婚的事。”彻平害羞地在榻榻米上画了个“の”。

国政脱口而出:“和谁?”

他没想到一直被自己当成个孩子的彻平嘴里竟然会蹦出“结婚”这个词。

“当然是麻美啊。”彻平有些愤愤然,“说得好像我还有别的女人,给别人听了多不好。”

“对不起。”国政低下了头,“可是……彻平,你多大来着?”

“二十。已经成年了。”

不管是散发着光芒的眼睛,还是尚且保留着柔软弧度的脸颊,彻平看上去就像个少年,洋溢着青春。

“对不起。”国政先是道了个歉,“不过,结婚是不是还太早。你现在又在学手艺,麻美的父母应该也不会答应吧。”

“我二十七了,爸妈天天催着我赶紧嫁出去。”麻美插了进来。

国政微微一惊,他一直以为染着靓丽栗色头发的麻美才二十四五岁。最近的年轻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因为看上去年轻,什么年纪都像个孩子。这也多亏现世安稳,人民生活富裕。国政像个老头一样唏嘘不已。

源二郎自小便拜师学做簪子,东京大空袭时钻了空子,战后在废墟扎了根,靠一门手艺养活自己。十几岁时就长着一副老熟的脸。虽然在发小国政面前,他会摆出这个年纪该有的表情,嘴上也会经常挂着类似“我偷来个芋头哦”“喜欢上一个女人”之类的话。

“之前彻平来我家打过招呼……但我爸看到他发火了……”

就连国政沉浸在回忆中的这会儿工夫,麻美也还在继续着话题。不过就算她作为美容师的手艺一绝,但是说话的节奏真是慢到不行。

“麻美她爸还骂我是河童 【9】 ……”

麻美安慰起士气越来越低落的彻平。“彻平啊,我爸说的不是‘河童’,是‘小毛孩’。”

国政啜了口茶,像是不准备插进去说些什么。

“河童也好,小毛孩也好,不都一样嘛。”此前一直沉默的源二郎急忙开了口,“就像麻美她爸说的,你连簪子都还做不好,拿什么养麻美?”

“没关系。”说出这话的,不是彻平,而是麻美,“就算只靠我挣的,我们俩也能活下去。”

“麻美,可这家伙不是啊。”源二郎顶着一副毫无男子气概的严肃表情说,“我知道你作为美容师的手艺很棒,也知道你一直想把彻平带出息,但彻平不能总跟你撒娇啊。”

“师父,我什么时候跟麻美撒娇了……”

“你给我闭嘴。”源二郎大喝一声,接着说,“被谁养着,就肯定会撒娇。这样你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能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匠人。如果麻美把你甩了,你准备怎么办?一个接一个换女人,一生被女人养吗?!”

彻平一脸悔意地低下了头。麻美看着彻平,脸上扯出一丝不像微笑也不像苦笑的笑容,像是在说“哎哟,哎哟,怎么会啦”。不知道她是觉得源二郎说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还是这对话慢到让人忘了及时回击,总之麻美没有唱一句反调。

彻平垂头丧气地收拾完晚饭残迹,和麻美一起回公寓了。

“你不用说那么狠吧?”国政苦心劝起了源二郎,“好歹你是他师父,站他这边不行吗?”

“你自己还不是说他‘结婚是不是太早’!”源二郎拉上茶室和工作室间的隔门,抽起了烟。这是为了不让做簪子的纺绸沾上烟味。

“彻平这阵子必须得加把劲。”源二郎一边吐着烟圈,一边小声嘀咕。

关上荧光灯,源二郎的秃头在黑暗中散发着淡淡的光。耳朵上残留的一小撮粉色头发却像是几天前重新被麻美染过一样,焕然新生。

你自己还不就那样,活这么大都不懂事,装扮又怪异,脑子里想的就只有簪子、吃的、女人和巨人队。国政悄悄地叹了口气。没想到源二郎竟然这么顽固不化。

“说到大象的时候也是,光看长相的话,根本不会想到你是现实主义者。”

看到国政连连叹气,源二郎感到有些意外。“又把大象的话题搬出来?”他狠狠地把烟掐灭到烟灰缸里,“那么想看大象,去上野公园啊!”

“我说的是多么浪漫的事啊。”国政受到源二郎的影响,厉声大喊,“传统工艺的继承人,现在都要灭绝了好吧。难得有人愿意拜你为师,你也给人家声援一下啊!”

“又不是体育,声援有个屁用啊!”

“嘁,”源二郎扭过脸去,“这样也要应援的话,不如你拿个黄色的拉拉队球去给他应援啊……”

国政抓起大衣和围巾,愤然起身。“光头就算了,还是个死脑筋。像你这样的,以后就叫‘石光头’。”

“你小孩子啊!”

国政留下呆愕的源二郎,离开了位于拐角的复式楼房。走到中途想起孙女的照片还丢在源二郎家,不过回去拿又有点尴尬,再加上气还没消,便径直回家了。

第二天上午,彻平送照片来了。

“你们又吵架了?”

被彻平憋着笑这么一问,国政感到有些丢脸。虽然他也反省说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该这么没大人样儿,但要他问“源这家伙还在生气吗”,总觉得像是自己先认输,气不打一处来。

“嗯……没有。”国政打着马虎眼糊弄了过去,“要喝杯茶再走吗?”

彻平犹豫了会儿,说了句“好”,便脱下了夹克。夹克背后绣着花花绿绿的龙。

国政让彻平坐到餐椅上,接着用水壶烧起了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平时一直照顾源二郎的缘故,彻平有些坐不住。国政不让他帮忙,他只好从餐具架上拿出两个茶杯。虽然他以前好像跟当地小混混在一起玩,本性却是个善良的男人。要是身边有个像彻平这样有眼力见儿的温柔的孙子,每天会多有干劲啊。

“这是我看时代小说知道的……”国政突然想起了大象的故事,“觐见之路商店街后面是不是有条很宽的河道?”

“嗯,有。”彻平坐在餐桌对面,一边吹着茶,一边点头,“坐船穿过那儿的时候,一只海鸥停在了我头上。”

“真的?”

“嗯。‘咚’的一声突然停到我头上,怪重的呢。”

这呆得发到什么份儿上,海鸥才会停在彻平头上。他是不是被海鸥当笨蛋耍了啊。国政想了想,又回到刚刚走偏的话题。

“听说在江户时代,有一只大象乘着船穿过那条河道。这只大象是为了给将军看,专门从南方国度运来的。”

“真的假的?”彻平双目瞪圆。

“可信度爆表。”国政不熟练地操着年轻人用语。

“好赞!赞啊!”彻平像是被这个话题吸引了。

国政心情大悦,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说不定啊,是因为谒见过将军的大象经过那条河道,商店街的名字才变成‘觐见之路商店街’。”

“欸?我一直以为是在那里能看见谁的眼睛,所以才叫这个名字的呢。”

国政心中一念,彻平的脑子或许是不是被海鸥叼走了啊,当然他还是选择了沉默。

“要是从南方国度来的,日本不是很冷吗?江户时代也没有暖炉吧。”彻平为此心生佩服,他发挥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想象关于大象的一切,“既然是去见将军的,大象肯定打扮了一番吧。要是做个大大的皮球模样的簪子,插在牙上肯定很好看。再垂上几缕花簇……”

看看,源二郎,浪漫就是这样膨胀开来的。国政感到很满足。

“你一直都在想着簪子啊。”

“因为师父跟我说过,要想成为一流的匠人,睡觉的时候都要想着簪子。”彻平有点害羞地答道。但是很快他又叹了口长气,惊动茶杯里的绿茶,掀起一丝涟漪。“有田大爷,我不甘心。”

“是因为被源那家伙反对了吗?”

“不是,师父的话我也明白,麻美也跟我说慢慢来就好了。”彻平低下头,像是想说点什么,最后一狠心抬起了头,“我跑去跟我父母也说了要结婚这事。”

性子好急。上一秒才被麻美父亲反对,这下事情要是变得更麻烦了怎么办。

国政大吃一惊,催促着问道:“然后呢?”

“我爸在ichibujyoujyou企业做事……”

听上去就像是哪里在漏水的企业的名字。过了2秒左右,国政才意识到企业名对应的汉字应该是“一部上场”。 【10】

“麻美比我年纪大,发色又是茶色,我觉得我爸应该不会喜欢她,所以我先一个人去了……”

对彻平而言,算是明智的判断。不过,连麻美那种栗色头发都接受不了,她爸也不是一般的老顽固。要是看到留着稀稀拉拉的粉色头发的源二郎,还不定怎样。

“你父亲生气了是吧。”

“嗯,要只是生气也没什么,结果他又骂到师父和簪子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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