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怎样认识时间?它是一个圆圈?一支飞箭?一条奔向大海的河流?一只骰子?一架不断加速的宇宙飞船?它真(2/2)
对于澹台智珠来说,时间仿佛是小溪奔向河流,河流奔向大海;而她便是一条从小溪出发,游向大海的鱼儿,现在她已经游入了河流。她知道,哪条鱼儿也不能凭借侥幸便顺流而下,因为还有险滩,有涡流,有钓钩,有网罟……通向大海的通路是公共用的,但只有那永远清醒、永远奋进的鱼儿,才有可能终于达到理想的境界……
时代进步了,人们不再依赖钟鼓楼报时,即便公共计时器遍布每一个路口,人们也还是要拥有自己独享的计时器。几乎每一个家庭都有钟,几乎每一个成人都有表,而且有的家庭不止有一座钟,有的成人不止有一块表——随着普及型的廉价电子表上市,儿童们也开始拥有表了。
荀磊没有按父亲的指示到王府井去,他到了地安门百货商场便到存车处存下了自行车。因为他估计薛大爷所说的那种雷达小坤表,地安门百货商场里就有货,更何况商场斜对过,辛安里胡同边上,还有一家专售钟表的钟表服务部;能就近解决问题,使那新娘子快些转嗔为喜,岂不是事半功倍吗?
荀磊走进商场,寻找着售钟表的柜台。就在这时,他心中浮出了关于人与计时器关系的种种思绪。
他知道,同院西耳房的海奶奶屋里,有一架紫檀木外壳的老式挂钟,上方雕着类似蚌壳、卷涡的装饰性图案,下方挡住钟摆的小门上,嵌着一块椭圆形的珐琅,上面绘有一枝嫩黄的洋玫瑰。那挂钟的外壳早已失去了光泽,有的接榫处明显松动,珐琅画的白底子已然变黄,那枝洋玫瑰的形态更显得格外古怪——令人想起一百年前的西欧情态,如枝型蜡台、鲸鱼骨撑起的长裙、带尖塔和吊桥的古堡……等等。那挂钟除了“文革”里的“破四旧”阶段一度摘下藏起,避了一阵难外,几十年里一直陪伴着海奶奶,忠实地与她共度着日日夜夜……但那挂钟早就停摆不走了,有一回海西宾把荀磊找去,向他请教:“你不是修过薛家的座钟吗?你给看看我奶奶这个,还能不能修好?你要没工夫,只要你说声能修,我就抱到地安门修理部去……”荀磊一看吃了一惊:“这是个古董啊!”海西宾问:“外国来的吗?”“不,晚清时候,咱们中国自己造的。”荀磊告诉他,“你别抱去,你要抱去,他们该动员你出售了——他们收购去倒也不为收藏,因为咱们中国历史太悠久了,不是明朝以前的东西简直算不上什么文物……他们将拿去卖外国人,卖高价,给国家挣外汇……可是我觉得没必要让外国人得着咱们那么多古董,即便是民国初年的东西……你留着吧!”他俩正说着,海奶奶回来了,顿时动了气,她叨唠说:“西宾,谁让你把它给取下来的?谁说我打算修它来着?都是你多事儿!甭修!就那么挂着挺好!不用它打点儿,我也能知道到了什么时辰!”看,这就是海奶奶同计时器的关系——她的余年已用不着计时器作精确度量,她所需要的,仅是那计时器所唤起的无尽的回忆!
但就在海奶奶隔壁,张叔叔家里,却格外重视计时器的准确性,他家人人有手表自不必说,钟也不止一座——一进门的堂屋中高悬着个方形的棕色干电池电子走针钟;张叔叔的书房里,书桌是带日历、温度计的国产闹钟,书架里是日本八音电子音乐钟……另一边的卧室里,肯定还有别的钟,而且,他家所有的钟表几乎永远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报时保持一致……
人们对计时器的选择,反映出人们不同的需求、性格与情趣。詹阿姨家的座钟是通红的外壳,红得比鲜血加上火焰还更耀眼!澹台阿姨家的“鸟巢挂钟”大概是从信托行买回来的,每当报时的当口,一只布谷鸟便会转出木雕葡萄叶遮掩着的鸟巢,出来鸣叫。有一回给慕樱阿姨送信,她难得地在家,记得她那小衣柜上,是一架日本产的仿古钟——一个古希腊形态的女神,背上长着肉翅、手里举着一个天球,天球里嵌着一个钟面……看上去似乎是西欧的古董,其实那钟体不过是成本低廉的印刷电路……又何必去举别人家为例呢?父亲前些时还为他们屋买了一台新的座钟——是烟台产的老式木壳座钟,最上方有一匹扬着前蹄的金马,两边是顶端尖圆的长柱,下边是厚重的仿须弥座,钟摆前方的玻璃门上是牡丹花的图案。冯婉姝乍看见时,不禁笑着说:“唉呀!真‘怯’!”荀磊忙提醒她:“小声点!”又对她解释说:“我爸早就盼着买这么个座钟了,开头是家里生活困难,买不起;后来是手里有钱,买不着;现在他终于买到了,就跟你终于弄到一张斯图加特芭蕾舞团演出《叶甫盖尼·奥涅金》的戏票一样……”冯婉姝这才朝厨房吐吐舌头,领会地点点头。
是的,人们对计时器的选择,越来越着重于它的形态,甚至竟完全从一种超计时的审美需求出发,去对待计时器。薛家的新娘子就是如此,这块雷达小坤表,将体现出公婆对她的尊重和偏爱,体现出薛纪跃对她的钟情与信用,同时也将使她在同一水平线的同事、邻里、学友……中,赢得意外的赞叹与羡慕。荀磊深刻地领悟到这一点以后,便发誓即使必须跑遍全北京城,也一定要买到它。
星期日的商场里,顾客稠密。荀磊正转动着身子寻找钟表柜台时,一个人从他身后飞快地走过,两人的胳膊肘重重地碰撞了一下。那人手里的一样什么东西,“叭哒”掉在了地上。
“啊,对不起!”荀磊忙对他说。
“呀!我的——稿子!不——”那人慌忙拾起了地上的东西。本是因为他慌忙走动,从后面撞着了荀磊,所以他直腰后本想也道一声“对不起”,但抬眼一看,面前不过是一个比自己年岁小许多的小伙子,便“哼”一声,扬长而去。
那人是龙点睛。荀磊自然不认识。
龙点睛从韩一潭家里拿到那份“留着究竟是个祸害”的诗稿,出得那个四合院以后,本是打算把诗稿带回家里再烧掉的,可是当他路过胡同口的那排浅绿色的垃圾桶时,他想:干脆就在这里撕成碎片,扔进垃圾桶算了,难道还会有人把它拣起来,拼接复原么?回家烧,妻子要问,还得费唇舌解释……于是,他便在那里撕将起来,谁知偏来了个老头——他不知道那是胡同里专门拾废纸的胡爷爷——一手拖着个小轱辘车,一手拿着根带“粘针”的竹棍,高声地对他说:“同志,您别撕,您就扔给我吧——”让他吃了一惊。他还是把那诗稿撕得粉碎,团起来扔进了垃圾桶,瞪了老头一眼,才快步离开那条胡同……他按原计划进了这百货商场,到照相用品柜台买了一个袋装式照相册,便急着赶回家去——他晚上约了一位编辑到家里“随便谈谈”,他打算赶在那编辑到达之前,把那些他与名家合拍的照片,都插进这个照相册中,这样,他在请编辑听新录的曼托瓦尼乐队演奏的名曲时,只要将相册递过去,使能坐收“尽在不言中”的效果……
龙点睛的心情本是非常之好的,犹如雨过天霁般明丽,但与那位拾破烂的老头的相遇,究竟还是在他那晴和的心境上,抹了一道阴影,故而他的中枢神经里,仍迸射着“那稿件可别……”的意外火花,当与荀磊相撞、照相册落地之后,他急促中将“照相册”说成“稿子”,实在是并非偶然。
但龙点睛冲出百货商场大门以后,也就将心中那道阴影驱逐。他望着大街上的车水马龙,心想:时不再来,机不可失,在这人生的战场上,我要抓紧一切机会不放啊!
对于他来说,时间好比是一只握在拳中的骰子。
荀磊在同龙点睛碰撞之后,对于龙点睛的失礼,倒无动于衷。但龙点睛口中呐出的“稿子”二字,却触动了荀磊的心事。在骑车出来时,他本是命令自己将惨遭退稿一事束之高阁的,此刻却禁不住又心潮起伏。
仅仅是因为他年轻!他能够做、并且可以做得很好的事,仅仅是因为还轮不到他来做,便做成功了也遭到漠视!而最古怪的是,这事明明是国家需要尽早做成的,并且“有资格”去做的人,还没有去做,甚至也不打算去做,但他做了也还是不被承认!有的人宁愿留下空白,也要论资排辈!……
荀磊因为陷入了沉思,一时盲目地在商场中转悠起来。他想:西服、领带、太阳镜、电子琴……这些东西几度被视为腐朽堕落,几度被批判取缔,但终究还是由一批年轻人带头使用推广,而站住了脚,渐渐成为平常事物,现在不是连党和国家的领导人,也穿起了西服吗?不是连讴歌革命战争的影片中,也采用电子琴伴奏插曲了吗?我们这古老的民族啊,你应当进一步以博大的胸怀,恢宏的气魄,收容、消化一切于我有用的新事物,并应当进一步甩开步子,赶上世界科学技术和生产发展的新潮流……
荀磊想,尽管世界上仍旧以原有的秒、分、刻、时、日、月、年……来计量时间,但在我们的心目当中,应把现在和将来的时间,看做一个不断在加速运行的星际火箭。以往的世界,科学技术的进展是多么缓慢啊,信息传递的数量和速度又是多么可怜啊;而今天,电子计算机已经发展到了第五代,越来越接近人脑的功能!每天世界上科学论文的发表量,已达到了6000—8000篇,每隔二十个月,论文的数目就增长一倍!……
怎么能懈怠呢?怎么能碰了钉子就罢休呢?荀磊握紧了拳头,他想:买表回去,立刻就找婉姝商量——明天把那译稿,另投到哪家出版社?或许,这次该亲自把稿子送到编辑部,爽性把自己的心情,向他们和盘托出?……
不知不觉地,他已来到钟表柜台前。他一眼便看见,恰好有他所该买的那种表。啊,太好啦!他靠拢了柜台……
人一饮酒,便幻入了仙境,时间于他们来说,便仿佛凝固。
在“一品香”烟酒店里,李铠早已喝得半醉,他胸中淤积的闷气,使他恍若堕入了一个半明半暗的洞穴中,那洞穴很深,且充满了急转弯,他踉踉跄跄地朝前面走去,似乎总看见澹台智珠的背影一闪,裙子角一扫,却总撵不上她;而一只长着大长脸的蓝蝙蝠,总在他面前飞来舞去,切断着他的视线。他已经累得精疲力竭,却毫无撵上澹台智珠的希望——澹台智珠不知为什么是戏台上的装扮,似乎是《木兰从军》最后一场“对镜贴花黄”的扮相,李铠曾经对她说:“你这身行头比别的戏里的全强!”她曾经高兴地把双手一合:“真的吗?”可现在她连正脸也不给李铠看上一眼……
忽然,李铠眼前出现了卢宝桑,卢宝桑亲热地招呼着他。他愣了愣神,心想这位是谁呢?啊,想起来了——常到薛家串门的那个“愣头青”嘛!一个人只能喝闷酒,两人凑在一块儿却能喝“逗闷子” [2] 酒……想到这儿,他便忙站起来招呼卢宝桑。
卢宝桑本是一肚子怨怒,路过这酒店,灵机一动钻进来,打算拼个死醉的,没想到一迈进门坎就看见了李铠;而一看见李铠他便联想到了澹台智珠,一想到澹台智珠他便又联想到了《豆汁记》,由《豆汁记》他又想到了金玉奴的父亲金松是个丐头;由这一点他又对澹台智珠产生出了一种特殊的亲近感;而当他落座以后,他又立即将这种亲近感奉献给了李铠——他倒没把李铠联想为那遭到棒打的“薄情郎”莫稽,人在电火般的联想中,常常具有这种精密的筛汰力。
李铠没有料到,卢宝桑一杯酒下到肚里,便哇啦哇啦地夸上了“珠大姐”。他说几乎每次“珠大姐”露演《豆汁记》,他都要到场叫好,他夸完唱工夸做派,夸完扮相夸行头……滔滔不绝地说:“那金玉奴,真让珠大姐给演活了!珠大姐戏路子多宽!为人多厚道!观众想看《失子惊疯》,北京能上这出戏的人没有不是?杨荣环人家平日呆在天津,不随便到北京来露不是?咱们珠大姐为满足观众,嘿,带着病就上了台!那唱腔,那身段,尚小云活着也不过如是——也就单是一个‘屁股座子’生硬了点,嗬,台下就有那不要脸的起上了哄。什么玩意儿!你上台试试去!人家珠大姐本不是唱尚派戏的,串一出给你们开开眼,你就给脸不要脸了!散了戏,我在剧场门口憋着,那坏小子刚一出来,我就给了他一拳……”这么一路叨唠下去,倒也罢了,李铠感到困惑不解的是,卢宝桑夸来夸去竟夸出了这样的话:“姐夫!您说那金玉奴仁义不仁义?豆汁,剩饭,紧着给落难的人不是?她家要丢了手表什么的,能随便赖人家偷的吗?……珠大姐在台上丢了孩子,也没说让那个丫头寿春跑下台来,搜查我呀!……”
卢宝桑扯着嗓门那么一聒噪,小酒店里的酒客们都知道了李铠的身份,立时就有好几位凑拢了过来,对他表示敬重和关怀,一位老人对他说:“敢情您是智珠的当家的呀!听说智珠晚上散了戏,都是您把她往家接的呀!我给您们俩道乏啦!我最喜爱看智珠的戏,她玩意儿磨炼得精呀!一出《木兰从军》,兼有梅派的典雅,程派的含蓄,荀派的活泼,尚派的火爆,不容易呀!”几位中年人一声接一声地问:“您那口子又在排什么戏哪?”“她创那新腔,您总是头一个饱耳福的吧?”“多年看不着《红拂传》了,智珠能给露露吗?”……李铠不及答腔,他们几个竟不知怎么地争辩起来了——啊,原来是其中一位说了句“《木兰从军》里的布景太实……”其他几位不同意,便抬上了杠。因为大家都在微醺状态以上,“酒言无忌”,几句话不合,竟至于满脸溅朱,几乎动起手来。
“成了成了!”卢宝桑站起来,吆喝他们说:“有什么意见,一个一个跟姐夫说!姐夫自会记下来,告诉给珠大姐,嘈嘈个什么劲儿!”
便真有几位认认真真地挨着排向李铠诉说起他们的意见和建议来……
李铠只觉得那幽长的山洞似乎终于到了尽头,长脸蓝蝙蝠不知飞到哪儿去了,而澹台智珠所装扮的女装木兰,终于停住了脚步,徐徐地朝他转过身来……
“行啦行啦!”卢宝桑又突然大喊起来,训斥那几个不知趣的酒客说,“人家姐夫还得回去跟珠大姐商量新戏码的事儿呢!谁像你们,有了闲工夫就泡在这儿,没结没完地灌呀、磨牙呀!……”
李铠突然酒醒。他庄重地站了起来,抻抻衣襟说:“我真得回去了。各位,少陪!”
人们纷纷热情地向他告别,仿佛欢送一位战功赫赫的英雄。
李铠边朝门边走去,边下意识地从衣兜里摸出了一支香烟,搁进嘴里。但是他继续伸手在衣兜里摸索一通之后,却没有找到打火机和火柴——他出来得匆忙,本没有带。正当他在门前踌躇时,卢宝桑一个巴掌拍到他肩膀上,另一个巴掌扣到了他手心中,他听卢宝桑说:“给!姐夫你留着用!”
李铠也没闹清楚怎么回事,便对卢宝桑笑笑,推门走了出去。
李铠站在“一品香”门口。前面是鼓楼,后面是钟楼。一阵寒风从钟鼓楼中穿过,他不禁吐出了那支没点燃的香烟,打了一个嗝儿。他彻底地清醒了。
“爸!”突然跑过来小竹,两只小手冻得通红,眼里还噙着泪花儿,跑过来搂住了他的胳膊。
“你跑这儿来干什么?”他严厉地问。
“爸!妈不知道到哪儿去了,你也不回家,爷爷着急哩,让我来找……”
“急什么,我不是在这儿吗!”他掏出手绢,弯腰给小竹擦着眼睛。
“爸,回家去吧!”小竹朝回家的方向拽着他的胳膊。
“怎么能回家!”他拍了一下小竹的后脑勺,更加严厉地说,“走,到鼓楼前头接你妈去!接着她,咱们再一块回家!”
李铠挺起胸脯,牵着小竹朝鼓楼前走去。
他招呼小竹时,一直都用的是右手。当他牵着小竹朝前走去时,他才意识到左手中还握着卢宝桑给他的那样东西。那是什么东西呢?凉飕飕、硬邦邦的,仿佛是一块手表……卢宝桑为什么要把它送给自己呢?
李铠把拳起的左手伸到眼前,张开,于是,他才知道卢宝桑送给他的,是一个小巧玲珑的进口超薄型打火机。不用说,那一定是卢宝桑得来不易、最为珍爱的物品之一。他心里一时非常感动。
李铠再从衣兜里掏出一支烟来,含在嘴中,用那打火机将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时间对每一个人一视同仁。如果说要做到“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那么容易,那么不用争取,在时间面前人人自然而然是平等的。
不过,在平等的时间面前,不同的人却采取着不同的态度来消耗它,因而构成不同的遭际,形成不同的感受。
路喜纯骑着自行车回家。当他又一次骑过地安门十字路口时,恰恰是下午五点钟。他为薛家的婚事付出了几乎长达十小时的劳动。临告别时,薛大娘、薛纪徽和孟昭英把他一直送到院门外。薛大娘非要给他“汤封”——原来的“汤封”丢了,薛大娘另包了一包——他诚恳地婉辞了,他说:“大娘,我来帮忙,图的是练练手艺,图的是让你们看着喜幸,闻着味香,吃着可口,你们和客人满意了,我心里头就痛快了……我要为‘汤封’来,有的菜我还不弄呢!”薛大娘非要把“汤封”塞给他,他躲闪着,倒是孟昭英一旁劝道:“妈,路师傅既是坚决不要,我看也就随他吧。其实,人家今儿个不光帮咱们弄了一天的菜,还无缘无故地受了一场气,咱们就是拿出多少钱财来,也赔补不起!我看,不如就打今儿个起交个朋友吧,欢迎路师傅赶明儿来串门!路师傅有什么要咱们帮忙的,来说上一声,咱们抬腿就去!……”薛纪徽也说:“难得遇上个路师傅这么个好人,还教给我们怎么让水管子化冻……路师傅啊,真是欢迎你来串门儿,不光来这儿,也欢迎你到我们那边的家去。我们那儿更好认,就在北海后门东边,恭俭胡同里头,你记下门牌号码……你可真去!”路喜纯便说:“不瞒你们说,我父母双亡,没个亲戚,你们要真不嫌弃,我赶明儿得空了,还真来!”薛大娘这才收起“汤封”,感动地说:“路师傅,小路!你就真来!我们就算你的一门子亲戚!”
双方都没有想到,经过一天的接触,竟变得这般亲近。巍巍鼓楼怕也在俯瞰着他们,体味着这人生的滋味……
临骑上车之前,路喜纯又诚恳地对他们说:“你们那个亲戚,卢宝桑,人头的确次,没个积极的生活目标,光知道足吃足喝,猛撮一顿;我早先就认识他,跟他一向合不来……可今儿个的事儿,我有个看法,就是那雷达表,兴许他的确没偷——他这人以前从没偷过东西,我想他不至于打今儿个变成了‘佛爷’,我希望你们不要太难为了他。他这人也有可怜的地方……有一阵子新房里来了好些个人,谁也认不全,是不是有那专门趁火打劫的,混在了里头?别冤枉了卢宝桑!……”
路喜纯这话一出来,薛大娘他们更加感动。这个小伙子,卢宝桑把他得罪到那么个份儿上,他倒还怕卢宝桑遭冤枉!
他们真是依依惜别。都是平凡的人,可胸中涌动着的,都是不平凡的感情……
路喜纯就这样度过了他的一天。他创造了美,并让许多人享受到了这美,他自己也便获得了一种美感——当然,这其间也有对美的亵渎和伤害,但是天下创造美的事业,哪有一帆风顺的呢?路喜纯骑车往家里去,心里充满了快乐,并且充实了他的抱负……
是的,现在在那个小饭馆里,他仍然只能上白案,并且经理对他,仍是那般地漠视,但这种情形,难道会永远存在下去吗?就是在白案上,他也还可以团结别的师傅,争取尽快打破目前品种单调的沉闷局面……他听何师傅说过,过去北京小吃里的好多品种都快失传,像包子类里的干丝包、三丁包、三冬包……蒸糕类里的千层糕、水晶糕、山楂蜜糕……为什么不能就在他们那个小饭馆,试着恢复几样呢?顾客肯定欢迎,而饭馆的收益肯定猛增!当然,实现起来肯定阻力重重,可嵇老师那话说得真对:要有历史的眼光!……
在那夕阳收敛余光的冬日下午,路喜纯——一个普通又普通的北京青年,心情怡悦地、问心无愧地,骑车远离了钟鼓楼。
可是另外一个人在同样的时刻,却心怀鬼胎、忐忑不安地滞留在钟鼓楼前的大街上。
那便是姚向东。
他双手插在登山服的口袋里,一只手攥着一把钞票,一只手攥着那块雷达小坤表。刚从薛家溜出来时,他心里一度充满了狂喜。他竟成功了!当他逃至鼓楼前大街上时,他觉得他简直是一个百万富翁,啊,“马凯餐厅”,等你四点半一供应晚餐,我要马上进去点几个名菜!都有什么来着?对了,“安东鸡”、“松鼠鱼”,还有什么“黄雀肉片”……怪有意思的!敢情还有用松鼠肉跟鱼肉一块儿做的菜!他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烟袋斜街把口的食品店,让售货员给他包上五个奶油酥卷,售货员让他付款,他在衣兜里把那“汤封”的红纸弄开,掏出一张票子递了过去。售货员把钱找给了他,他拿起包着奶油酥卷的纸包,没走出店门就掏出一个大嚼起来。出了大门,他边吃边走,还没走拢后门桥,已经把五个奶油酥卷全塞进了肚子!他感到口渴,便横穿过马路,进了帽儿胡同口上的食品店,掏钱买酸奶;可就在这时候,他突然惊慌了——他听见一个声音在他旁边猛然响起:“你掉东西啦!”他扭头一看,是个岁数不小、身板壮实的男人,他低头一看,原来他从兜里带出来的一张红纸……他弯腰拾起那张红纸,忽然失去了买酸奶的勇气,很不自然地溜出了店门。他不敢回头,可总觉得那喊话的人在盯着他的后背……他一气溜到了后门桥南边,才停下来喘气。
那人会不会是“雷子” [3] 呢?越寻思越像!
他胆战心惊地扭过头去,只见那人出了食品店,并没朝他这个方向张望,而是拐进了帽儿胡同,他吁出一口气来。可是他心里从这时候起便打上了小鼓,始终不停。
他在文物商店收购部前头的石阶上坐了下来。马路对面恰好是“益民信托商店”。那里面有一件比杨强强这件还帅的登山服。只要他能把那手表卖出去,他就足能买下那件登山服。他的眼光移到了信托商店南门,那里写着:“收购部。谢绝参观。”据说到那里出售东西,得拿户口本、工作证一类的证件给人家看才行。姚向东倒有学生证,可能往外亮吗?他坐在那里,愣愣地望着对面,望着收购部,心里不禁懊丧起来。他两只插在衣兜里的手活像攥着两个滚烫的煤球,那块雷达小坤表更像是刚从煤炉子里夹出来的,还冒着红得发蓝、发白的火苗儿!
姚向东站起身来,脚底下像踩着刚出轧机的钢板,懵懵懂懂地一会儿朝南边疯走,一会儿又穿过马路、朝北边彳亍……他不知道他该怎么办。
小时候在胡同里做游戏,姚向东最爱装坏蛋——尤其是日本“鬼子”和德国纳粹士兵,他先是快活地哼着从电影上听来的日本“鬼子”进军的旋律:“嗒——嘀嗒——嗒嘀嗒嘀……”或者双脚使劲一并,学着从电影上看来的德国纳粹士兵的伸臂礼:“嗨——希特勒!”……他从假装自己是坏蛋、被好人追捕的过程中,获得了无穷无尽的乐趣!最后他心甘情愿被装扮成八路军和红军的同伴“击毙”——闭上眼睛,满脸怪相,扭曲着身子,毫不吝惜衣裤地全身滚落地上……
但是此刻,他头一回偷了人家那么贵重的东西,他感到自己真地成为坏人了,却深刻地体验到了作为坏人的孤独与恐惧!
街上走着那么多的行人,似乎个个都轻松自在,就连那个伛偻着腰的老头,还有那个不知道为什么跟在他妈妈后头哭着走的小娃娃,也都比自己神气。老头不怕有人盯着他,小娃娃哇哇使劲地哭,一点也不怕别人注意!
“小拽子!”
一声呼唤,把姚向东吓得十足地双脚一跳。
他扭头一看,是阿臭。
阿臭照例把自行车定在马路边,一只脚踩住马路牙子,上下打量着他问:“你他妈怎么还跟这儿晃啊?”
姚向东含含混混地说:“谁晃呢?我……想找杨强强去杀棋……”
阿臭皱皱鼻子:“算了吧!蒙谁呢你!你要去帽儿胡同,怎么能往北走?你丫挺的准没干他妈的好事!”
姚向东心惊肉跳。他略微沉沉气,心想,或者,干脆把手里攥的东西亮出来,让阿臭见识见识?阿臭那张嘴“横” [4] 得不行,平时听他嘴里吐出来的“横”话,简直连钟鼓楼也敢拆,那么,干脆请他帮帮忙,把这块雷达表随便倒腾成几十块钱,由着他“吃贡”,不行么?
阿臭还在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他都没有听清。他趁阿臭停嘴,试探地说:“你他妈的甭跟我犯贫!这么着吧,我请你上‘马凯’,咱俩撮一顿,捎带脚求你个事儿!……”
阿臭一听,两眼一瞪,脸上现出一个怪笑,放低嗓音说:“你他妈的当‘佛爷’了吧?中午不还跟我借的钱吗?这会儿就要请客!我可不沾你的‘包儿’ [5] !”说完,蹬上车,飕飕飕地往前窜,眨眼的工夫就没影儿了。
原来人家阿臭光是嘴上“横”,人家不沾这个“包儿”!
姚向东顿时觉得双腿发软。他想,也许,还是走到什刹海边,像那回扔下那盆山影一样,把这表跟钱都扔进去算了——什刹海没有全冻成冰,银锭桥边上,就还有不小的一片水;扔进去,心里可以踏实点,再说,也就可以回家了——他很不愿意回那个家,想到母亲的吆喝、斥骂,父亲的巴掌、鞋底,他真想就在外头过夜。但这毕竟是寒冷的冬天,他不回家又到哪里去呢?难道坐车去北京站?……
尽管自一九八〇年一月一日起,我国已开始施行《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但像姚向东这样的中学生,还没有得到过正式的法律教育,他头脑中只有笼笼统统的极不准确的一些观念,什么派出所的民警夜里“掏窝”啦,给罪犯戴“小镏子”(手铐)啦,推了光头押到台上开批斗会啦,布告上的名字上头给划个红对钩啦……他并不清楚,《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六十三条明确规定:“犯罪以后自首的,可以从轻处罚。其中犯罪较轻的,可以减轻或者免除处罚……”他其实完全可以折回薛家,交回那块雷达表,并交出兜里所有的钱——他花掉的并没有多少,所差的那一点,人家可能在原谅他的同时,干脆不要他补……如果他怕薛家的人不能谅解他,他也可以去派出所自首;可是姚向东却完全没有朝那个方向想……
他给别人造成了痛苦,他也痛苦。
天色晦暗下来,鼓楼渐渐成为一个巨大的剪影。
张秀藻没有同母亲一起坐小轿车回家。送她母亲于大夫回家的傅善读不禁在车上问:“你们千金是怎么回事儿?对房子不满意吗?”于大夫摆摆手说:“你别在意!如今的大学生,就是这么个做派——人家要显示自己的独立性,不沾父母的光。”
张秀藻的确是这么个心思,她不仅觉得不必沾光坐父亲单位的小轿车回家,就是那即将搬去的新居,在她心目中也明确地被认定为是属于爸爸妈妈的,她只不过是借住一时而已。一俟她毕业后独立,她是宁愿马上搬到低水平的集体宿舍去住的——不是她不喜欢小轿车的迅捷方便,更不是她拒绝享受宽敞明亮、设备齐全的住房的舒适,而是她认为,只有通过自己为国家的辛勤劳动和出色贡献,去逐步获得那一切,才能问心无愧。
张秀藻坐公共汽车回家。同去时一样,她乘车和换车都出乎意料地顺利。她在鼓楼前下了8路公共汽车。
“张秀藻!”她忽然听见有人叫她。
她一偏头,啊,是荀磊!一天之中,这是她同他的第二次邂逅。她的心顿时狂跳起来。
荀磊却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奇遇。他从百货商场买好表,正骑车往回走。他凑巧在汽车站那里遇上了张秀藻,便本能地唤了她一声。
张秀藻站住了。荀磊下了车,笑嘻嘻地问她:“你的表几点?我跟你对对!”
在荀磊这方面来说,提出这个要求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尽管商场钟表部在卖定那块雷达表以后,照着柜台里的挂钟给对了个时间,而且荀磊也用自己腕上的表,同时给校正了一下,但毕竟都未必精确——张秀藻家的任何一个计时器却都是必定精确的,所以,荀磊见到张秀藻,不由得首先说了那么两句话。
张秀藻原想矜持地同荀磊一点头,便庄重地朝前走去。但人家提出的这个要求,实在没有不予满足的道理。于是,她便伸出手腕,看着自己那块功能齐全的电子表,详尽地报告说:“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二日十六点五十八分三十四秒……”
荀磊手里提着那块买来的表,尽可能精确地校正着。张秀藻一瞥之中,不禁纳闷:他怎么会拿着那么一块坤表呢?难道,是为冯婉姝买的?可是照他跟冯婉姝已经达到的关系,要为冯婉姝买表,他们应当一块儿去啊……
荀磊没有觉察出张秀藻惊疑探询的目光,他把表校好以后,感慨地说:“十二月十二!双十二!唉呀,你看,我差点忽略了——这是爆发‘西安事变’的日子啊!多少周年啦?”
张秀藻也一惊。是啊,一整天都快过完了,怎么总没能想起“西安事变”来!她心算了一下,立即呼应说:“那是一九三六年爆发的……到今天整整四十六周年了!”
两个年轻人这时对望了一眼。有一种电火般的东西,撞击着他们的灵魂。他们同时意识到了一种超乎个人生命、情感和事业之上的无形而坚实的东西,那便是历史。
荀磊建议说:“我推车陪你走回去吧。”
张秀藻默默地点了点头。
荀磊忽然觉得,有许多想法可以同这个同代人交流。当他们顺着鼓楼根行走时,荀磊议论说:“我想你一定跟我一样,已经有过那么一次醒悟——在无声无息流逝着的时间里,忽然产生了一种历史感……尽管从很小开始,大人就给我们上历史课,给我们讲历史,可是在很长的时间里,‘历史’这两个字在我心目当中,只是一门功课,只关系着一定的分数。比如,填空题:中日‘甲午海战’,发生在哪一年?‘八国联军’的‘八国’,是哪八国?……尽管我得过不少满分,可是,实话实说,很长的时间里,我其实并没有真正意识到什么是历史……直到我从英国回来,经过万里跋涉,终于又到达这钟鼓楼脚下,一眼望见了这鼓楼后身那口废弃的铁钟时,不知怎么搞的,我的心一下子狂跳起来,眼睛发热,嗓子眼发涩,我一下子产生了一种实实在在的历史感……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那是很难能用语言表述清楚的,那是一种思想、情感、知识、理想、意志和信心的综合效应……简单地说,就是我头一回万分清楚地意识到了,我在流逝的时间中所应奔赴的位置和我所应承担的责任……也许,那也就是所谓的使命感——一种把人类历史和个人命运交融在一起的神圣感觉……”
张秀藻被深深地打动了。听了这番话,她对荀磊产生出一种超出爱之上的情感。这种情感一上涌,她的妒忌、怨艾、矜持、惶惑便迅速地消散了。在心弦的一阵强烈共鸣中,她忍不住激动地呼应说:“对极了!我觉得自己走向成熟的开始,也就是这种历史感和命运感的萌发。记得今年暑假我们一群同学到山西,在黄河壶口大瀑布面前,我就产生了类似你刚才说的那么一种感觉……当然,也许比起你的感受来,这只能说是朦朦胧胧的,可我自己很珍视它!……”
眼看已经拐进他们住的那条胡同了。荀磊觉得应当把他们这偶然触发,然而很有兴味的谈话继续下去,便建议说:“干脆,你一会儿到我家吃饺子去吧。吃完饺子,咱们几个同代人畅开聊聊——不光有冯婉姝,还有我的一个……要算堂妹吧,打河北农村来的,她带来了好多农村的新信息,能大大地开拓咱们的思路……咱们就痛痛快快地聊聊这个主题:时间——历史——命运——使命……好吗?”
张秀藻愉快地答应了。她忽然觉得维克多·雨果的那篇爱情诗并不算怎么成功。倒是这位文豪在弥留之际留下的一句话,更为动人心魄:“人生便是白昼与黑夜的斗争。”现在她同荀磊,同冯婉姝,还有那位来自农村的同代人,他们所经受的日日夜夜,同雨果所处的那个时代、那个社会,该有多么不同啊;他们对斗争的理解,更不可能与那位异国的文豪相同。然而,当他们聚在一起时,她无妨借用雨果的这句“临终遗言”,来引出活泼而深入的讨论……想到这些,她对即将搬离那四合院,更有一种依恋不舍之情,并且为自己以往竟不能主动以同代人的身份亲近周围年轻的邻居们,而感到内疚。快走拢院门时,她鼓起勇气提议说:“要是你们家不嫌吵,干脆,我把海西宾也叫到你家去,正式开个‘同代人恳谈会’,好吗?”
“太好了!”荀磊高兴得把一只手拍到后脑勺上,欢呼起来,“你看,这不就翻开咱们小院历史上的新篇章了吗?历史,原本是可以由我们去创造的啊!”
两个年轻人先后轻快地进入了院门。
一九〇五年,伟大的科学家爱因斯坦提出了狭义相对论,从根本上动摇了原有的时间观念。他指出,两件事发生的先后或是否“同时”,在不同的观察系统看来是不同的。量度物体长度时,将测到运动物体在其运动方向上的长度要比静止时缩短;与此相似,量度时间进程时,将看到运动的时钟要比静止的时钟走得慢……
那一年,在中国是清朝光绪三十一年。尽管独揽大权的慈禧太后勉勉强强地接受了铁路、电灯、照相术、机器船一类的西方科技成果,并且下诏中止了以八股文取士的科举制度,但几乎没有任何一个中国人能够知道并且理解爱因斯坦这一划时代的科学理论;高踞北京城北面的钟鼓楼,依然从极为落后的时间观念出发,粗糙地报告着时辰……
一九一六年,爱因斯坦又提出了广义相对论,进一步说明空间和时间其实都是可以弯曲、压缩或延伸的,完全击败了古老的认为时间绝对的观念。
那一年,清王朝虽已覆灭,但末代皇帝仍在紫禁城中继续过着帝王般的生活,同时野心家袁世凯从头年起就演出了一场称帝的闹剧,进步的中国人不得不花费很大的力气来同这种倒行逆施展开斗争……愚昧和迷信仍旧纠缠着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钟鼓楼按老规矩击鼓撞钟,人们的时间观念毫无改进……
从那以后,又有几十年过去了。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中国不但有自己的相对论研究学者,而且,越来越多的有知识的人开始建立起全面的时间观念——在宏观世界(即肉眼可见的世界)中,时间可以大体上看成是直线地、均匀地向前行进的,但在微观世界(分子、原子、各种基本粒子)和超宏观世界(宇宙中的星系)中,时间可就不一定是直线地、均匀地向前行进了,它有时会被反卷或弯折。据说有一种称为“速子”的基本粒子,它的运动速度竟比过去认为是不可逾越的光还快,因此,在观察“速子”的运动时,你甚至可以认为时间是在倒流;而在宇宙中有一种不可见的星体,称为“黑洞”,据说它是天体彻底的重力崩溃的产物,它的质量之大,密度之高,可以使进入它的重力场的一切物质和辐射“陷落”其中,因此它不但可以否定时间,甚而可以使时间在它的附近静止。假如我们地球派出一只飞船去探察“黑洞”,可能要一百万年以后,地球上的人才能得到飞船飞拢“黑洞”的消息,但飞船上的钟却可能只走了几分钟乃至几秒钟,飞行员当然简直一点儿也没有变老……
啊,时间!你默默地流逝着。人类社会在你的流逝中书写着历史,个人生活在你的流逝中构成了命运。啊,北京城!北京的市民!钟鼓楼边的住户!该怎样来描述你们?人类社会,人的心灵,远比相对论所描述的物理世界复杂、深奥!总的规律是有的,但它将怎样体现在每一个具体的人身上?我们在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二日这天所认识的这些人物,将怎样继续生活下去?我们对他们的分析、预测和评价,将被时间所确认,还是将被时间所否定?
薛纪跃和潘秀娅能否和谐相处、得到幸福?薛永全能否继续保持内心的平静?薛大娘和她的两个儿媳——特别是与二儿媳潘秀娅之间,是否仍将不断地爆发出微妙的矛盾冲突?薛纪徽终究还是会淡忘那“装车”、“卸车”的场面,而在新信息的刺激下更加奋发吧?荀兴旺夫妇将怎样送走杏儿,并将怎样看待他们那不可更易的儿媳冯婉姝?杏儿将怎样向母亲和枣儿交待首都之行,并将怀着怎样的情绪回忆这一段遭遇?荀磊在冯婉姝支持下将那译稿另投别处后,是否还会遇到困难?冯婉姝对荀磊的爱情,是否将永不衰减?张奇林夫妇搬入新居后,是否能保持同原来那些“小市民”们的联系?张秀藻经过那一晚的“同代人恳谈会”后,将会在她的笔记本上增添一些什么样的诗抄?庞其杉的情报站站长能不能当稳?傅善读和洛玑山的行为后来究竟得到怎样的评议?詹丽颖有可能改变她的性格吗?齐壮思将怎样对待慕樱的追求——特别是在他离休之后?而慕樱的爱情观和道德观,在社会的进一步发展中,是将遭到大多数人唾弃,还是将被大多数人宽容乃至接受?嵇志满从迷梦中惊醒后,将作出何种反应,并将有怎样的结局?澹台智珠能终于达到表演艺术家的高度吗?李铠能彻底摆脱心理上的暗影吗?韩一潭是否终于能勇敢地独立思考?龙点睛一定会“有志者事竟成”吗?海西宾难道永远保持对名利的淡薄?梁福民和郝玉兰何时能够改变他们那种低收入、低消费的生活习惯和心理状态?姚向东究竟是及时地被挽救过来,还是竟从此沉沦?卢宝桑是总也搞不上对象,总到处去“足撮”吗?路喜纯后来究竟跟谁一起到照相馆拍了礼服结婚照?胡爷爷还要捡多久废纸?海老太太的吹牛还会不会出圈?小莲蓬、小竹这些孩子长大了,将以怎样的眼光看待他们周围的世界?……
看来,这一切都具有某种不确定性。
然而有一点却是可以确定的——除非发生某种难以预料的灾变,北京的钟鼓楼将成为社会历史和个人命运的见证而永存。
鼓楼在前,红墙灰瓦。
钟楼在后,灰墙青瓦。
钟鼓楼高高地屹立着,不断迎接着下一刻、下一天、下一月、下一年、下一代。
一九八三年三月十七日开笔
一九八四年五月三十日竣稿
[1] 即崇文门。“哈”应读成hǎ。
[2] 开心。
[3] 小流氓的黑话,指公安局的侦察员。
[4] 读作hèng,厉害的意思。